第10节

  周遥眼里闪烁光彩,又说:“城里有歌舞厅,我叔叔带我去过,下回我带你去那里唱歌。”
  ……
  礼堂门口的大铁门开了一道缝,好像就是工会主席蔡大大,蔡十斤,莫名地问了一句:“谁啊?谁唱歌?”
  吓得那俩占山为王兴风作浪的猴子,扔下话筒赶紧就撤,从舞台侧面跳下,撒丫子跑出去了……
  天近黄昏,群鸦飞起又落下,厂房楼顶擎起一片橙红色的晚霞,特别美。
  他俩从大礼堂里出来,一前一后,一个在前面跑几步,然后回头,等另一个来追,在夕阳下奔跑。
  周遥双手插在棉服兜里,小旋风一般蹿得飞快,两条细腿跨过一道障碍,翻下铁皮镂空的楼梯,回头对陈嘉咧嘴一笑,然后猛地闪进厂房哪道小门里。
  哎!
  他好像听见陈嘉在后面远处叫了他一句。
  巨型的一车间厂房大楼,就是以钢筋为骨、水泥浇筑出来的一尊庞然大物,泛出铁灰色的光泽。
  大楼这左一道门,右一道门,每个门总之都长得差不多。谁认识?
  门上还没写清楚,只用油漆涂上天机密码一般的大号数字,奇形怪状的“268”,“437”之类的,谁看得懂?
  竟然没人看门值守,周遥一猛子扎进屋子去,根本还没有弄清是干什么的。里面是高耸的直通屋顶的巨大铁皮罐子,铁皮外面陈旧得爬满铁锈,呈现棕红色,在缭绕的白色气体中间显得色泽狰狞。
  周遥没弄明白状况,一股强烈的蒸汽扑面,是狠狠“打”在他脸上,让他下意识赶紧回头躲!脚底下还被憨粗的钢铁管道绊了一下,就往前扑过去……
  那股疼像抽他脸,然后好像又抽到他后脖子,让他惊惧。后心都惊出一道寒气,周身却是热浪蒸腾。
  白气太多看不清,他绊倒不知要滚到哪个巨型铁皮筒子下面了,一只手凶狠地抓住了他,先抓他肩膀,然后拖着他胳膊,把他拽起来。
  “遥遥!!”陈嘉喊他。
  周遥踉跄,脑子热得像一团浆糊,扑进的就是那个怀抱。两人好像裹着连拖带抱,因为蒸腾的白雾迅速就化作一层湿热的水珠,把俩人黏在一起了似的……
  第8章 围观
  其实,只有周遥看不懂这附近的门牌标示,他对厂区布局还不够熟,陈嘉对这儿是很熟的。
  陈嘉腿上好像也绊了一下,重重地踉跄,但两手抓着他肩膀就把他拖出来了。
  陈嘉脸上也闪过一丝惊吓:“瞎跑什么啊?你快出来啊。”
  一下子脱离那片炙热的白气,周围迅速就冷下来,脸、手和身体也冷却下来。这毕竟是数九寒冬,气温很低,天气寒冷。
  两人撞在大铁门上,然后跌跌撞撞跑出来,简直像从地洞探险爬出来了重见天日,这也就是熊孩子敢玩儿。蓝天“哗”地映入眼帘,一下子就安全了,刚才也吓坏了……
  周遥脸色泛白,不知是不是被白汽熏的。
  本来他就够白的,简直是惨白了。
  陈嘉直勾勾盯着他,胸膛起伏,不停呵气,把周遥抱着。俩人胸膛在打鼓似的,互相“嘭嘭”地撞在一起,都很紧张。
  “我靠……”周遥一脸蒙逼心有余悸,“什么地方啊?”
  “瞎跑什么,你傻b啊?”陈嘉低声骂他了,“高压蒸汽锅炉房么,从来不能随便进的。”
  “我……我哪知道。”周遥翻了个白眼,无话可辩,自己确实傻帽了。
  男孩子在外面野着,说到底还是做事鲁莽,与危险擦肩而过还懵懂无知。
  厂区小街道对面,就有三三两两的职工走过去,纳闷地回头看他俩:那俩孩子唧唧咕咕干什么呢?不是那谁家的周、周什么来着?看后门的老唐,唐师傅怎么又不在啊又随便脱岗……
  周遥也心虚:“惹祸了,快走吧。”
  陈嘉还搂着他,安抚似的在他后背抚摸几下,结果摸得周遥低声叫了:“疼,我后脖子……有点儿……疼。”
  “怎么了?”
