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

  跳高场地这边终于结束, 跑道上的裁判举发令枪了。
  校运动会当天傍晚的最高潮, 是高年级的男子百米大战。周末都那么晚了, 大部分学生都在看台上熬着没走,很多人都在喊:都别走, 待会儿高二的跑男子100米,铮哥说今天要破纪录!
  周遥帮瞿嘉撕开火腿肠和小浣熊干脆面的包装,瞿嘉吃得满嘴掉渣, 一个跳高拖拖拉拉比了俩多小时, 饿昏他了。
  周遥抬手一指:“卧槽来了来了, 唐铮!”
  瞿嘉吃掉一包干脆面,又拿一包给周遥:“你帮我打开。”
  你自己不会撕包装啊?周遥还是帮忙撕了,又举了一根火腿肠, 恨不得给递到嘴边。
  瞿嘉就着周遥的手,咬那根在风中乱颤的火腿肠,再把干脆面渣儿都倒进嘴里吃光,往周遥这边靠了靠:“你又不是没看过唐铮跑步, 还没看腻歪啊?”
  周遥挥拳大喊了一句:“铮哥太牛了, 看他跑步我就不腻,总能激励我前进!”
  瞿嘉狠瞟着周遥,酸了一句:“不腻啊?呵,看吧。”
  周遥回瞟一眼, 都能看出瞿嘉今晚心情好得,从鼻子里往外冒粉泡儿了。
  那眼神都好像在挠他痒肉,在说“遥遥我帅吗”“遥遥你喂我吃”“遥遥你夸夸我呗”“遥遥你只能看我”……
  瞿嘉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儿了。
  真的变了很多。他真心喜欢这样儿的瞿嘉。
  唐铮站在起跑线上, 腾身跳了几下。个子本来就高,大腿健壮,跃起来几乎能到旁边人的肩膀,弹跳力惊人!那股气势就足以压迫全场,对手吓也吓得腿肚抽筋要败了。
  起跑姿势一定非常专业,这么一比,就觉着周遥那个400米起跑真业余啊。
  发令枪响,身似离弦的箭,然后就是跑道上狂风暴雨般的咆哮和飞奔。周遥和瞿嘉在看台上目瞪口呆地盯着,那情形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对,许多年前,他们三人小的时候,一群滋拉着头发、永远提不上裤dang的小屁孩,在机床厂附小的破烂操场上,也搞运动会呢……
  百米半程就定胜负,唐铮从一排人丛中冲出,后程发力越跑越快,而且就是一路怒吼着压向终点。那道终点线都好像被唐铮的气势压迫得往后退散了,随记裹入一阵烟尘中。唐铮裹着终点线的红绸带冲出场地……太快了,这匹牲口。
  看台上都在喊,有没有10秒5!破纪录了没有!
  成绩很快就出来了,10秒58,破了他们朝阳一中的校纪录。唉,可惜离朝阳区的高中百米纪录就差0.03秒。
  也是个0.03秒。
  周遥跑过去,搂了唐铮脖子祝贺:“手工计时不准啊铮哥,裁判就是掐慢了0.03秒,刚才给我也慢0.03秒!”
  唐铮一甩脸上的汗,喘息着一笑:“给你是掐慢0.03秒,给我没掐慢。我后来有点儿分心,降速了。”
  降速了吗?周遥都没看出来,跑百米还能中途分心开小差?
  唐铮从背心里顺出脖子上的吊坠:“老在我脖子上乱晃荡……就这玩意儿,让我慢0.03。”
  周遥投了个白眼儿,啧,又来。
  唐铮那种笑容别有意味。你跑百米的明知道脖子戴东西碍事儿你还戴?比赛时候摘掉啊。脖子上挂的就是那颗白色萤石吊坠,女朋友送的信物,哪能把叶晓白给摘掉啊。
  唐铮跑完百米和4x100接力,都拿了第一名,完后很快一溜烟儿就找不着影了。
  看台上一袭长裙的叶晓白也就不见了,肯定找地儿私下亲密庆祝去了。
  周班长举旗率队的二班,成绩还行,但男生最后就拿了仅有的一项第一名,就是男子跳高。
  瞿嘉在看台上还是被同学们捉住,亲热地爆锤他,叠了个够。
  周遥关键时刻也不瞎了,眼明手快,赶紧张开双手一拦:“等等!放开他!让我先上!!”
