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就这么一句话,你也信?”水手问,“那赵一二忘记跟他徒弟说了怎么办?”
年轻人说:“吃我们这碗饭的,都要面子,说了的话,就一定兑现。他们门派的人都骄傲得很,我说有,王鲲鹏就肯定会相信。”
这边在说话,那边申德旭把邀请函已经写好了,递给了治水的年轻人。年轻人拿着信函就下水,冲锋艇都没有要。看来是祖祖辈辈在长江上混饭吃,水性好,时间紧迫,干脆就不坐船上岸了。
年轻人走后,长江上安静下来,漩涡也没了。但是江面上开始刮风,申德旭不停的看着水面,仿佛要把江水看穿,一直看到江底的那个铁板一样。
三小时后,天亮了,太阳升起来。已经封锁的江岸开过来一艘冲锋艇。申德旭连忙走到船舷旁边等着来人上船,他叫来的帮手也恭敬的站在他身后,想看看在鄂西首屈一指的术士,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结果治水的年轻人带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上来了,中等身材,穿一身商务夹克,还是“金狐狸”的,年轻人带着一个金丝眼镜,脸上坑坑洼洼的有痘疤。看不出来有什么大师风范。
大家都在怀疑来的人是不是王鲲鹏的时候,申德旭突然向这个年轻人行了一个道礼,年轻也回了道礼。
看来真的是王鲲鹏无疑。所有人都好奇的看着王鲲鹏,实在是没想到曾经风光一时又退隐的术士,竟然这么年轻,还是一副生意人的打扮。
但是所有的质疑,在王鲲鹏上船后不到一分钟就全部烟消云散。王鲲鹏跟申德旭打了招呼,又跟其他所有人点头示意后,马上走到船边,看着江水下面。
看了一会说:“风马上就停了,停了就要起雾。”然后就站着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果然片刻之后,江面上起了晨雾,完全没有能见度。打捞的工作更难。申德旭有点着急,走到王鲲鹏跟前说:“下面的铁板到底是什么东西?”
王鲲鹏看了很久,对申德旭叹了口气说:“我的意见是停止打捞,我的能力就是让所有人都活着离开,只能做到这点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长江上过了一辈子的,可他们完全不明白王鲲鹏在说什么,但是看着王鲲鹏一本正经,不像是在敷衍申德旭。
那个老水鬼上来之后,冷得厉害,又喝了一斤酒,人已经有点醉了,就大声问王鲲鹏,“你说不行就不行啊,来了这么多人,空着手回去啊。”
王鲲鹏就说:“你快点把衣服脱了,还来得及。”
水鬼就说:“你什么意思?”
申德旭知道王鲲鹏绝对不是在说瞎话,就上去把水鬼的上衣扯下来,扯下来才看到水鬼的背心皮肤上挂了密密麻麻的鱼钩,不晓得有几十上百个,只有背后靠近心脏的地方,没有鱼钩,但是一个青黑色的手掌印子。
所有人看见了,才晓得水鬼在水底下遇到了事情,但是他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一个老水鬼了,对水下的任何异常情况都能立即做出反应,但是身上被下了上百个鱼钩,都没有察觉出来。
“还是那句话,”王鲲鹏说,“我只能保证现场所有人安全离开。”
申德旭还在犹豫,长航局的那个老船工突然喊出来了,“江渝四号当年也是处船,当天也是这么大的雾!”
这句话说了之后,船上所有人都突然意识到,江面上的能见度已经不超过三米了。别说处于现在这种环境,就是寻常时候,航道也是禁止通行的。但现在情况是所有的通讯设备都失灵,电话也打不出去。岸上想营救也找不准方向,反而可能会引起船只碰撞。
而且大家已经能够感觉到船体开始倾斜的厉害,在开始绕圈移动了。
“太可惜了。”申德旭说,“这么好的机会。”
王鲲鹏看见申德旭妥协了,就对申德旭说:“你把姓黄的叫过来。”
申德旭笑了一下,知道什么都瞒不住王鲲鹏。于是把一个年轻人喊来了,这个年轻人打从上船,没说过话,也没做过什么,但是既然叫来了,肯定是有来头的。
王鲲鹏对那个年轻人说:“你爷爷还好撒?”
“死了,半年前,”年轻人好奇的问,“你认得我?”