  “哎,不会把我烫着了吧?……”
  “你帮我看看后面,脖子,有点儿难受……”
  陈嘉后来说,周遥你也是虎得二五八万的。伤着了吧,伤着你小样儿的还不知道喊疼!
  所以,周遥也特虎,特别猛,明明长得小白脸一个,以为特娇贵的,其实他没有。从始至终也不吱哇叫唤,更没哭鼻子。
  他一点儿也不娇贵娇气,尤其在陈嘉面前,自然而然的,不能让人家笑话他看扁了他。陈嘉弄破点儿皮难道会哭吗?
  陈嘉说,你去不去医务室?
  周遥拒绝,回家回家,老子才不去医务室。
  周遥所说的回家,是回陈嘉的家,已是轻车熟路。小胡同离厂子很近的,不用坐电车,陈嘉就扶着他后腰,一路不错眼儿盯着他,带回家了。
  俩人猫腰走过路灯下的小胡同,在狭窄的过道里迎面还碰到唐铮。
  唐铮毕竟比他们高一年级,又在外面社会上混的,懂得就多,心思也多。
  唐铮都走过去了还一直扭头盯着他俩,很不忿的,突然一笑,抬手一指陈嘉:“你丫真行!”
  行什么啊?陈嘉白了一眼。
  那时候,根本就还不懂这句话隐含的复杂意味。
  陈嘉是一手帮周遥扒拉着衣服领子,不蹭到皮肉,另一手扶着腰,已经知道周遥是被蒸汽“哈”着了一下。
  “拿剪子,嘶,哎呦……拿剪子帮我把毛衣绞开呗。”平房小屋里,周遥坐在床上,陈嘉帮他脱衣服。
  俩熊孩子,今天就是闯祸了,在外面玩儿太野。以孩子的心性,还是计较着怕被家长骂了以后就不能一起玩儿了。
  “别绞开,羊绒衫呢。”陈嘉说,“我帮你脱下来。”
  陈嘉把两手伸到他的羊绒衫里面,用力撑开,从后面慢慢地套过脑袋,把他脱出来。周遥皱眉,很想吐槽:“完了完了,我的皮完蛋了,我的皮都要掉了吧?我的脖子皮还有吗?……我的脸……”
  “你脸还在!”陈嘉被他叨叨得烦了都,“脸就有点儿红,没事。”
  “我要仔细看看,我脸皮没掉啊?”周遥小心翼翼地抚摸自己,拿着瞿连娣放在小衣柜上的镜子左看右看。
  陈嘉:“……看够了没有?”
  周遥:“哎,担心么,我帅比艾欧里亚的一张脸,本来挺好看的。”
  操,你帅个鬼,陈嘉也想吐槽:“你真应该把脸上揭掉一层皮……揭掉一层你还有一层呢,你就二皮脸么。”
  “哎,就咱们班男生里面,每人发一套可拆解变身的黄金圣衣,是不是我长得最像艾欧里亚?”周遥认真地问他铁哥们。
  “……”陈嘉都无语了,突然笑出声,“你十月份的吧,不是天平座么?那你肯定是童虎么……”
  我靠——才不是呢!周遥也笑。
  闯祸受伤还能躲在屋里笑得出来,也就是他们俩,都绝对是耐操的。
  “过来,帮你脱秋衣,”陈嘉然后从床上绕过来到他面前,嘱咐,“疼就抱着我。”
  陈嘉把秋衣下摆撑开,极小心轻柔地、一寸一寸地往上撸那件秋衣,不碰到周遥身上,不弄伤他。
  疼就抱着我。
  灯下,屋中,这句话好像让周遥像幻听一样,声音带磁的吸力,能吸住人的神经……这都不像陈嘉这糙玩意儿嘴里能说出来的话。
  两人一站一坐,周遥一抬胳膊就抱了陈嘉的腰。他们就贴着,他抬眼就是陈嘉在屋顶灯光映衬下的脸,呼吸都能扑到对方脸上。
  他把脑门贴陈嘉身上,脸贴肚子来个熊抱。有人给他抱一下,真就不那么疼了……不然真的很疼!
