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郑婉兮领着身后那尚有几分懵懂的丫头,上前行礼,恭谨且规矩,语声如珠玉一般的柔润:“臣女郑婉兮,见过陛下、娘娘。”
  跟在郑婉兮身后的丫头本还是怔怔的随之上前行礼,待听到郑婉兮口里的“陛下”以及“娘娘”二字,只觉得自己两条腿都要软了,忙不迭的跟着叩首行礼,一张小脸吓得雪白雪白。
  沈采采见那小丫头年纪尚小,倒也不好把人吓坏了,这便笑着叫起:“都起来吧,不必多礼。”
  沈采采适才只是隔了一段距离粗粗的看了几眼,颇觉印象深刻。现下人就在眼前,她自是细细的把人打量了一回:诗经里说“有美人兮,清扬婉兮”,这郑婉兮确确实实算是个美人,只是她的美又与一般闺秀不同。她一双长眉浓且黑,眸黑如墨,鼻梁高挺,五官轮廓深刻,少了柔美却又添了几分英气,身量高而纤细,看着倒是颇似古画里的佩剑少女,英姿飒爽。
  如果单单是从欣赏的角度来看,沈采采还是很喜欢这样长相的女孩,也难怪清墨会说原主喜欢召这位郑小姐进宫说话.......
  不过,沈采采看了眼郑婉兮规规矩矩的站姿,总觉得对方似乎太拘谨小心些了,那刻板的礼仪反倒压住了少女特有的活泼生气。
  于是,沈采采便又道:“既是出门在外,也不必这般拘礼,都坐下吧。”
  郑婉兮双手交握置于腰间,闻言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下意识的抬眼往坐在沈采采身侧的皇帝看了一眼——从她入屋以来,皇帝便没有朝她看过一眼,更是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他的态度始终如同山巅不化的雪石,冷淡的近乎漠然。
  这样的态度,郑婉兮实在是太熟悉了:她曾经因为这样视若无睹的冷淡而辗转反侧,也曾经因为这样视若无物的轻蔑而暗自庆幸.....
  恍惚间,郑婉兮仿佛又回到了那近乎噩梦的过去,浑身冰冷,如置冰窖……若非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克制,只怕她就要直接俯倒在地上了。
  过了片刻,郑婉兮才定住神,恭谨的坐下,轻声谢恩:“谢娘娘恩典。”皇后可以说不必拘礼,但现今作为臣女的她却是不能失礼。
  直到此时,皇帝方才抬眼扫了郑婉兮一眼,开口点评了一句:“你与你父亲倒是有些不一样。形似而神不似——有些意思。”他嘴里说着有些意思,可声音却仍旧是淡淡的。
  郑婉兮闻言,遍体发寒:她明白皇帝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的父亲郑启昌乃是两朝老臣、内阁首辅,功勋显赫,门生众多,对于才登基的新帝自然也不甚心服......
  沈采采适才注意到郑婉兮看向皇帝的目光,本已确定这两人私下是认识的,可皇帝这话听起来又仿佛是第一次见面。
  这么琢磨来琢磨去,实在是有些头疼。沈采采也懒得自己折磨自己,索性直接开口去问皇帝这个当事人:“说起来,陛下适才一眼便认出了郑姑娘,可是之前见过人了?”
  说着,沈采采又端起了面前的茶盏,准备喝口茶润润喉咙。
  皇帝没有立刻回答,反到是顺手把那茶盏从沈采采手里夺了下来,道:“病才好,少喝冷茶!”
  沈采采跟前那盏茶是入门时倒的,搁久了自然也就冷了,皇帝索性便亲自抬手端起茶壶给沈采采到了一盏热茶递过去,然后才缓了缓声音解释道,“朕适才说过——她与首辅形似而神不似。”
  沈采采心念一转,会意过来:皇帝的意思是,因为这郑婉兮长得像她那个首辅爹,皇帝是认脸认出来的。所以,他们两人现下还不认识了?郑婉兮是因为认出自己才来的?
  那,历史上的齐太宗究竟是为什么要娶郑氏做继后?难不成真就是因为郑氏有个做首辅的亲爹?
