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节

  你行啊你,小子比老子还有经验是怎么的,你打过野战啊?
  “别胡说了,你快滚蛋,出去吧你出去吧……”瞿连娣转身收拾桌子去了,果然喝完酒就抽疯了。
  瞿嘉然后就接到他哥们儿唐铮的电话,过年了么,大家最近各自都忙,好久都没有见面,约他出去聚一聚。
  跟唐铮约的好处就是,不用喝西北风,唐铮难得的有车啊。
  唐铮果然开着那辆出租车过来,停在胡同口等他,瞿连娣前脚骂着“快滚蛋吧”后脚仍忍不住追出来,喊了两句:“瞿嘉今天喝酒了!……他酒量不行唐铮你照顾着他啊,你看好了他啊!……”
  酒不醉人人自醉。
  以酒浇愁是愁更愁。
  坐在出租车里,唐铮就问:“就你一人儿?我还以为,周遥就在你家,约你就是约周遥了。”
  “你要约他?”瞿嘉右手手肘倚在车窗边沿上,撑着沉甸甸发胀的头,“约他你就去约他,约我就是约我,别提他。”
  唐铮问:“怎么了?”
  瞿嘉说:“没怎么。”
  “哎呦,吵架啦?”唐铮一转方向盘,上了大街街面,“被甩了?”
  “怎么会!”瞿嘉一笑,阀门一开就好像止不住了想笑,咧开嘴,“我甩他了。”
  唐铮低声骂了一句,才不信呢,看瞿嘉的表情也猜得出怎么回事:俩小屁孩儿闹别扭了。
  “你跟周遥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过分了吧?”唐铮骂他,“你看看我?我想见的人,几个月都见不着一次,你跟周遥,你们俩就隔着几间教室,就隔一堵墙,出了教室门每天在楼道里就能见十次八次。你们俩还闹,闹?!”
  “就隔一堵墙。”瞿嘉喃喃地,揉他的眼,“我过不去那堵墙了。”
  “有我难吗?”唐铮开车,望着前方,“我放弃我的女人了吗?”
  瞿嘉摇头。
  “瞿嘉你真废,孬种。”唐铮说。
  瞿嘉不说话。
  “你要是蠢到放弃周遥,你才是真的犯蠢。”唐铮说,“他是男生是女生都无关,你这辈子再遇不着第二个‘周遥’了。”
  废话,怎么可能还有第二个周遥?
  这种话还用唐铮来点醒他教育他吗。
  这世上有第二个遥遥?周遥永远都是他心里唯一唯一的。
  “没有。”瞿嘉笑着再抹一下脸,“我没有想要放弃他。
  “就是想熬过这一段,我自己一个人熬过去,不让他看见我,不拖累他。
  “太难了,我又凭什么让他几年几年得等我、陪着我?”
  唐铮低头看了一眼呼机:“不然,我给周遥打个电话?约他出来,你们俩聊聊?”
  “你不准打。”瞿嘉一把摁住唐铮的右手,扯了方向盘。车子都让他扯得在马路上剧烈晃动了两下,压线压过去了,让警察瞅见得要截停他们。
  右胳膊肘一闪,从窗户边缘滑下来,瞿嘉一头就磕在侧面的车窗玻璃上。“砰”得一声,也是快磕晕了……
  “你唉,活该。”唐铮伸手给瞿嘉揉了揉脑袋。
  “特想周遥么?”唐铮问。
  “嗯。”瞿嘉两眼发直,木然地点头。
  “你爱他吗?”唐铮问。
  “爱”这个字,有点儿太重了,尤其对十八岁的年龄而言,人生将来还有好远、好长的路要走,还要遇见形形色色的好多人呢,会要经历许多难以预料的事情。所以,校园爱情里就没有真“爱”,当面也从来不说“我爱你”之类的蠢话,很肉麻,显得很不真实。
  “爱。”瞿嘉用力地点头,头贴在玻璃上笑了,笑出纯真的一片水光,“我特别爱他,我爱周遥。”
  那天下午阳光和煦,照着街面上一地薄冰。
  唐铮就开车带着心情不好又迷迷瞪瞪的瞿嘉在城里逛了一圈,中途特意下车给瞿嘉买了一杯茶,醒醒酒吧这位大爷。
  瞿嘉开车门下车,脚底下一滑,下巴就磕在车门框上,“啊”……他踩在一块冰上了。
  “你丫以后真别喝白酒。”唐铮扶着瞿嘉,“你这酒量也太差了吧!”