  他像老鹰护食似的,“扑哧”张开臂膀先就扑过去,把瞿嘉横着摁椅子上,其他人就只能再摞他身上。
  眼前迅速一片漆黑,带着臭汗臭球鞋味儿的男孩子们的气息把他俩裹在最底下。这回真他妈要窒息了,都喘不过气来。周遥一张超了尺寸的大脸直接就把瞿嘉的脸糊上,瞿嘉鼻子嘴都无法呼吸,喘息的动静都不太对。
  湿漉的运动衫全都黏在一起,把汗水和错乱的呼吸裹进怀抱。
  周遥这次学乖了先下手,都是我的,很满足地抱在怀里……
  他俩就这样不需掩饰地紧紧抱着。结果骑在周遥身上的那几个王八蛋还乱晃悠,嘎呦嘎呦,骑马似的,搞得周遥在瞿嘉身上也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嘎呦……
  周六周日连着这两天,瞿嘉就都回家挺晚的。
  和以前就是不一样了。以前他也四六不着,野在外面,走路遛墙根儿,嘴里叼个烟狂抽,冷眉淡眼的谁都懒得搭理,别人也不搭理他。
  现在?现在也还是见天儿神神秘秘地不着家,但眉梢眼角那滋味不一样,书包背在肩上,往胡同口走路甩着大步。
  和邻居大叔大爷的错肩而过,他竟然学会了点个头,叫个人。
  烟抽得明显少了,很想戒掉,兜里常揣一盒润喉糖。低头开院门的时候,唇边带着那么一丝笑模样。
  周遥刚才抱着他还说,怪不得最近你喜欢娇喘,哼哼哧哧的,就是吃糖吃多了。
  瞿嘉反驳,谁吃糖吃多了?
  周遥就说,你啊,我这盒糖都是你吃的,算了都给你吧拿走拿走。
  瞿嘉就瞪人了,谁娇喘了?老子从来就不喘。
  然后周遥就上了“鸡大腿”的蛮力,平时轻易不亮出大粗腿跟他硬杠,杠起来还真是劲儿很大,鼻子嘴就又都堵了,听谁喘出来的声音大……
  想着遥遥,瞿嘉一笑,忍不住又吃了一颗糖。
  舌尖和心口都是甜的,差点儿没把自己齁死。
  他才绕过院子里一排咸菜缸,就听见他们家那个小窄过道里挺热闹。
  “瞿师傅,成了,修好了啊,肯定能使唤。”老爷们儿的又糙又热辣的嗓,绝对是熟人。
  “唉真谢谢你,辛苦了。”瞿连娣说。
  “活儿做得还成?”男的说。
  “你在厂里手艺没得挑么,成了,就这样儿。”瞿连娣痛快地说。
  瞿嘉就猫在隔壁家的隔壁,大咸菜缸子后面,闻着一股子大盐粒泡雪里蕻的窜鼻子味儿,眯细了双眼。他们家门外厨房的灶台下面,那个洞,伸出俩脚,趴着个人,麻溜儿地爬出来了,脸上身上都是脏痕和浮土。
  不就是隔壁车间来的老王同志么。
  他们家自造的作坊式小厨房,那个灶,前几天坏了,都不能炒菜了。瞿连娣嘀咕几天了要换新的,去店里看过,觉着几百块钱又嫌贵没买。
  “我就说甭用你买,这不修好了吗!”王贵生叉腰一指。
  “修好了。”瞿连娣挺高兴。
  “车间里,工具都有,零件都有。”王贵生道,“我们这些人二十年不就干这个的,什么玩意儿咱不能修?你花钱买它干吗?”
  “就是么。”瞿连娣说。
  哎哟这俩人观点一拍即合,花钱干吗,破锅破碗儿的修啊。瞿嘉蹙着眉偷看,真逗。
  “这不跟新的一样么?搞什么美国进口的,还德国的。”王贵生大声道。
  “呵呵,跟新的肯定还是不一样,它还是个旧的,”瞿连娣一笑,“但是能用就成了呗!”
  瞿连娣然后说:“进屋喝水,歇会儿?”王贵生一摆手:“不用,你忙,你们家该做饭了吧?”
  “可不是该做饭了么,那小子回来了都。”瞿连娣说罢,把脖子往后一抻,一贯的泼辣,“怎么着那谁,你,回来是要吃那缸咸菜啊?!”
