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止住了欲上前搀扶的婢女,长公主亲自上前,将老夫人慢扶下车。
  定国公府的大夫人乐安长公主是个贤淑温柔的女子。
  大抵是她从前自皇家时并不得宠,故一先便练得个极会察言观色的内敛性子。即便是后来真个成了身份尊贵的嫡长公主,也无一般公主的娇纵性情。她自嫁入公府起,便同普通世家媳妇一般努力习着相夫教子,为夫家排忧解难,又有着自身身份的加持,无论从何处看,都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绝佳媳妇。
  刚一下了车,老夫人便反握住了她的手,口中念着何必大费周章的特意来迎,脸上的笑却掩不住欣慰。长公主直说着本分,又立即提到春日风寒,忙将她迎入堂中。
  轻抚着乐安长公主的手,老夫人边走边问,“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家中可都还好吧?”
  “母亲放心,一切都好。”长公主还以微笑,侍候着她在软榻上落座,又自嬷嬷手中递去早已备好的熏香温炉。
  “都好就好。”老夫人欣慰地点头,“辛苦了你了,乐安。好在这家中还有你,能让我这一把老骨头轻松轻松。”
  乍得夸耀,长公主轻红了脸,含愧道:“母亲说的这是哪里话,这本就是做媳妇的本分。能为母亲分忧,是媳妇的福分。”
  婆媳俩聊聊笑笑,互相说着这段时日府上与寺中的趣闻,不过转眼也过了几刻。是时,屋外过来一个嬷嬷,说着三少爷与四少爷来了,正在院外候见。
  老夫人立即令嬷嬷请进来。
  很快院外响起了两道交错的脚步声,自堂槛处轻微一跃,迈入两个翩翩少年。二人一前一后,自堂中央沉稳站定,卓然恣意,神采飞扬。
  打头的少年率先抚礼,朝着堂上老人颔首,沉静道:“孙儿长歌,请祖母安。”
  另一个少年亦立即道:“孙儿长昱,请祖母安!”
  “好好好。”老夫人不禁笑了,立即朝着二人招手,“来,快过来。”
  二人相视一笑,几刻步上前,并肩立在老夫人身前。
  目光从二人身上慢慢扫过,老夫人笑着点头,“这两个月,你们两个可都还好?”
  “回祖母的话,我们一切都好。”沈长歌道。
  “那就好。”老夫人欣慰。
  她视线随意一巡,才发现沈长昱的身后还随着一个半大的女孩,面相极是陌生。望了一望,立即疑道:“这个是……?”
  沈长昱回头一瞥,解释,“回祖母,这是母亲为我择选的侍读。”
  说着他侧了侧首,给那女孩递去一道视线。
  女孩立即会意上前,跪地叩了三首,乖巧道:“奴婢彩月,见过老夫人。”
  “原来是这样。”老夫人心下了然,仔细打量了一下她,慈合开口,“好孩子,你抬起头。”
  彩月应声抬头,敛面还羞,现出一张清丽容颜。
  看了半晌,老夫人笑了,“这模样是生的俊俏。好孩子,你多大了?”
  “回老夫人,奴婢今年十二了。”
  “在公府中多久了?”
  “过了四月,便满一年了。”
  “可都读过哪些书?”
  “读过《女德》与《四书》。”彩月一一乖巧答。
  老夫人不禁点头,“真不错……”
  说着她视线又一巡顾,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直落向了沈长歌的身后,却只见安小开一人,神容登时似有了些失望。
  沈长歌感觉到了,默不作声又一请礼,恭谨道:“祖母,母亲,方才听嬷嬷说星儿也在中院,长歌与四弟去看一看,免得他玩闹乱跑。”
  长公主连忙应好,二人作了辞礼,慢慢退走了。
  直到出了堂屋,苑内完全不见了少年身影,老夫人不禁叹了一息,“这歌儿身边,怎么还不见个贴身服侍的丫头?我走之前,不是已令人去寻了?”
  长公主本也意料到老夫人是要问这个的,还是不禁面露窘迫,“母亲……知道的……”
  老夫人顿时诧异,“歌儿还是不愿丫头侍候?”
