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李公公抬头看了眼天,纵使头顶上是层叠如盖的树荫,但仍有几缕阳光透过叶与叶的缝隙落下来,打在人身上,如开水般滚烫。
  “这天气是挺难熬的。”李公公抬手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吩咐下去,“热晕的那个先送回去,其余人站到树荫底下,继续。”
  “奴婢给神树挠痒痒。”
  “下一个。”
  “奴婢给神树挠痒痒。”
  “下一个。”
  “奴婢给神树挠痒痒。”
  “下一个。”
  对话声越来越远,被吉祥半背半扶往回走的魏璎珞睁开眼,又迅速闭上眼,心中松了口气。
  虽不知李公公为什么要找她,但好在她那天没有露脸,身上穿的又是寻常宫女的衣裳,领口袖口,都没有绣上特殊的花样——这都是大宫女还有姑姑嬷嬷们才有的权利。
  李公公只能在小宫女里找她,且只能凭声音来找她。
  皮坊、绣坊、金玉作、如意馆……他还有几千个声音要听,只怕听着听着,就忘了她的声音是怎样了。
  “这事暂时不急。”魏璎珞心想,“当务之急,是处理我身旁的流言蜚语,呵,虽说流言止于智者,但这个世上本就是蠢人居多,智者没有几个……”
  便是张嬷嬷,也同样是这样想的。
  绣坊的工作完成之后,她单独将魏璎珞留下,关上门窗,隔绝好奇的耳朵,然后一脸严肃的问:“人人都说你与一位侍卫相好,确有其事吗?”
  魏璎珞笑道:“嬷嬷,流言已经传到您这儿来了吗?”
  “绣坊之中,遍地都是这样的传闻。”张嬷嬷语重心长道,“我虽不信,但三人成虎,谣言杀伤力很大,你自己要格外留神。”
  两人相顾沉默,过了一会,魏璎珞才轻轻问道:“最坏的情况是?”
  “最坏的情况,就是谣言传到吴总管的耳朵里。”张嬷嬷道。
  虽然之前见过面,也得了对方的赏识,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魏璎珞自问自己对吴总管的了解,比不上眼前这位在后宫之中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嬷嬷,于是虚心求教道:“嬷嬷,那您看,若是按照最坏的情况,谣言传到了吴总管耳朵里,他会不分青红皂白的处置我吗?”
  “那倒不会。”张嬷嬷想了想,摇摇头道,“那位吴总管是个干实事的人,落到他手里的事情,多半还是会仔细查一查,不像其他几位公公,为了快点平息事端,就随随便便处置人。”
  “我明白了……”魏璎珞若有所思。
  有仇不隔夜,有敌人就早些处置,切忌让对方一直处在暗处,这样对方随时随地都可能给她来一刀。从绣坊里出来,一个计划已经渐渐在魏璎珞心中成型,只是缺了一样道具……
  忽脚步一停,她将目光投向对面甬道。
  几名工匠正推着推车走过。
  一名年岁小的工匠若有所觉,一转头,便撞见魏璎珞对他微微一笑,整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原地不动,呐呐不语,仿佛被仙女一指点成了雕像,直到被同来的伙伴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训斥道:“看什么呢,眼睛不要了,那可是宫里的女人,长那样好看,谁知道是不是位娘娘……”
  几人急忙低下头,慌慌张张的推着推车离开。
  因为动作太大,车轮子碾过的地方,洒下不少白色的碎土。
  一双白色绣鞋慢悠悠地踱过来,然后一只美人手垂落下来,拾起一把碎土。
  低头看着掌心中的碎土,魏璎珞脸上缓缓绽放一个绝美的笑容。
  第二十二章 谣言
  谣言不止在宫女之间流传,也在侍卫之间流传。
  甚至传到了富察傅恒耳朵里。
  “庆锡跟宫女?”富察傅恒皱起眉头,觉得此事必有猫腻。
  庆锡那个人他是知道的,谨小慎微,从来不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侍卫们不当值的时候,花天酒地也是常有之事,有时候富察傅恒都推脱不掉,不得不陪同下属们喝喝花酒,但当中,他从未见过庆锡的身影。
  说这样一个人,居然勾搭上了宫女,富察傅恒忍不住摇头道:“庆锡惹到了谁,居然传出这样的流言害他。”
  前来告密的侍卫急忙道:“可没人害他,是我亲眼看见的。”
  富察傅恒皱了皱眉,问:“你看见了什么?”
  “前些日子我们在御花园巡逻,一个模样极周正的小宫女路过,悄悄塞了一样东西给庆锡。”侍卫嘿嘿笑道,“不止我看见,另外还有几个人看见了。”
  既然有目击者,只怕就不是随便捏造的事情了。
  但偏听则暗,富察傅恒不打算只听一家之言,他仔细询问了一下对方,尤其是那个小宫女的打扮长相,最后起身道:“行了,我去问问庆锡。”
  行至侍卫所时,正值庆锡休息,几个同僚正在身旁调侃他,说的正是关于那宫女的事,富察傅恒心中一动,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藏身于门后,静静听他们说。
  “哎,庆锡,可以呀你,不声不响勾搭了个漂亮小宫女!”一名侍卫勾着庆锡的肩膀,挤眉弄眼道。
  “一直低着头,你怎么知道漂不漂亮!”另一个却不敢苟同,“也许一抬头,胡渣比你还茂密呢。”
  “去去,少在那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侍卫忙道,“能选进宫里的女孩子,有几个不好看的,歪瓜裂枣连紫禁城的大门都进不来!再说了,二八少女,拾掇拾掇,哪儿有不好看的!你说对不对,庆锡?”