  “……”
  瞿嘉从隔壁拐弯墙后面就露出个球鞋鞋尖,猴子露一根儿汗毛也瞒不过亲妈。
  “那是隔壁别人家腌的,你妈腌的小酱瓜小糖蒜,是这边儿这俩缸,你别哪天早上出来舀咸菜再吃错缸了!”瞿连娣毫不留情地挤对儿子。
  瞿嘉低头不做表情,从墙拐弯后面遛达出来:“我回来吃饭的,我没要吃咸菜。”
  瞿连娣把锅往灶上一摆:“反正怎么着都是你这一张嘴,吃什么,说。”
  家里本来吃饭就他娘俩。俩人做饭,讲究也是一顿,凑合也是一顿。做太精致了觉着累,因为再丰盛的饭菜上桌,仍是他母子俩人大眼瞪小眼,吃饭没话聊。久而久之,做饭这事就疲了。
  结果这天傍晚,王路军他爸磨磨蹭蹭地也不急走,但也不进屋,拎个搪瓷缸子站在门外喝水。做人还有老一辈的讲究,为了避嫌吧。
  瞿连娣看着儿子:“这俩西葫芦再不吃该坏了,都有小坑了,给你做个卤?拌面条呗。”
  瞿嘉哼了一声,没反驳。他又不做饭他没资格挑,凑合吃。
  王贵生替他反驳了:“瞿师傅,西葫芦做卤能好吃么?你净瞎做。”
  “我怎么瞎做了?”瞿连娣平时说话嗓门就可大了,“夏天过水面拌一拌什么不行?西葫芦打卤怎么不行了?”
  “西葫芦做馅儿才最好吃么。”王贵生这一张大手比划着说,“咱老北京人讲究的,西葫芦擦丝攥水做馅儿,包饺子啊你。”
  “我还给他包饺子我?”瞿连娣说,“我累不累啊,都这么晚了。”
  “擦丝儿做糊塌子也成。”王贵生道。
  “拉倒吧我!”瞿连娣嫌弃地说,“糊塌子倒是好做,关键是那小子他吃不饱,他那饿狼似的饭量,我得做多少张糊塌子能把狼喂饱了啊?”
  瞿嘉在屋里看戏,小声搭茬:“来二十张么。”
  王贵生就听见了,爽快一乐:“有什么的,得,我来做。”
  瞿连娣忙说:“得了吧您,您歇着吧,您不然坐屋里一块儿吃?”
  瞿连娣可也没真想留饭。
  老胡同里都这一套的客套话:您吃了吗,没吃呐,您到我家里吃去啊?
  对面儿的人一定说:没吃呢,家里也下面条了,过水儿的炸酱面您来一碗啊?
  这就是客气,回应的人不能真的来一句:成啊,我今晚去您家吃去。
  王贵生说:“我不在你这儿吃饭,我要吃我也不能坐等着吃,你先忙你的,我给你们家瞿嘉做个糊塌子。”
  瞿嘉在屋里,耳机戴上又扒拉下来,已经听不进音乐,扭着脖子看:你还真做?
  瞿连娣也一愣:“那,你做啊?”
  “糊塌子才是吃嫩西葫芦的精华,你打卤你不是浪费么?你弄两根黄瓜或者茄子打卤不就完了?”王贵生说,“你看你儿子都比你会吃,你就不会吃,你坐等着吃吧!”
  “成,我不会吃,就您两位高级人儿会吃,我看着您做!”瞿连娣一掀门帘,还有抢着做饭的,真忒么新鲜了。
  瞿嘉今天这脖子扭得,落枕那地方酸死他了。
  几年来头一回,他家这间小破屋里嫌太热闹,竟让瞿嘉听出那俩老家伙有说相声的感觉,还一个捧哏,一个逗哏。
  好像,也没嫌弃他,还非要给他做饭。
  他们家这一把破锅铲子,俩人抢,不知怎么说着说着,锅铲子就跑到王路军他爸手里了。
  小厨房烟火气很盛,平底煎锅底下冒着火苗,露天的顶儿再狂冒白气。夏天,这就像个大号的蒸笼。
  王贵生跟瞿嘉一样穿个跨栏背心,肩头晒得更黑,也叼一根烟,站在灶前横三竖四地颠着锅,轻轻翻腾一张西葫芦煎饼子。
  瞿连娣瞅了两眼就不看了,去院子里收被子去了,可能那时也为了避嫌。瞿嘉遛达出来,默不吭声站在门框边,瞅着那位爷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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