“认得。”王鲲鹏笑了笑,“你们家的黄莲清跟我认识,把你身上的东西借我用用。”
黄姓的年轻人愣了很久才说:“那东西在我身上。”
“我知道,”王鲲鹏说,“你站在船头就行。”
申德旭没有什么话好说了,王鲲鹏轻松的说:“有黄家的人在,铁锁横江也没什么。”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没想到是秀山有名黄家的后代。
现在来介绍一下川东鄂西地区的端公神棍术士的背景。
川东鄂西,最早是僰人和巴族聚居的地方,后来楚国强盛,延续了僰人好巫术的风俗。长江是这个地区的命脉所在,所以很多术士的法术都跟长江有关。
比如申德旭,算是官方安插在长江三峡流域的一个高级术士。但是民间的术士,也不见得认可他的能力,只是忌惮他的政府背景。那些跟着申德旭过来的人,几乎都是这种状况,毕竟他们要在申德旭的手下混饭吃。
但是民间的术士,也有很厉害的人物,比如王鲲鹏。王鲲鹏的身份更加特殊,当初他的师父是个奇葩,秉承的一个很偏门的门派——诡道。王鲲鹏的师父赵一二当年在鄂西地区非常有名,脾气很古怪,身份也很神秘,听说之前是北京一个大学的高材生,某年闹事,跑了,失踪几年后,再出现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诡道的传人。赵一二找的弟子王鲲鹏也很奇怪,竟然是政法大学毕业的一个律师。
一般做术士,都是没有读过什么书的,端公么,都是乡间的土著,有的一辈子都不离开自己的乡村范围,所以王鲲鹏和他的师父赵一二,算是另类了。但是读书多有读书多的好处,那就是他们都很聪明,法术也高超。王鲲鹏后来还被某个部门弄到北京做一个研究所的所长。只是后来因为发生了很多事情,赵一二死了,王鲲鹏因为报仇,得罪了人,事情闹的不可开交,不能收拾了,才回来,隐姓埋名。
但是赵一二当年虽然在湖北这边很厉害,他们师徒两人很少去川东和湘西地区,原因是这两个地方和鄂西虽然接近,但是是另外几家的地盘。
现在说了也无妨,反正后面也会慢慢提到这几个家族和门派。鄂西、湘西、川东这三个地方,相互邻近,这个三个地方本来就是以前巴国的旧地,从来就有巫术的传统。
到了近现代,逐渐有四个家族和门派渐渐显赫。湘西有两家,一家是赶尸养尸的魏家,魏家的手艺不传外姓,传男不传女,但是人丁旺盛,势力范围扩大到了贵州北部。湘西还有一个门派,也是声名远扬,就是放蛊的苗家门派,放蛊的都是女人,不是家族延续,都是一辈子不结婚的女子把手艺一代一代的往下传。川东两家,一家是靠近长江的犁头巫家,犁头巫家听说和川西的青城派有一点渊源。
这个家族也很奇怪,家族的人都姓钟,家族也很大,不过他们也收外姓徒弟,所以很多端公在说自己的师门的时候,都会说手艺来自于犁头巫家。包括鄂西的很多端公都是犁头巫家的传人。
而重庆秀山的黄家,就是个大家族,虽然他们不毗邻长江,但是他们家族有好几个最厉害的看家法术。他们是唯一能通五行阵法的家族。按照如今的说法,就是五项全能法术门派。这个非常厉害了。他们黄家的名字都以五行为名,比如当年厉害的有黄铁焰,黄松柏,黄莲清,现在黄家是黄溪做族长,可以明白黄家现在水德最为突出,也就是说跟水有关的法术一宗占了上风,而黄家治水术最知名的,就是黄家的避水符。
这也是为什么申德旭能把黄家的子弟叫来的原因,因为黄家的避水符,已经尽人皆知。
王鲲鹏对黄家的那个年轻人说认识黄家的黄莲清,就是黄家之前的族长。黄莲清和王鲲鹏的师父赵一二有旧交,所以王鲲鹏认得,所以才说出了“有黄家的人在,铁锁横江也没什么。”这句话。