  顿了顿,长公主点头,“原本是配了几个的,但却都被歌儿打发走了,只说有小开一人随侍便好。歌儿的性子,母亲也不是不知,我也拗不过,所以……”
  老夫人蛮不乐意地哼了一声,“小开再好,也是个男孩子,做事到底不如丫头们心细。不管怎么说,他不愿在内房里安置一个,怎般也要有个侍读,平时歌儿读书玩乐,也好随在身边有个照应。你也不是不知,自从宁家那孩子出了那档事之后,有多少人捕风捉影。歌儿不是那样的人,但到底是我们沈家最好的孩子,我们也要为他的名声多加考虑才是。”
  长公主又怎会不明白,只能点头称是。
  京州宁家也是个高门大户,曾在京州也是数一数二的望族。宁家有一公子,本也是个才貌双全的少年郎,数年前却忽与自身的一名漂亮小厮厮混在一处。其实这本没什么,大梁民风开放,一些世族大家中也多宦养童娈优伶,大家彼此心照不宣,闹一闹也便过了。然而那宁公子却是个执拗的,为了那小厮立誓终生不娶妻纳妾,直气得宁家老爷心急吐血,一病不起。
  宁家人丁单薄,宁老爷又仅宁公子这一个独孙,怎能放任偌大家族就此断了香火?自然百般拆阻。可那定公子却宁为玉碎。与小厮一同投湖殉身。宁家老爷伤心难耐,就此断发出家,整个宁家就此败落。
  自那之后,京州各大门户虽无明示,但内里却已纷纷将男宠断袖之癖类为猛兽。故在自家男孩及冠起,家中也都会安排些随侍通房一类,一来可令这些少年早些接触男女情愫,好断了偏异的趋势,二来也是堵住外人的猜言。
  可是沈长歌不知怎的,自六岁那年大病一场过后,便一直不肯由丫头进行服侍,自小身边除却安小开一人,更无旁的侍从。平常府中的公子哥儿,房中多少也有七八个丫鬟,他的紫竹苑中却仅有三个婢女,还皆是入不得内苑的粗使。一开始长公主本也担忧,但细探之下才发觉,他与小开之间仅是普通主仆的相处方式,却又不愿女孩近身,不禁更为怪异。
  老夫人道:“回头,你再劝劝他,你若是劝不动,就来告诉我。不管怎样,今年他房里必须收一个。否则,我这把老骨头,也趁早出家去吧!”
  长公主心中惊了一惊,面上不动声色,期期艾艾应了下来,心头沉淀淀的。
  又随意聊谈了一会儿,堂苑外响起了几声吵杂。问蓉出去探了一探,回禀是藏书阁的翠云,来寻过来送经的丫头。长公主闻声蹙了蹙眉,道:“哪里有什么送经丫头?我从早晨等到现在,就不见有人过来派送经卷,还以为是你们书阁忘了派人来了。”
  翠云满脸通红,讪讪地低头。虽心念着以冬梅的行事,绝不会妄出差错,口中还是唯诺,“是是是,许是这丫头只顾着玩乐,把正事给误了,等回去,我定好好教训。长公主莫怪。”
  “老夫人——长公主——”
  忽然,苑外传来一个声音,急促而慌张。
  问蓉面容一厉,急忙跃出门去,呵叱,“慌什么?这么喊叫!发生什么事了?”
  “是小少爷……”
  喊声出自于一个年纪较轻的丫头,她气喘吁吁地舒气,声音带着哭腔,“小少爷……失足落水了!”
  第14章 家主
  临霜低着头,看着嬷嬷怀中那个紧蜷缩在一起的团子,脸色冻得发白,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她褪下了外衫紧紧裹住他,却依旧能感觉到湖水的冷气,从他的身上徐徐透出来,气息冰凉。
  事情发生的很急,她到现在都几乎有些反应不过来——就在她说让他帮忙带她出去之后,他应了声好,竟就转身自己跳进了小湖里。
  临霜大惊失色,拼了命将他拽上来,却只见他被春水冻得咯咯发颤,脸上却笑得狡黠。
  “嬷嬷若知道我偷跑,肯定又要骂我,这样才不会被骂!”团子是这么说的,奶声奶气。
  临霜几乎傻眼了,没等说出话,又见他突然放声嚎啕大哭,喊声惊天动地,震得她耳膜一阵生疼。许是听到了动静,没过一会儿,林子里果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嬷嬷丫鬟的惊呼。
  “哎呦!造孽啊!哥儿这是怎么回事?怎就掉到了湖里去了!”
