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直到谢重山的出现。
  如果说谢重渊是谢家最废物的一个,那谢重山就是谢家这一辈最耀眼出彩的人物。
  他长得英俊正气,天资又高,又肯勤学苦练,为人温柔多情,正是最标准的谢家公子。
  谢重山对他这个废人也很好。
  他们第一次见时,他正坐在河边拥着厚厚的披风发呆,河水中突然出现一张英俊端方的脸孔,冲他微微一笑,犹如一道光划破阴霾,“你就是阿渊吗?我是你的堂哥谢重山。”
  他的眼里是纯然的高兴,没有一点儿同情,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鹞鹰,“我出外乱玩了几年,没想到你长这么大了,这个给你玩。”
  那鹞鹰虽小,却挺凶的,谢重渊的手一靠近它,便被它啄了一口。
  “呀,”谢重山焦急地拿起他的手指,“这可怎么办,让三叔知道非打我一顿不可。”
  谢重渊噗嗤笑道:“我不会说的。”
  从此两人越来越好,谢重山经常给他带外头新奇的玩意儿,给他讲武林中发生的趣事。
  “本来我们感情很好,”明渊回忆道,“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他疑心我要害他,我想同他解释,我没有要害他,可他已归隐了。”
  他归隐之后,谢重渊才发现自己真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竟连找一个人也找不到。
  没关系,他母亲没给他强健的体魄,却给了他不俗的心智和美丽的容貌,武林中没有他的位置,他便去别的地方找他的位置。
  只要有了权力,他就能找到他。
  等他千方百计爬上他想要的高位时,他终于可以去找谢重山,可谢重山隐居地太彻底,他只能一面在武林中撑起一个英雄庄来收集消息,一面派锦衣卫去搜寻。
  终于让他在武林中发现了“秋月剑”谢晋元,虽然他从未说过他与“春水剑”的关系,但谢重渊看到谢晋元的画像便知道,他一定是谢重山的儿子,父子俩有五分相似。
  当初他留下那个女人肚子里的孽种,正是因为管宁小时候与谢重山十分相似,没想到,越大越不像,跟谢晋元一样,越来越像他们的母亲。
  他原本想请谢晋元回锦衣卫,问出谢重山的下落,没想到,管宁失手将他杀了,兄弟残杀,不是他的本意,但除了谢重山,他什么也不放在心上。
  让英雄庄放出“秋月剑”陨落的消息,想引谢重山出山,没想到先得到消息的谢谨去收尸了,谢重渊只能放出鹞鹰期望它能带回消息。
  鹞鹰回来时,脚上的信筒已不见了,谢重渊在山脚下激动地等着谢重山来找他,寻仇也好,报复也好,重山,来找我吧。
  可他一直没等到。
  谢谨听着明渊说道:“我传递谢晋元的死讯与他,不过想与他见一面,当面同他解释。”,她想到周申说“我与他的感情非同一般”时候的眼神,真是一模一样。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谢谨仰天狂笑,笑得泪流满面,她笑道:“明渊,你杀了谢家的人,不配姓谢,我现在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当年我师傅为何疑你害他?”
  管宁欲起身,明渊拍拍他的手,平静道:“他在鼎盛之时想要归隐,我只不过想留住他,谢家需要他,我在他的茶中下了软骨散,但并不是想害他,只因他太着急做决定,我怕他日后会后悔,想慢慢劝说他,可他发现我下药,便疑心我要害他。”
  “你是个废人,我师傅这样厉害,你嫉妒他想要害他,这也说得通。”
  管宁听她说废人,气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明渊却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动,“你说得对,我当年确实有些嫉妒他。”嫉妒那个女人,不过一个普通的卖花姑娘,凭什么拥有举世无双的谢家公子,她不配。
  “不,你嫉妒的不是他,”谢谨摇头嘲笑道,“你心里喜欢他,对吗?”
  因为喜欢他,所以听闻他要与爱妻退隐江湖,便急得下药想留住他;因为喜欢他,所以抛弃自己的姓氏,以为这样就可以欺骗自己,可以正大光明地拥有这份情感;因为喜欢他,所以害死了他的儿子,还要利用他儿子的死讯引他出山,跟你讨厌的女人生的孩子,死了便死了,有什么紧要呢?将自己粉饰得这样无辜,全然怪与他人,真是自私恶心到了极点。
  看着谢谨几乎要把他看穿的眼神,明渊脸色惨白,浑身发抖,这一辈子他从未在人前说过的心事就这样被一个小姑娘戳穿,他尽量镇静,却连嘴唇都在颤抖,“谢谨,你该遵守承诺,告诉我他的下落,我不过想同他说声对不起,若他因谢晋元的死想报仇,我绝不反抗。”
  若能死在他手上,对他残破的人生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管宁紧紧地握住他颤抖的手,沉声向谢谨道:“说出谢重山的下落,饶你一命。”
  “好啊,”谢谨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明渊,你听好了,我师傅死了,在收到你的信时,心悸而死,你高兴吗?”