  沈采采手里捧着皇帝才递过来的热茶,倒是若有所思。
  而另一头完全被帝后忽视了的郑婉兮却悄悄的握紧了藏在袖下的手掌,勉力维持着自己面上的镇定与恭谨——她从未想过,似皇帝这般的人竟也会有这样关心对方茶水是冷是热的时候,甚至还会纡尊降贵的给人倒茶、开口解释。
  有那么一瞬,郑婉兮几乎以为自己是因为太过惶恐害怕的缘故生出了什么可笑荒唐的幻觉或是臆想。
  恰在此时,厢房外忽然又传来敲门声,打断了郑婉兮恍惚的思绪。
  随之而来的则是侍卫的沉静的通禀声——
  “启禀陛下,暗卫在楼下抓着了两个形迹可疑之人,另外还发现了一些东西。”
  就像是经验丰富的渔夫发现了咬饵的鱼,皇帝不动声色的应了一声:“让他们把东西呈上来吧。”
  第17章 出宫(六)
  侍卫闻声很快便推开厢房的木门,恭恭敬敬的将暗卫从那两个可疑之人身上搜到的东西递给了皇帝,口称:“请陛下御览。”
  沈采采就坐在皇帝身边,心生好奇的探过头去看了一眼,见是几张写满了字的纸条,不免有些诧异:“这是什么啊?”这纸条上的蝇头小字实在是太小了,又是密密麻麻的,她隔了一些距离看着多少也觉得有些吃力。
  皇帝只随意的瞥了两眼,这便将手上的纸条递了过去,好让她看得更仔细些。
  沈采采接了纸条,捡着上面的大些的字句,轻轻的念了出来:“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因着后面墨迹洇开,她又看不分明了。
  皇帝便顺口替她补充了下去:“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此句出自《中庸》,其意乃是:君子在他当下的地位去做事,不羡慕他职位以外的。”
  沈采采作为穿越来的半文盲很艰难的理解了一下皇帝的解说,然后十分识相的掠过这一句,接着看下面的:“如或知耳.......”
  这个沈采采好像有点熟悉啊——记得以前上学的时候,语文课本上的论语节选起头就有一句“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这是,孔子考较弟子“如果有人知道你,你打算做什么呢?”,孔子的弟子子路、曾皙等逐一回答,令人印象比较深刻的是曾皙的那句:“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咏而归”。
  沈采采蹙了蹙眉头,思忖过后才转头去看皇帝,出声问道:“先是《中庸》再是《论语》,这纸条上的题目应该都是四书五经里截出来的?总不会是人家的会试复习资料吧?”
  皇帝闻言倒是一笑:“若说是复习资料却也没有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沈采采好奇的追问道。
  就在此时,坐在一侧的郑婉兮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颤了颤。此时此刻,她终于后知后觉的想起一件事:元昭三年的会试舞弊案。
  是了,今年会试前却被人发现考题泄露,好在发现及时,礼部赶在开考前换了考题,这舞弊案也被捂了下去,没有闹大。便是朝里,恐怕也只有几个当事的当朝重臣知道这事。科举出了舞弊案对于朝廷来说总是丢脸的,而这一场舞弊案又还算补救及时,只有礼部侍郎吕四象事后被寻故罢免,那些了解内情的人无一不是人老成精之辈,自不会没事找事的把这事往外说。
  郑婉兮一个闺中女孩便是再得亲长宠爱,按理也是不该知道这些事的,只是那礼部侍郎吕四象也算是首辅郑启昌的同乡,平日里多有往来,故而郑启昌也曾因他被罢职的事情而在家里提了一两句。
  不过,这对郑婉兮来说确实是件小事,所以她往日里还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要不是皇帝和沈采采适才的对话,她都差点忘了今年还有这么一桩事的。
  郑婉兮既是想起了这舞弊案,心里的想法又跟着变了变:皇帝忽然微服出宫,全京城那么多地方偏偏就挑了士子往来最多的春风楼,而皇家的暗卫又正好在春风楼里抓着两个买卖考题的人.......
  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只怕,这都是皇帝早便安排好的……
  想到此处,郑婉兮反倒生出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毕竟,她早便知道皇帝是何等心机深沉之人——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哪怕看上去再如何的寻常无奇却也必有其不可告人的阴谋与目的。
  这般想着,郑婉兮看着沈采采的目光里便带了几分微不可查的怜悯与讥诮:真是可怜,只怕这位沈皇后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只是皇帝带在身边用来掩饰的幌子吧?真是可怜的无知,难怪早早就死了——指不定,她的死还有皇帝的一份功劳呢.....