现在要说一说鄂西地区的门派了,鄂西地区相对靠近中原,所以很难发展出刚才说的魏、苗、黄、巫四家的势力。但是在九十年代中后期,鄂西出了一个民间的门派叫诡道,诡道这个门派也很古怪,就是几乎没有人丁。
这个门派的传承更加好玩,就是每一代只能收两个弟子。两个弟子中,只有老大能再收两个弟子,老幺就只能收一个,而且两房经常为了掌门的信物螟蛉掐架,掐着掐着,其中一房就没了传人。到了王鲲鹏师父这一代,就只剩了金旋子和赵一二。
长房金旋子的大徒弟叫楚大,小徒弟叫金仲。
幺房赵一二死前两年急吼吼的收了王鲲鹏做徒弟。
但是螟蛉却在幺房赵一二和王鲲鹏手里传承,两房一直关系都不好,师兄和师弟斗了十几年,楚大都被赵一二给收拾了。结果金仲和王鲲鹏关系也不好,这个门派一直不旺盛。
但是内斗归内斗,赵一二的本事太厉害,凭借一己之力,硬是把诡道的门派在鄂西地区独树一帜,能够和其他四个家族分庭抗礼。秀山的黄家、犁头巫家、放蛊的苗家,赶尸的魏家,都对赵一二十分的钦佩。
这就是五大门派的背景。
如今往事如烟,老一辈的人死的死,没死的也病的差不多了。黄家是黄溪的做了族长的位置,听说本事比黄莲清差很远。犁头巫家的人也很少有消息,苗家和魏家仍旧是老样子,安安分分在湖南,很少离开自己势力范围。
诡道这边,金旋子和赵一二都死了,金仲的本领比不上王鲲鹏,也赌气跑了,杳无音讯。王鲲鹏也半退休状态,不再像前几年那样,什么事情都闹的天翻地覆。只要是这一代的端公和神棍,只要听到赵一二和王鲲鹏两师徒,第一反应就是竖起大拇指,“厉害!”,第二反应就是摇头,两师徒都是大闹天宫的角色,天不怕地不怕,物极必反,都没有好下场。让人钦佩的是,他们两个人都是半路出家,半路出家倒还罢了,他们都是天生不带本事的。
这个又要细说了,做端公神棍,玩巫术的,基本都是要有从娘肚子里带来本事的,说简单点,就是特异功能。比如申德旭带来的人,有的靠手掌能看水,有的在水底下能靠肛门呼吸,有的能靠鼻子闻出天气变化,这就是天生带来的本事。
但是赵一二和他的徒弟王鲲鹏,是什么天生的能力都没有,也不是传统的家族出身,就是靠着自己的能力,走到术士的级别,还是术士中最厉害的那种。王鲲鹏比赵一二更进一步,被道教协会的封了“抱阳子”的称呼,这个称呼就意味着道教里最高地位真人之一,放在古代,就是要成仙的前奏。不过成仙什么的都是扯淡了,只是表明王鲲鹏实际地位非常高,比申德旭要高。
所以王鲲鹏对申德旭说,铁板肯定是捞不起来了,只能把大家安全的带出这个“铁锁横江”的阵法。大家是很相信的。
王鲲鹏把黄家的年轻人安排到了船头,突然两条船都不摆动了,而且船头开了水道,船体划开水面发出轻微哗哗的声音,也不让人刺耳。这就是黄家避水符的厉害地方吧。
但是江面上浓雾仍旧没有散去,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到。王鲲鹏没有说离开险境,大家也知道事情还没完。
王鲲鹏看见黄家的年轻人紧张的很,就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黄坤。”年轻人轻声的回答。
“黄坤。”王鲲鹏迟钝的应了一声,然后就不说话了,好像在想什么。
浓雾越来越密了,到了连面对面都无法看清对方的地步,雾气里的水分已经把所有人衣物和头发浸湿,黄坤冻得瑟瑟发抖。
王鲲鹏问:“你从来没有参与过这种事情?”
“没有,”黄坤回答,“以前都是我爷爷出面。”
王鲲鹏“哦”了一声,然后说:“你爷爷把你隐藏的挺好,看来是要让你去顶替黄溪。”
“我堂兄,”黄坤说,“不可能的。我爷爷都不和本家来往很多年了。”
王鲲鹏摇摇头,“你家老爷子真是厉害,临死前都不肯吐露实情。”
黄坤懵了,根本不知道王鲲鹏在说什么。
突然船上有人在惊呼,“怎么是红的!”
