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节

  反正他平时在家修个门锁、自行车,甚至修录音机和厨房灶台, 都是找到眼儿捅一捅,然后猛灌润滑机油,都是这样的步骤,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你削的还成啊, 这棵灌木挺圆的呢。”他班男生站过来看着, 用手臂比划成一个圆形。
  站过来了还不走,继续看。
  瞿嘉用眼角扫了一眼,真碍事。他双手平举着那“嗡嗡”作响的通了电的剪枝机,从树丛上方移开, 但没有关掉开关,直奔对方而去。
  同班男生一愣,在一根电动的带巨型利齿的金属大棒移到眼前时, 默默地掉转180度走开了……
  瞿嘉回过头去,继续干活儿。
  大冷天他就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特意找了一件最旧最破的,浑身像浸了一层泥土和黑油……这样的形象在校园里,应该没有女生再想给他拍照了,本年度最幻灭啊。
  他们年级的人陆续从操场回来上晚自习。瞿嘉就是把下午正课之后、自习之前的零碎时间,都用来干活儿,其他人都在操场上苦练会考三项。
  小姜同学穿着一身校服运动衣,恤衫带汗,微微起伏着:“诶,你没去操场练长跑?”
  瞿嘉把电动齿轮关停了:“我不用练。”
  “这么牛逼呀?”小姜一乐。
  “可不牛逼么。”瞿嘉嘴角微微一耸。
  男生的体育会考三项,引体向上,立定跳远,1500米,有什么可练的?
  “你也肯定选引体向上吧不会选铅球,你那么瘦,估摸你也扔不动铅球。”小姜说。
  简直没话找话么,瞿嘉瞅着对方:“没你瘦吧?你比铅球还轻,都能把你扔出去。”
  哈哈,小姜一乐,被瞿嘉挤对习惯了也不介意,手里拎得东西递给他:“哎,这回是一盒辣味合蒸,不是剩饭了,特意给你带的。”
  瞿嘉一愣:“哦。”
  “家里做实在太多啦,挂到我们家阳台上挂了四排,啥子呦,竟然有四排!”小姜用手往上方一比划,“从楼底下往楼上一看可显眼了,就看我们家阳台晃着一堆猪肉都看不见窗户了……贼都被召来了,爬窗户偷我们家肉,赶紧都分了吧!”
  瞿嘉平时总是叫“小姜”,都没有上心对方叫什么名,或者以为人家户口本上就没大名儿呢。
  小姜名字叫姜戎,也去理科班了,仍然和大学霸周遥在一个班,以后还能一起踢球。瞿嘉其实特别、特别的羡慕。
  文科班大半都是新同学了,他都不熟,即便一个年级里也没说过话,需要重新认识。
  而以他瞿嘉一贯生冷的脾气,就懒得“重新认识”任何人,干脆就不理了,都不怎么说话。
  他恋旧,且反射弧很长,他只认识旧人。
  圈子就是自己给自己划出来的一道界限,习惯性的画地为牢。平时课间上个厕所,去操场做操,来回之间,跟周遥就是一对牛郎牛郎隔河相望,离得老远老远了……因此大部分时间里,瞿嘉都是独来独往,身边没有人一起了。
  已经不是一个班,就不必再讨好他这位曾经的同班班委,人家小姜也有新同伴需要招呼“打点”,姜戎还愿意给他带一口零食,还过来打招呼,心里其实有点儿感动。
  “谢谢你啊。”瞿嘉说。
  姜戎就要帮瞿嘉装药罐喷枪,瞿嘉没给对方:“不用你,站一边去,我自己能做。”
  “哎,不用你帮忙,他自个儿都能干!”不远处传来一嗓子。
  侧脸方向好像骤然打过来一道光芒。瞿嘉现在听见背后一句淡淡的咳嗽、一声喘气,都能听出那是周遥。
  周遥也是跑步刚回来,校服系在腰上,裤腿挽到膝盖下沿,直勾勾盯着他俩就来了。
  周遥问:“打什么药呢?”
  瞿嘉说:“防霉防锈。”
  周遥说:“我来!”
  姜戎同学然后就看到周遥当仁不让地一把抢过,瞿嘉愣着也没再抢回来。周遥举起一把喷枪壶,扳开水管开关,水花瞬间笼罩了灌木丛,水珠子豪无方向感的漫天飞舞。
  水枪霸道地横向扫射,顺势就把姜戎给喷了,直接喷了一脸!
  啊——
  小姜几乎是在草坪上以后滚翻的熟练技术滚开十米远。
  “呦,不好意思啊,我没看见你。”周遥端着喷枪壶说。
  “周遥你个大近视你没看见我?!”小姜抹一把脸上的水。
  “你太矮了么,你脑袋和灌木丛齐平一边儿高,你就跟长在灌木里边似的,我真没瞅见你。”周遥说,“真的对不住啊。”
  瞿嘉狠瞟了周遥一眼,绷住表情,遥遥你够了。
  姜戎指着人也笑:“周遥你也太坏了吧!!”
  周遥抖着肩膀乐:“我三百多度近视呢,我真的眼特别瞎。”
  瞿嘉给补了一刀:“不是杀虫剂,就是预防叶子长霉、促进生长的药水,你就当成洗脸消毒了。”
  小姜中刀滚走了,嗷嗷得,赶紧跑回去洗脸去了,怕自己脸上长出一片草原来。
  “干吗啊你,欺负人家?”瞿嘉用口型道。周遥这种人笑面虎,揣一肚子蔫儿坏。
  “我欺负他了么?”周遥一脸无辜。
  “嗯。”瞿嘉点头。
  “防霉防锈,防你出去浪!”周遥哼了一声。我眼瞎三百度,但我鼻子灵着呢。
  瞿嘉脸上甩出一道情绪,小样儿的你。
  “他连胸大肌都没有。”周遥噘个嘴,“我有啊,你看我。”
  瞿嘉实在憋不住了,似笑非笑瞅着周遥:“你胸大肌在哪呢,让我看看?”