  秋衣终于一点一点扒下,从头顶撸上来,竟然没给周遥扒掉一层皮,说明烫得也不严重,幸运了。
  陈嘉拎了个脸盆,出去两趟,从院子里打凉水。这也就是他们这种大杂院,才有这样凉的凉水,摸着就跟冰水似的,从院子中间的公用水龙头出来。这个龙头冬天要用一块棉被包上,不然夜里就冻了,明儿早上就放不出水,水管直接冻裂。
  陈嘉就用冷水一点一点帮他冲洗。烫伤的后脖颈子那种火辣辣的灼热感,慢慢就消退了。
  “你真有经验,”周遥说,“你不会也被那个锅炉房烫过吧?”
  “没你那么傻,”陈嘉说,“小时候老是被我们家炉子烫。”
  “你也够笨的。我瞅瞅你烫哪了?”周遥笑着就要拽,一下就从陈嘉毛衣底下拽出一片麦黄的肉色。
  陈嘉一笑,才不想给他看。好像突然也有点儿害羞了……
  周遥赤着上身,也是发育很好。肩膀和手臂、前胸和后背微微起伏着,都显露了很薄的肌肉线条,那时候就已经能看出日后挺拔的身材,就是很英俊的男孩。
  年少时的感觉单纯而美好,不掺任何污浊或杂质,没有欲望和心机。
  这晚上瞿连娣要是不回来就好了,可是陈嘉妈妈下了班肯定是要回家做饭来的。
  不经风雨敲打、一切风平浪静的时候,这就是一块清澈透明的湖面,映着少年的笑脸,洗涤着他们的心。可是,当风刮起来了,石头砸进湖面,这像镜子一样平静美好的湖泊,那一汪水就猛地收缩了向后退去,露出河床上荒瘠斑驳的黄土。
  瞿连娣一进屋看周遥那样,就惊着了,怎么了这是?
  倒不至于误会成别的,瞿连娣一眼就发现周遥身上伤了,被烫了?还不敢告诉家长还不去医院?!
  你们俩去哪儿野去了让遥遥被烫着了?
  瞿连娣还是懂人事儿的,不能像这俩熊孩子似的没轻没重,被蒸汽熏一下可厉害了是闹着玩儿的么。瞿连娣当下就用一件外套裹着周遥,带去医务室看伤上药了。这要是她们家陈嘉伤了,她都没这么紧张,都未必需要去医务室,自己涂一涂烫伤药膏就完了,但遥遥多金贵啊。
  医务室这道门这一进去,一群人围上来……厂区么,各种家长里短是是非非流荡在这道空气里,这事就热闹了。
  周工家的孩子啊!
  怎么伤的!
  在厂里蒸汽高压车间弄的?那后面还连着锻压车间和轧轨车间不会是跑进去了吧!
  周遥自己都没觉着严重,多大事啊?他并不了解,在第四机床厂这样的重工企业、生产基地,这大小也算一起事故,典型的安监不到位造成的人身事故——幸好后果并不严重。
  “后脖子这层皮怕是要掉了。”
  “都起水泡了,别感染,赶紧上烫伤药膏,还好面积不大,就一小块。”
  “幸亏没给弄到脸上!这么俊一个男孩,弄脸上把脸烫坏了怎么办?”
  “人家家里也就这么一儿子,宝贝着呢……”
  “……”
  瞿连娣板着脸不吭声,只弯腰在灯下看周遥脖子上的水泡,再帮大夫递个纱布,递上棉签。
  “怎么跑到那个蒸汽房了?平时不是都锁着门?……陈嘉带你去的?这就不能瞎玩儿么!”有人突然说。厂子里的医务室,也并没有正经持有执照的医生,就是几位职工家属老阿姨,在国企后勤部门多占几个名额。
  “没有,不是。”周遥小声道。
  陈嘉那时脸看向别处,除了帮周遥倒一杯水喝,自始自终就没说话,在外人面前就是个猫嫌狗不待见的样儿。他只愿意跟周遥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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