  “遥遥没来我家吃饭。”瞿嘉浑不在意得,笑着说,“我就,我替他喝了两杯。我喝的,是他的量。”
  “傻逼啊,什么都能替吗?”唐铮看着他,“喝酒这事,你真替不了周遥!以后别犯傻。”
  “他不在,我就一人儿当俩人使。”瞿嘉很认真地说,“我就是他啊,我就是周遥。”
  “……”
  他两腿发软也是因为昨夜在被窝里,lu了两炮。
  他在枕头下面藏了一只周遥叠给他的纸鹤,晚上就悄悄拿出来放在枕边,摆近到眼前,一手捏着那纸鹤,另一手伸进被子下面,想象周遥的手臂把他圈起来,抱着他。
  他就是周遥,而周遥抱着那个叫瞿嘉的混蛋。
  他闭上双眼在黑暗中这样想象,右手想象成周遥的手,脸蹭在枕头上,一口狠狠地咬住枕巾。
  ……
  他们站在二环路的护城河边,角楼一侧,看那红墙黄瓦,看京城入冬久违了的景色。这对于他们两人、他们四个人而言,都是饱含特殊意义的纪念日。
  有那个人在身边,就是岁月长河里最温暖的一段时光。
  没那个人在身边,就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就是这样,感受天壤之别。
  唐铮又跟瞿嘉聊了些私事,尤其提到他家那片胡同区,正在进行老旧危房改造,大面积地拆迁了。
  拆迁了,大好事,那时还没有多少人经历过这样一夜暴富的好事。一下子就能搬进新楼房,或者换到一大笔钱。
  “我们家那片胡同,很多住户已经把房子院子都盘出去了,改成服装店和酒吧了,我们家还没搬,因为我爸实在没地方可去。”唐铮说,“终于忒么要扒掉了,拆了。”
  唐铮他家那破败不堪的两间房,应当可以分到一套三居室,而且是三环路以里的三居室,九十年代末就值六十万了。这就是京城第一代由拆迁致富的贫民家庭。遗憾的是,这笔外财于唐铮而言来晚了,没能在他出事时帮上忙。
  这笔外财来得却也不算太晚,年轻人经历些坎坷与大起大落,才更加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跌倒了再爬起来,只要没摔死没摔残就还能站起来,挺起胸膛,他们都还没有放弃。
  瞿嘉也没忘记他跟俞教授下的保证,立的军令状,只是现实太难,留给他的时间没有了。
  瞿嘉也向他哥们儿汇报:“有人想掏钱买我的歌。”
  唐铮当街就把眉眼都张起来,打量瞿嘉:“牛逼了你?……卖啊。”
  瞿嘉说:“还不想卖呢。”
  唐铮问:“哪首歌?”
  瞿嘉说:“我给周遥写了一首。”
  事情很简单,就是因为九十年代这段时期,内地原创音乐大火,新人歌手辈出,尤其民谣怀旧风格的校园歌曲,淳朴,悠扬,风靡一时。音乐公司追逐这样的热点商机,都急着发片子赚钱。
  夏天时,有一些乐队在“杰杰”搞了一场地下音乐会,瞿嘉也去了。他本来只是个业余歌手,学生,他就是安静如鸡地去听歌的,结果“杰杰”的老板拎他上台,吉他插上电,唱两首玩儿。
  瞿嘉就唱了那首《流浪的小孩》。
  你给的温度,是我的阳光。
  命运逆水而上无力左右,思念让你的影肆意横流。
  人生太难,忧愁成灾。
  看街头雪雨我一直守候,如墙头野草我对你至死方休。
  路尽头是你,我在原地流浪,你向我招手,我送你微笑……
  曲风极为纯净,歌词简单而哀伤,声音沙哑带有磁性,就是唱的几句心里话。台下坐了圈内几个大触,开音乐公司的,随后就联系“杰杰”的老板,想要买这首歌。
  “杰杰”老板就跟瞿嘉讲:“民谣正火,这就是一个机会,卖了吧。”
  瞿嘉就说:“不想卖,这歌我写给我朋友的,就没想拿来赚钱。”
  老板都劝他:“两千块不少了,你正缺钱。”
  瞿嘉说:“我就没觉得这歌能值多少,五百块都不值。不是钱的事儿,给一万我也不想卖。”
  老板那时说:“瞿嘉你是不是不想给别人唱?你想自己唱。你要是有这想法,我们可以联系公司试试,专辑里让你唱一首?”