  第49章 刀客完
  “你骗我, ”明渊的神情变也没变,甚至恬淡地笑了一下,“你骗我。”
  谢谨提起手中的刀, 冷道:“我原本想将你一刀一刀活剐了, 可我现在改主意了,我要你活着。”活着受尽人间的苦楚。
  说完,她动了,管宁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不可能, 她明明已吃了化功丹, 可他无法再去想了, 那一道凛冽的刀光当头劈来,他已避无可避。
  大人,他的明大人,他一生仰望的方向,他还未说出口的那些话……
  明渊在管宁的怀里, 被溅了满身的鲜血。
  “明大人, 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死在你身边有什么感受?”是否有我看到我师兄师傅的死状时万分之一的痛苦?
  明渊仿佛坐化了, 他被溅了满身鲜血, 苍白的脸上溅开了一朵朵血花,几滴血甚至挂在他的睫毛上,可他一动不动,仍半躺在管宁的怀中,管宁虽已死了, 却仍固守着他的明大人。
  “看来明大人从未将他当成一回事,不过将他当成了你养的一条狗,不,连狗都不如,自己养了十几年的狗死了,尚且会伤心难过,可明大人却如此镇定,真是好狠的心肠。”
  明渊终于有反应了,他转过脸来,一双漂亮的凤眼带着祈求的光芒,他还是在说:“你骗我。”语气颤抖,呼吸急促,像快要死了一般。
  “百雨人,救他。”一直尾随进来的百雨人听到谢谨唤他,从屋顶跃下,一手抓起明渊,从他背后打入数道内力。
  至阴至寒的内力在明渊体内肆虐,将他身上残破的脏器强行结合在一起,明渊被那比衍生蛊要疼百倍千倍的疼痛折磨得闷哼一声,倒在地上,瑟瑟发抖,好冷好疼。
  “你不会死,你会活得很长久,日日煎熬,我师傅他死了,活着的时候他不肯见你,黄泉路上也已先你而去,你一人在这世间好好地活着吧。”
  明渊紧紧地捂住胸口,体内的寒冷使他的嘴唇发白,面上几乎要结霜,“求你,求你告诉我,你是骗我的是吗?你恨我杀了谢晋元,所以你骗我,重山不会死的,你骗我,我要见他,让他来向我报仇,你是在骗我。”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心中绝不愿接受谢重山已死了。
  谢谨拎起他虚弱的身子,破门而出,既然不信,就带你看看,让你彻底死心,“来人带路,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们的指挥使。”
  屋外的锦衣卫个个按着绣春刀不敢动,明渊涩声道,“除了管宁,没人能带路。”
  可管宁已经死了,那样乖巧地依恋着他的管宁,一无所知把他当作世上最好的人,以为始作俑者的他是救命恩人,心甘情愿地做他手中的一把刀,他已经死了吗?世上最后一个贴心人也没了,明渊像这才想起管宁死了,他摸摸脸上的血花,管宁的血,好凉。
  “我来带路,”百雨人从屋中出来,从谢谨假意投降起,他便收敛气息一路跟在管宁身后,已参破了林子的阵法。
  “好。”谢谨随手将明渊扔在地上,那么今日,她便在此,大开杀戒!
  这是无情刀第一次显出它杀人的真正威力,百雨人只曾见过她杀季风与管宁,具是一刀毙命,干净利落,让他看得意犹未尽。
  可当她真正面向一群人时,招招致命,血肉横飞,所向披靡,这是世上最厉害的刀法,因为无情,而没有破绽。
  百雨人叹服,一个小姑娘能练出这样世间至刚至硬的刀法,是否如同他练成至阴至寒的银针大法那般,须身堕入炼狱再重返人间。
  不到片刻,院子里便横着几十具尸首,谢谨站在其中,身上未沾一滴血,连无情刀也是,沾上血之后,片刻鲜血便如水般滴落,不在刀锋留下一丝痕迹。
  百雨人替她扛起明渊,“我们走。”
  出了密林之后,由谢谨带路,发现此地与桃源山已经不远了,三人一路回到桃源山谢重山隐居的茅屋后山。
  百雨人将瘫软的明渊扔在地上。
  谢谨看着身上血迹斑斑狼狈不已的明渊,嘲道:“你想见我师傅,我成全你,他如今就在这坟里,拜你所赐。”
  明渊艰难地转头,只看到两个简陋的墓碑。
  “尊师谢重山之墓”。
  一口鲜血从喉头涌出,明渊慌忙含住,不能弄脏了他的墓。
  “明渊,我要你活着,长命百岁。”痛彻心扉。
  三年后。
  百雨人蹲在院子里翻无情刀谱,他怎么参详,怎么也觉得这个刀谱实在邪门,练这个刀法,须得绝情绝义才行。
  难道谢谨已绝情绝义了?