  庆锡被他们挤在中间,面色尴尬,只能硬邦邦道:“老祖宗的规矩,可不准咱们和宫女勾连,我与她……”
  “哎,我当你要说什么呢!”侍卫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道,“这种事儿,民不举,官不究,宫女迟早要放出去的,你若喜欢,将来收用嘛!这是纳福七黑(满语:妾),又不是娶萨里甘(满语:妻),怕什么!”
  富察傅恒再也听不下去,自门后走了出来,声色冷厉:“庆锡!”
  屋子里的调笑声顿时一止,包括庆锡在内,所有人都急忙站起身来:“富察大人……”
  富察傅恒行至庆锡面前,有些痛心疾首的望着眼前这个一贯洁身自好的男子,缓缓道:“宫女与侍卫不可私相授受,这是宫规,在你入宫第一日,便应当知道!”
  庆锡被他说得垂下头去。
  富察傅恒深吸一口气,伸手道:“把东西交出来。”
  见庆锡半晌不动,他再次加重语气:“把那宫女送你的东西,交出来!”
  庆锡神色复杂的望了他片刻,终是微微一叹,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放在他递出的掌心里。
  众人本以为那是一块绣着闺名的香帕,亦或者是一条染着唇印的剑穗,甚至是一段从鬓角剪下来的珍贵发束,代表“与君结发为夫妻,此生白首不相离”。
  然而目光投来,众人看见的,却是一块石头。
  一块御花园中随处可见的,灰白色的,毫无任何特殊之处的石头。
  与庆锡相熟的侍卫有心帮他一把,见此笑道:“送一块石头,代表妾心如石啊,哎呀呀,你这是被拒绝了?哈哈哈!”
  不得不说庆锡人缘不错,他一笑,其他人也跟着笑,侍卫所中笑声一片,众人似想将这件事当做一个玩笑揭过去。
  “闭嘴!”富察傅恒冷冷道。
  笑声立刻一止,众人小心翼翼打量富察傅恒的神色,这让富察傅恒心里觉得好笑,难不成他们以为他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打人板子的人吗?
  ……对,他是!
  “所有人背诵卫条例一百遍!”富察傅恒负手而立,吩咐道,“背不出,不要用晚膳了!”
  “啊?富察大人!”
  “不要吧……”
  “饶命!”
  侍卫所内哀鸿一片,但富察傅恒却不为所动。
  这都是为了他们好,若是真将此事轻轻揭过,难免让他们存侥幸之心,日后搞不好真会做出些丑事来。
  背诵一百遍,不轻不重的责罚,顺便给所有人都提个醒。
  “然后,那个宫女究竟是谁呢?”自侍卫所出来的路上,富察傅恒忍不住再次敞开掌心,看着掌心之中的那块小石头,喃喃道,“还有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难不成真是妾心如石?”
  侍卫所里的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没有刻意隐瞒的情况下,自是逃不脱有心人的眼睛。
  “姑姑,姑姑!”锦绣敲开了方姑姑的房门,一脸喜色,“我查到那侍卫是谁了!”
  “哦?”方姑姑自床上坐起,“是谁?”
  “名字叫齐佳庆锡,听说两个人不但私相授受,还互相交换了定情信物……”锦绣添油加醋的将侍卫所里的事情描述一番,然后道,“我还查到了,他每五日轮班一回,守乾清门,这日定是他们两个偷偷约会的日子!”
  “连侍卫所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两个人的事情,算是板上钉钉了。”方姑姑冷笑道,“你给我好好盯着她,我估摸着要不了几天,这两人就会闹出大事来!”
  不用方姑姑吩咐,锦绣自会盯紧魏璎珞。
  只是盯得这样紧,她却一次也没抓到魏璎珞与男人私通的现场,方姑姑几次三番催促她汇报,她却只能汇报些蛛丝马迹。
  但这些蛛丝马迹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呜!”宫女所饭堂内,饭菜才刚刚端上来,魏璎珞便捂着嘴冲到了门口,干呕了起来。
  吉祥忙将盛菜的盘子捧至鼻前,如小动物般嗅了半天,然后疑惑道:“没坏啊,璎珞姐姐,你是不喜欢吃吃鱼吗?”
  今天的菜色很好,有鱼有肉,尤其是每人一碗的鱼汤,汤熬得雪白,鱼肉几乎融化在汤内,连刺都被泡软了,可以一口喝下去,鲜美无比,唇齿留香。
  宫女们偶尔能吃到肉,但吃到鱼的机会真的不多,不是因为鱼肉比其他肉贵,而是怕吃多了鱼嘴里有腥味,惹得主子们不快。
  每个人都很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唯魏璎珞除外。
  “……嗯,我不大爱吃鱼。”魏璎珞回过头,勉强对吉祥一笑,“你替我吃了吧。”
  吉祥自是大喜:“好啊好啊,那我的豆角分给你。”
  就在她交换两人菜盘的时候,旁边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是不是胃不好,我家嫂嫂怀孕的时候就这样,吃什么都想吐。”
  魏璎珞面色一僵,然后望向对方道:“上回蒙慧贵妃赏赐了不少藕粉丸子,一不小心吃多了,之后一直肠胃不调,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锦绣笑笑不说话,心中却呸了一声——
  藕粉丸子?那都是三个月之前的老黄历了,再难克化,也不至于克化到现在!
  难不成,真是……
  锦绣的目光有意无意的扫过魏璎珞的肚子。
  第二十三章 东窗事发
  “璎珞,你是不是……胖了?”
  不但娘娘们要量体裁衣,宫女们也要量体裁衣,尤其是新进宫的小宫女们,正值发育的年纪,有一些几个月过去了,袖子就短了一截。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绣坊总不会亏待了自家人,于是到了给宫女们量体裁衣的时候,首先紧着魏璎珞这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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