  此刻出了林子外,临霜随着众人急匆匆向着正堂赶,耳边听着团子抽哒哒地碎语,大抵是自己乱跑、知错了云云。那些婢女嬷嬷见他这般,心疼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责骂?纷纷抹着泪安慰着他不怕。
  小团子乖巧地点点头,抹了把眼泪,飞快地回头望了眼临霜,对她眨了眨眼。
  临霜无语,打心底佩服起这个小滑头。
  还未曾到正苑的苑门,正前方的小道上立即赶来了另一批人,匆忙迎上来。这边的嬷嬷丫头见状正要下拜,刚福了福身,便被最前的老人摆手免了,一把抱住那个浑身湿淋淋的小人儿。
  “哎呦,星儿这是怎么了……”
  “祖母……”团子小脸一皱,晶亮的大眼睛中又挤出了泪,可怜巴巴地道:“星儿方才去迷林,扭了脚,不小心掉进了湖里……星儿再也不乱跑了,不跑了……”说着小脸一皱,作势又要哭。
  “好好好……不哭不哭,星儿乖!”老夫人向来疼爱幼孙,看他这般,只觉心都软化了。哄劝着揽他入怀。虽有惊无险,但到底压着气,不禁抬头睨了那些嬷嬷丫头们一眼,平平道:“你们是怎么侍候小少爷的?”
  几个丫头如临大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惊骇叩首,“是奴婢的过失,求老夫人恕罪!”
  “祖母,不关姐姐们的事,是我趁她们不备乱跑出去的!”沈长星立即开脱,小头歪了一歪,眼神徒然亮了,出口错开众人的注意力,“祖母,是这个漂亮姐姐救了星儿!”
  众人一愕,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
  方才人多口杂,大家又只顾着观望沈长星的状况,竟未曾发觉这队末还跟着一人。此刻随着沈长星的指引,便见人群之后跟着的一个陌生小丫头,生得眉清目秀,月貌花颜的,着着日常的婢女春衫,披衣的外衫却少了一件,正是沈长星身上的那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一刹凝聚,她似乎有些怔愕,僵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略打量了她一下,老夫人的目光温和,“是你救了小少爷的?”
  临霜微讶,偏头望那小团子正朝着自己挤眉弄眼,下意识点点头,“……嗯。”
  尽管不是从河里救出来,但……也应该算是吧?
  其实打她看见这小团子起,便心料这孩童绝非普通身份,只是不曾想竟会是国公府中那年纪最小的小少爷。而此时自己临面的老人,她虽不知是谁,但听那团子唤她祖母,心下业已猜出个七七八八。如她这般低等的婢女,遇见家主本该跪拜,只是她心下还未回过弯,竟就这般直愣愣地答了。
  老夫人却似乎并未在意,依旧含着浅笑,又道:“你是哪个院的丫头?”
  这一次不等她答话,翠云最先反应过来,乐呵呵并在她身侧,温声言:“回老夫人的话,这是我们藏书阁的丫头!我方才就是教她过去送经,还以为是去哪儿贪玩了,不想竟是因为救小少爷耽搁了,老夫人可要开恩!”
  说着她悄声碰了碰临霜的袖,默默递去了道眼色。
  临霜恍然大悟,立即俯身拜下去,“奴……奴婢路上耽搁,迟了送经的时辰,求老夫人莫怪!”
  老夫人又怎会真的怪罪,笑起来,“好孩子,哪有什么怪不怪?你做的很对!”
  她又偏过头,赞了几句翠云教导有方,被翠云简单谦辞过。
  又随意简单叙谈了几句,长公主步上前,提醒春日天凉,况且长星身还湿着,还是早些回堂屋为妙。老夫人点头应了,命几个嬷嬷回东院取来沈长星的干衣,随着其他人朝正苑的方向而去。
  “翠云,你也来。”就在翠云与临霜恭送的时,老夫人又回头吩咐了一句。
  “是。”翠云应了一声。从临霜手中接过了经册,命令她先回。
  临霜颔首应了。
  目视着一行人很快离远,临霜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舒缓下,转身朝藏书阁的方向回返。
  ……
  “等一下。”
  就在她正要离去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道清音。
  淡冷如昔。
  临霜的心口跳了一下,下意识停住了步伐。
  第15章 恢名
  尽管临霜年纪不大,但耳力却一向不错。那一句唤声虽淡,但她却一瞬清晰听出那声音所唤的是她。最主要的,是那道声音听来十分熟悉,令她错愕之余,不禁又有几分惊讶。
  不由自主的,她恍然想起了那道清音所对应的一双眼眸——乌黑深邃,清冷明亮,仿佛是两枚着了墨的冰,能透出沁人的冷意,每与他对视,肺腑都几欲浸透了凉气。
  顿了顿,临霜转过身,抬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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