  沈采采没有注意到郑婉兮意味复杂的目光,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抓着了什么似的,忽然怔怔开口道:“我记得,会试前三题也都是出自四书........”
  皇帝抬目看着她,好整以暇的等着她往下说。
  沈采采接着道:“你刚刚只看一眼,就没再看.....是因为没兴趣还是没必要看?”
  皇帝抬了抬眉梢,这才徐徐然的开口替她解惑:“虽然只看了一眼,不过这题目朕早就看过了,倒也不至于再看第二遍。”
  沈采采彻底的明白过来了:“你的意思是:这是今年会试的题目?”会试前三题最为要紧,不仅皆出自四书,还需要皇帝点头,礼部才好登记入案。也难怪皇帝接过纸条后只看一眼就递给沈采采了——他自然知道这题目是礼部拟好的会试考题。
  皇帝见沈采采终于会过意来,这便抬手把写满了蝇头小字的纸条递给了边上垂首候着的侍卫:“把这个送去刘卿府上,让他好好看看,好好想想......”他顿了顿,神色威严,语声却甚是平淡,“这是他礼部的事,他这做礼部尚书的,总也得给朕一个说法。”
  侍卫的头不由垂得更低了,沉声道:“属下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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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部尚书刘尚德今日正好休沐。
  过两日便要会试了,他倒是难得偷闲,把自己两个儿子都捉到自己跟前,仔细的指导起儿子的文章来:“大哥儿你这文章的火候倒也不差,县试倒也过得去。只是到底是京城,人才辈出,若要得个好名次,还得再加把劲......”说着,拎起次子那狗屎不通的文章,怒喝道,“你这写的什么东西?!这狗爬的字,真能丢死个人了!”
  刘家二郎正是年幼活泼的时候,小声嘀咕道:“我还小,手都还没长好呢,怎么可能写得好字.....”
  刘尚德气得要揍儿子,刘夫人连忙上前来,拦了拦,小声与他说:“老爷莫气,二哥儿这事以后再教训他也是好的。就是现下前头有贵客来了,妾身已令人请去厅上了,老爷还是先去看看罢........”
  刘尚德听说是“贵客”,脸色却是端正了起来:“是哪家的?”他是礼部尚书,内阁次辅,能在他家这儿称得上贵客的怕也没有几家了。
  刘夫人搂着心爱的小儿子,柳眉弯了弯,压低声音应道:“瞧那信物,到似宫里出来的。”
  刘尚德心下已有几分计较,这会儿却也顾不得教训儿子,抬手稍微理了理自己的衣冠,抬步去了厅上。
  厅上坐着的正是皇帝派来给刘尚德送纸条传话的侍卫,那侍卫见了刘尚德先是抱拳一礼,然后才正色道:“今日陛下与娘娘出宫游乐,暗卫正好撞上两个形迹可疑之徒,从人身上搜了些东西来。陛下令属下将这些东西交与刘大人,特意交代了——”
  侍卫语声一顿,声调冷肃,一字一句的道:“让您好好看看,好好想想......这是礼部的事,您这礼部尚书总也得给陛下一个说法。”
  刘尚德听得这话音已觉得有些不对,再伸手去接那纸片。
  他仔细的看了几眼,纵是早便见过许多风云,现下依旧是浑身发冷,汗湿布袍:这,这是会试的考题!
  这会试试题,乃是由礼部侍郎拟定,他这个礼部尚书过目,经由皇帝点头,这才真正确定下来的。还没开考前,考题是由礼部审核之后密封下发的,连主考官怕也不知道题目。
  现下出了泄题之事,这黑锅自然不是皇帝的,只能是他礼部的,是他礼部尚书刘尚德的!