  哎,小姑娘啊。
  孔一远远地看着面无表情的楼主,与身旁的孔二说道:“你觉不觉得最近楼主有点怪怪的?”
  “楼主一直怪怪的啊,”孔二认真地擦着手上的暗器,楼主最近出去的时间倒是变少了,留在楼里的时间多了许多,三水堂都很少去了,但他还是什么事务都不处理!
  如果不是因为武功差得太远,真的很想不干了啊。
  百雨人斜着眼睛看向孔一孔二的方向,扬声道:“过来。”
  孔一孔二对视一眼,一个提气落到百雨人面前,“楼主。”
  “你们觉得谢谨无情吗?”
  谢谨?孔一心情很复杂,自从谢姑娘加入一品楼之后,他们就越发抬不起头来了,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实在太强了啊喂!
  “很无情!”简直太无情了嘤嘤嘤,经常半点不留情面地打击他们,甚至用刀柄就把他们揍得满地找牙。
  百雨人颓丧,“滚吧。”
  入夜,戈达尔正在屋里摆弄他新养的蛊虫,美滋滋地看他们互相吞噬,百雨人在他身后幽幽地发声,“戈达尔。”
  戈达尔一听他的声音就条件反射地发抖,“阿日斯兰!你想吓死我啊!”
  百雨人踢踢他的瘸腿,“还没治好?”三年前闯明庄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还有戈达尔,三日之后想起来再去找他时,戈达尔在明庄地牢里正嚼着自己养的蛊虫填肚子,因为耽误了时机,那条被管宁打断的腿便瘸了。
  “没有。”戈达尔不在意地挥手,在一品楼过得是神仙一样的日子,管它瘸不瘸呢。
  “哦。”百雨人干巴巴地回了,蹲在一旁,一副“我想说什么但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样子。
  戈达尔也是个满脑子除了坏水什么都没有的人,同百雨人一样在某些方面迟钝的很,他看百雨人不说话了,又开始摆弄自己的蛊虫。
  “戈达尔,你觉得谢谨无情吗?”百雨人又问道。
  谢谨?戈达尔一听这个名字,就回想起三年前从明庄出来的恐惧,他被关了三天,那倒还好,每天想着阿日斯兰在外面折磨管宁,嚼吧嚼吧自己养的蛊虫,过得倒是挺惬意。
  只不过百雨人一把他拉出来,他看到明庄一地死状恐怖的尸体就毛骨悚然,米尼额济啊(我的妈哟),谁下这么狠的手,全是一刀把人劈成两半的刀伤,阿日斯兰不用刀啊,那就是那个自称狂刀的小姑娘了!
  “无情!”简直太无情了!从那之后狠毒排行榜中,他都只能排第三了!
  百雨人一巴掌把他桌上的瓷盆拍成粉末,里面的蛊虫也无一幸免,“你收拾收拾赶紧滚回塞外吧,一个瘸子在一品楼浪费粮食。”
  戈达尔痛哭流涕,他不走!他不要回塞外!不要被两个魔王徒弟折磨!
  百雨人想来想去,没人能同他说话了,只能抓住一个手下问道:“谢谨呢?”
  “谢姑娘去地牢了。”手下吓得快要晕厥,听说楼主吹口气就能杀人,被楼主抓过了,会不会暴毙啊!
  地牢,除了出口有人把守之外,其余侍卫极少,一品楼的地牢没人敢闯,平素也极少有人来。
  只一人每月都来,守卫互相对视一眼,要来了,谢姑娘。
  一品楼中与楼主比肩的存在,刀法比容貌更出色,实在是让人想不通为什么会在一品楼待着。
  “谢姑娘。”两个守卫急忙行礼。
  谢谨点头,径直下了地牢。
  守卫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她,这样美的姑娘,实在是与阴森的地牢不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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