  瞿嘉最后把这个建议,这幅看似美好的规划蓝图,残忍地拒绝了。他就不想要抛头露面,不愿意有一天站在镁光灯下,去面对那些人,去当什么歌星……那时完全就没有这份想法。
  他的脾气,也不适合强装笑颜迎合受众去做那一行,他的诗和远方就不在于此。
  所以,他没有真正努力寻找机会去走音乐学院那条路,归根结底不是因为差钱,而是志趣不在。他就不太想去,这一点让俞教授失望了。
  “要是能给到两万,我真的见钱眼开就把歌卖了!”瞿嘉脸上放射出笑容,但那也不可能,两千都不值。
  “不唱歌,那你将来想干吗?”唐铮问。两个人迎着烈风昂首阔步,走在这座城市最熟悉的街道上。
  在这城市里,新人来旧人走,你内心所要追求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我就没什么远大志向……”瞿嘉带点儿磁性的沙哑声音融进风里,“你要问我想要怎么样的生活,你让我说实话么?呵呵,就是现在的生活,现在就很美。
  “我妈开起一家小饭店,身边有个可靠的男人帮着她。她开店烙饼,我就在店里面给她帮忙,刷个脸帮她卖猪肉烧饼,卖牛板筋串儿。
  “然后,周遥就坐在后边帮我串肉串、腌肉串,我烤肉串,每天晚上一家人就坐在灯下,坐在小店里,一家子每天都能在一起,都能看到对方,说说笑笑得就把钱挣了。忙的季节就做给客人吃,不忙的季节就下厨做给自家人吃。钱也不用挣太多,养家糊口够用就行。
  “然后,路军儿他爸就开辆大车,平时帮我妈拉点儿东西,拉一车面粉原料什么的,把大麻袋都扛进店里……当然,他要是懒得扛,那就我扛呗,老家伙也四十好几了,岁数大了,那就我和周遥我们俩人扛麻袋么。
  “将来,我是老板,周遥就是我店里的老板娘,呵呵。”
  瞿嘉说着就笑出来,再说着,声音就有些发哽,双眼像被护城河冰面上的寒气染上一层霜。那层霜逐渐融化,腾起半透明的水雾。
  “小日子不是挺美的?”唐铮盯着瞿嘉眼里的水光,“你都把人家周遥划进你梦想的美好人生了,你还跟周遥闹分手?有病啊,你脑子犯抽?”
  “唐铮,这是我想象的美好人生,是我的。”瞿嘉两次强调“我”字,“这能是周遥的人生吗?”
  人家周遥愿意么?周遥的爸妈能乐意啊?
  俞教授说的那些话,周遥将来要走的那条路,也是切切实实的,无比现实而真实。无论周遥会否出国,这就完全是两种人生。
  “你问过?”唐铮说,“周遥说他不愿意跟你混了?”
  “周遥那种性格,他怎么会说‘不愿意’?他肯定都听我的,肯定就向我妥协了。我一句话说周遥你不准出国,你不准去念哈佛去纽约挣美元,他就真的不去了。”细长的眼微微泛红,瞿嘉说,“可我凭什么让他跟我混,凭什么拦着不让他离开?……人家爹妈辛苦培养出这么优秀一个儿子,是培养出来将来和我一起卖烧饼的?
  “幸亏他爸妈都是文化人,假若是个粗野的,估摸都想找把刀砍了我。这么好的周遥,是应该陪我卖烧饼的吗?”
  “……”
  他们俩走一段路又再开一段车,就在王府井东单附近徜徉。冬天天黑得早,傍晚才五点多钟,天色就逐渐暗下去。
  远处,灰色建筑物,蓝色大牌子,金属大字,就是熟悉的“东单地铁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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