黄坤这才看到,自己和王鲲鹏身上浸润的水汽,贴在身上,已经变成了血水。与此同时,浓雾中隐隐有了杀伐呼喊的声音。
“红水阵。”王鲲鹏对着黄坤说,“当年我差点死在这个阵法里。”
申德旭本来就离的不远,听到了王鲲鹏说出了“红水阵”这个词,心里一紧。心里回忆了一下王鲲鹏的辈分,对王鲲鹏说:“王所长,听说你命中怕水?”
“是的。”王鲲鹏回答说,“但是上次也是黄家的人帮了我。”
忽然船体碰撞了什么,申德旭立即大声问:“是不是搁浅了,是不是撞到礁石?”
长航局的水手立即回答:“没有,船还在正常移动,只是左侧撞上了什么东西。”
所有人都冲到了左舷,王鲲鹏对着黄坤说,“你不能动,在这里呆着。”
长航局的人立即把航灯打到左舷,这时候大家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物事,正在慢慢向着远处漂浮。
这个东西是方方正正的长方体,十几米长,所有知道宜昌往事的人,心理都明白,都沉默了,不再呱噪,那是一辆长途汽车,从客车的外壳来看,是十几年的客车模样,当年一辆客车从下游的红花套渡口,在渡船上沉入了长江。听说当时事故发生的时候,长江上也是一片浓雾,长途汽车满载着七十多人,悄无声息的从渡船上滑进了长江。渡船靠岸了,才发发现长途客车已经消失。推测的事故发生原因,是司机没有拉手闸,还有渡船的前方挡板没有提起来。
现在这辆客车,在江水里浮浮沉沉,每个窗口都冒出半截尸体,两手早已僵硬,保持着举起的姿势。这个十几年前沉入江水的客车,在众人面前漂浮一会,然后带着满车的尸体,又在浓雾中消失。
现在所有人都彻彻底底确信王鲲鹏刚才的承诺了,他只有本事,把大家安全带离开这个河段。
因为这是王鲲鹏刚才没有说明白一句话,他们在江面上打捞铁板,触动了一个阵法。
连续出现了两艘在长江消失多年的失事车船,事情恶劣到了什么地步,不需要王鲲鹏解释,大家也明白现在的处境有多险恶。都是在长江上混迹了一辈子的人,却都没有经历过这种环境。
王鲲鹏回到船头,看了一会,对申德旭说:“掉头。”
申德旭不敢怠慢,立即指挥船上的轮机长掉头。滚装船慢慢的掉头,但是江水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洗盘,紧紧吸附着船底。船身艰难的一点点转向。
整个过程非常漫长,王鲲鹏和黄坤的脸上冒出了黄豆大的汗珠,流淌的汗液,从红色的水渍中冲出两道痕迹。
船身终于一百八十度转向,王鲲鹏长长叹了一口气,“出来了。”
这句话一说完,滚装船好像挣脱了什么束缚,立即在江面上快速的前行起来,几分钟后,江面上的大雾散尽。
申德旭辨明方位,看到滚装船已经开到了宜都的河段,距离打捞铁板的方位过了几十公里。
王鲲鹏走到申德旭旁边说,“打捞铁板的河段,需要再封锁两天,还有,需要封锁消息。”
“你担心什么?”申德旭问。
“我担心有人知道这个事情,”王鲲鹏解释,“会有大麻烦。”
申德旭思考一会,对王鲲鹏说,“待会回市区了,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王鲲鹏看了申德旭一会,“我就知道你肯定发现了什么。”然后回头对黄坤说,“你也来吧
打捞铁锚的事件就在申德旭的指挥下就此了结,相关所有人都收到了来自上级单位的保密命令。当然都有一定的经济补偿。
申德旭把王鲲鹏和黄坤带到了位于胜利四路的三峡水文管理处,在食堂下方,有一个秘密的会议室。申德旭支开下属,只剩下三个人,然后小心翼翼的关闭门窗。从怀里拿出一个手机——这个手机,就是长江断流的时候,长航局一个年轻水手,照了一张照片的那个手机。
申德旭把手机上的存照递给王鲲鹏看,王鲲鹏看了之后,身体僵硬,很久没有说出话来。黄坤也凑过头看了,就是看见一个巨大的铁板,照片还没有显示出铁板的全部。他什么蹊跷都看不出来。
“我需要放大。”王鲲鹏说,“这张图片太小了。”
申德旭早有准备,立即把手机里的照片导出到了会议室的电脑里,然后这张分辨率很低的图片显示在电脑屏幕上。
王鲲鹏仔细看了很久,“太模糊,分辨率太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