  刘尚德到底也是老江湖,一阵的心惊过后,很快又冷静下来,重又细细思忖起目下的情况来:皇帝既然会派人把这东西给他,那就是不打算闹大,所以现下要紧的是赶紧查出是哪里泄题给陛下一个交代,然后加紧换了考题,把事情先掩过去。
  也幸好现在距离会试还有两天,正所谓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刘尚德想通了事情,这便立刻正色表示道:“烦请禀告陛下:此事事关重要,老臣必当彻查到底,定会与陛下一个说法。”
  说着,刘尚德又唤了管家上前,暗地里使人给这传话的侍卫封了个红包,笑着道:“一路辛苦,全当是茶水钱吧。”
  第18章 雄性本能
  沈采采一时激动,该说的和不该说的一口气都给说了。等她慢半拍的反应过来时,不仅没有半点成功解密的兴奋,反倒有些尴尬:厢房里除了自己和皇帝之外还有郑婉兮主仆二人呢。
  这就很尴尬了。
  沈采采虽然面上还端着,但还是忍不住迁怒般的瞪了皇帝一眼:自己一时没注意,皇帝难道还没注意吗?他居然也就这么配合着把事情说出来了?
  皇帝手上还端着青玉茶盏,哪怕是被沈采采这么瞪着,他面上也还是漫不经心的模样,甚至记得提醒沈采采一句:“时候也不早了,要是想吃午膳的话,是该叫人上来点菜了。”
  沈采采;“吃个.....”个头啊!现在会试试题都满大街传了,还不赶紧去处理!
  因为边上还有外人,沈采采多少还记得不能崩人设,只得匆忙的把骂人的话给咽了回去,暗暗地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冷静啊,沈采采!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家伙就是个心机屌,和他生气那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啊!
  于是,沈采采轻轻的哼了两声,话锋一转:“算了,不吃了,回宫吧。”
  皇帝闻言反到是蹙了蹙眉头:“难得出来一趟......”
  事实上,这考题泄露之事本就在皇帝的预料之中,远算不得什么打搅行程的意外。而且,此回出宫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为了陪沈采采出门逛一圈——她大病初愈又在宫里闷坏了,是该找个机会放松下心情,也有利于他们两人培养感情。至于让暗卫去抓两个买卖考题的人,原也不过是顺带的。毕竟,依着这一次考题泄露的范围来说,想要找点证据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根本不必特意往春风楼这里跑。
  不过,沈采采都这么说了,皇帝倒也不好在外人面前驳了她的话,犹豫了一瞬后还是和往常一样的点头:“那就回宫吧。”
  沈采采得了皇帝这话,终于抽空往郑婉兮那头看了一眼。她对于郑婉兮其实还挺有几分好奇,本还打算要与她说几句话,但考虑到会试考题泄露的事情,现今倒也没有什么好心情了,还是觉得应该先回宫。
  郑婉兮经了前世那般磨难,自是十分识眼色,见着沈采采那模样便立时起身,俯身一礼,仪态端庄:“臣女恭送陛下和娘娘。”
  郑婉兮身后的小丫头反应慢了一拍,见着郑婉兮行礼的动作后才回过神来,忙不迭的也跟着行礼:“奴婢恭送陛下和娘娘。”
  沈采采一贯都是想一出做一出,朝这两人点了点头,伸手拉了下皇帝的袖子,示意对方别拖拉,赶紧走。
  皇帝这才搁下手中的茶盏,从临窗的坐榻上坐起身来,不过他却没有立刻与沈采采一同往门外去,反倒叫住了人:“等等!”
  沈采采回头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不慌不忙的抬步去把沈采采先时挂在一边的斗篷和帷帽取了下来,很是仔细的替她披好斗篷,然后戴上帷帽。
  这还不算好。
  他手指修长有力,不疾不徐的在帷帽帽檐下缀着的轻纱上理了理,很是耐心的抚平了上面的褶皱,直到沈采采一身上下都没问题了才颇为满意的勾了勾唇:“可以走了。”
  对于皇帝这种类似强迫症的奇葩行为,沈采采内心毫无半点波动,甚至有点想笑:呵呵,还真是走到哪里都不忘这顶帷帽!
  待得皇帝牵着沈采采的手,两人一同走出了厢房,一直维持着行礼姿态的郑婉兮主仆二人方才重新立起身。
  那丫头想到自己今天居然见着了微服出宫的帝后二人,心下激动不已,忍不住与郑婉兮感叹道:“小姐,我居然亲眼见着皇上和皇后......就,就像是一对天人,被他们扫一眼,我全身都僵了,连话都不敢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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