  周遥一听,立刻把自己两手伸到恤衫里面,攥成两枚拳头,顶出两个圆球,撑出一片高耸丰满的胸部!
  瞿嘉笑,一手在胸前平着比划,划出一道线,做出抹胸的样式,想到那时候周遥姜戎几个男生,在中秋晚会上扮演的,一群膀大腰圆的唐朝妇女黑帮团伙。
  “想看啊?”周遥不爽着呢,“你想看我下回给你独舞,你想来双人舞也成,我豁出去了。”
  俩人然后笑出声,实在不能容忍那幅画面。
  周遥也笑得耳朵发红,还不甘心,攥着拳在衣服下面“噗噗”地颤了一会儿:“好看么?看够了没有?”
  瞿嘉用口型骂周遥“神经病”,但真真实实地被对方逗笑了。
  也是好久没笑过了。
  他的小太阳遥遥。
  瞿嘉随后难得解释了一句:“小姜就是给我送了一盒腊味,见面分你一半,你也吃呗。”
  其实就是有人空虚寂寞冷了,平常在校园里都说不上话,还不如和其他同学相处得更轻松自在,心里就怪难受的,开始找别扭。俩人竟然同时羡慕和嫉妒小姜,怎么小姜同学就能和我的嘉嘉(遥遥)说上那么多废话呢。
  就想跟你说两句话,有那么难?
  确实特别难。心理上自我防御的围墙一旦垒起来了,就好像把他俩一下子分隔到围墙的两侧,互相踮着脚都望不见墙那边的人。平时在校园里谨小慎微,有时简直如同惊弓之鸟,任何人甩过来一道怀疑的目光,都会让他俩产生长时间的心理焦虑和不知所措……
  讲话都是互相隔一段距离,手脚规规矩矩。
  周遥也掏出一份东西,是一个大号眼镜盒,递过来:“给你拿的,戴上。”
  瞿嘉问:“你花钱买的?”
  “不然谁给我?”周遥说,“专门干活儿用的,我们家没人用这个。”
  瞿嘉小声道:“我又不近视眼,非要给我也戴眼镜?”
  “你土不土啊?”周遥皱眉低喊,“你用那个割草机和剪枝机,都是小碎枝子或者碎石头,会崩起来,溅你眼睛里,挺危险的!”
  “这叫护目镜。”周遥又说,“我买的还是挡阳光的,墨镜效果。”
  “好么,戴着。”瞿嘉藏起表情,“婆婆妈妈的。”
  “眼睛好使你了不起了?”周遥瞪着人。
  “嗯,了不起了。”瞿嘉一笑。遥遥就是贼啰嗦,逮个机会就嘚吧话痨的那种小媳妇。
  夕阳的余晖穿越大操场的栏杆,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再把橘红色的火光映在两人身上,脸上。
  瞿嘉接过喷枪壶,示意周遥往后退,自己也退开三大步。
  “你站过来,看那边。”瞿嘉轻声说,“往上看。”
  周遥抬头,什么啊?
  “送你的。”瞿嘉笑了一下,“看。”
  他扳开水管开关,向着落日夕阳的方向,让水珠骤然喷出,在半空喷出一道弯弯的水帘。透过一层轻薄的水帘,阳光隐约折射出七彩效果。
  两人一齐挪动位置,站到一个更好的角度,惊异地看着那五彩斑斓的颜色在空中飞舞,随着细碎的水珠弥漫开去,再团聚成光弧,形成一道漂亮的彩虹。
  美极了。
  周遥就看着瞿嘉,再次笑得合不上嘴,两手攥在裤兜里,极力忍住想要抱住人狂啃的冲动……
  他们那时,也还不懂“彩虹”所包含的更富有的意义。那就是瞿嘉在操场边送给周遥的一次小浪漫。
  周末,还是忍不住约了。
  真的忍不住,想见对方。
  约都不知道应该约去哪。两个家都不能回了,也刻意不提家里的事。学校周围肯定是不能待,东大桥大棚也不敢再去逛,里面全是熟人,都是穿校服的,朝阳一中二中三中的学生。
  他们就约去了东单地铁站,出站口。
  长安街上,迎春花过后就是玉兰,玉兰谢过还有绯色连片的桃花,一层一层晕染出不败的春色。
  “一周年快乐。”周遥见着人,打声招呼。
  瞿嘉伸手捏了周遥的鼻头。
  他俩的一周年其实已经过了,寒假过年时都没有出来庆祝。四人小分队突然就少了那两位志同道合的伙伴,都没有心情约会了。
  他们重新坐到那间酒吧里,一年前曾经坐过的那张桌子。
  酒吧外面卖羊肉串的摊子也没了,不幸惨遭城管的治理扫荡。附近的早点摊位和煎饼车也都不见了,都被取缔了。这一年从春天开始,庆祝和宣传活动就没有间断,长安街很早就摆起巨型花坛,等着迎接七月一日的回归庆典。
  周遥点了两杯洋酒,然后跟酒吧老板要了一副扑克,拉着瞿嘉玩牌。
  “操,就咱俩人,你还跟我打牌?”瞿嘉瞅着人。
  “对,我跟你打牌。”周遥说。
  “你就是想让我输掉裤衩儿。”瞿嘉忍不住说。
  “对,就是让你今天把裤衩儿输给我。”周遥笑道,“你不准玩儿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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