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节

  纪忘川没有确凿坐实陆氏通敌卖国的证据,但尉迟云霆早已瞄准了陆氏一门的万顷良田和富可敌国的家财,没有证据证明无罪,那便是罪有应得。尉迟云霆不愿意再等下去,下了圣旨,连秋后都不愿意再拖延,五黄六月陆氏一门斩首示众,陆氏家财充归国库。纪忘川本来想拖延到秋后处决,没想到尉迟云霆给他的时间那么少,逼他不得不将计划提早实施。
  邵元冲暗中派人联络了他三次,每一次都隐晦地询问时机,邵元冲越来越没有耐心等待了。纪忘川越是聪明沉稳,这样的盟友便越是不可靠,总有一种推翻易主的危机。
  桐玉叩门入内,躬身作揖,“主上。”
  纪忘川应了声,负手立在敞开的花窗边。桐玉是他安插在身边的眼线,连项斯都不知道桐玉的真实身份。纪忘川素来冷漠多疑,安插桐玉便是为了防止祸起萧墙,事实证明,他极有先见之明,纪青岚便是最大的祸患,这个祸患不能除,必须留下,还要桐玉妥善看顾,让纪青岚肆无忌惮的报复,要让她彻底溃败,必须先让她彻底疯魔。让她自以为掌握到了先机,其实步步都在纪忘川的算计之中。
  纪忘川问道:“桐玉,公主成孕多久了?”
  桐玉细心一算,回道:“该有七个月了。”
  他若有所思地仰望碧空如洗的苍穹,无限高远,他就像一只井底之蛙窥视着苍天的奥秘。此刻他要做一个决定,犹如心头压着沉重的巨石,这个任务只能由桐玉完成,要让项斯置身事外,这已经是他能为项斯做的最大的照顾了。身为绣衣使不该动情,主上分派的任务必须冷血无情,偏偏项斯犯了大忌。“那该是时候了吧。”
  桐玉心神领会,又再次敲实了主上的心意。“主上的意思是,这孩子该落地了?”
  纪忘川漠然颔首。他心中虽有怜悯,但神智无比清明,孰重孰轻看得非常透彻。芙仪公主与项斯的孽子只能成为他撬动皇权的棋子。纪青岚把这孩子当作是报复的工具,早已用雷公藤催畸,眼下,他不过是让时机来得更早些,更凶险些罢了。七星子,本就无比凶险,如今要以药物催生,更是九死一生。这腹中之子受毒物浸缠许久,早就是半残之躯,在人世走这一遭权当入了轮回,早日再赴忘川之水,渡过劫难,再入生门吧。
  桐玉又道:“主上,用些早点,老夫人特意命属下准备槐花肉糜饭。”
  “槐花。”他冷漠地勾了嘴角,“五月了。”
  桐玉听主上的口吻并非拒人千里,大抵有些兴趣,碍于主上冷漠至绝情的态度,行了个侍婢的礼数退下去。
  纪忘川表面波澜不惊,胸中起伏不平。纪青岚特意让人准备的槐花肉糜饭,好深的心机,若有似无地戳痛他的心结,只是为了让他能感受到痛楚。
  回忆如泛滥而来的潮水,无情地将他拍在沙滩上。他想起去年五月的福州城,琳琅做了一桌子早点,槐花肉糜饼和肉米槐花麦饭,他吃得津津有味,却着实太过饱腹。他会心一笑,拿起银著,转念一动,福州城琳琅做的点心,纪青岚怎么会知晓端倪?唯一的可能便是纪青岚一早就在他身边埋下了眼线。
  纪青岚这一招本意勾起他的伤心事,却不料自曝其短,愚不可及。在福州城探听到他跟琳琅相处的细节,思前想后便只有他手下副将莫连一人。莫连一介武夫,居然与纪青岚沆瀣一气,其中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玄机。
  绣衣司主上要起一个人的底细并不难,一旦让他起了疑心,那便无所遁形。在他即将起事的节骨眼上,居然发现了莫连这个叛徒,倒不失为上天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认清楚身边的牛鬼蛇神。
  纪忘川闻风听声,堂外有人经过,那人正是项斯。“进来吧。”
  项斯领命翻窗入内,双膝跪在地上,双手成拱,眼眸朦胧。“主上,您可回来了。”
  他走过去,拽起项斯,指摘道:“大男人,哭哭啼啼不成体统。”
  他的心偶尔也有柔软的一面,项斯忠心不二,要不是情非得已,他并不想对项斯的孩子赶尽杀绝,可偏生走到了绝路,没有转机。
  项斯一脸热忱地问道:“主上,此番北去,找到龙脉了么?大江国的龙脉到底是什么样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银山?”再看主上孑然一身清雅爽利的打扮,“没见您带上呀?”
  纪忘川总是冷若冰霜,即便对项斯有愧,他也不好直言。“很快你就知道了。如今你替我办一件事,关押莫连,查清底细。”
  项斯神色大骇,难以置信,问道:“莫连是暗桩?”
  纪忘川冷漠心寒,多年出生入死的莫连,居然与纪青岚勾结,其中必有隐情。只是如今起事在即,任何潜在的危机都要排除,背叛者不留生路。“既然是暗桩,就要起了他。”
  项斯深感人心难测,益发感到纪忘川对他直言相告,出自对他十足的信任。“亏得主上观人于微,心思细密,没有信足莫连那厮。若是被莫连洞悉您的宏图大业,必定会告密揭发,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八章自其短(二)
  他的决断无情,却果断,成大事者,身边不能留下任何隐患。这些年,纪青岚从来不过问他的仕途,不是她不在乎,她比任何人都在乎。只因她早就对他的事情一网打尽。想及此,他心中恼怒,“除去莫连,要快,不要任何牵扯。”
  项斯肃然起敬,山雨欲来,主上凝重的眼眸中折射着未尽的杀机。等待了五月之久,邵元冲早就急不可耐,再是拖延下去,难保邵元冲会对纪忘川怀疑。
  他走到项斯跟前,如兄长般按着项斯的肩膀,“若然事败,我们都会挫骨扬灰,你现在要回头,还来得及。”
  项斯恳切,“项斯这一生只尊您为主上,同生共死,共荣共衰,那便是项斯的福分。”
  三日后,五月十五,恰逢王皇后生辰,崇圣帝素喜大摆宴席,宴请满朝文武共襄盛举。纪忘川的起事之期便是王皇后寿宴之时。
  纪忘川眼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项斯,说道:“五月十五,一切都会有个了断。”
  项斯豁然跪地,煞有其事。“属下领命,为主上肝脑涂地。”
  项斯誓死追随,让他心中安慰。纪忘川重申道:“事成,则荣,事败,则死。决无退路。”
  五月十五之期已定,他飞鸽传书给邵元冲,时机以待,恰逢王皇后寿辰,各地节度使月前已经收到了赴宴的请柬。邵元冲的十万兵众已经集结囤积,为了怕打草惊蛇,八万原地待命,先头派遣两万士兵。围困长安城只需麾下两万兵力,与神策十二营的兵侍里应外合,便足以拿下尉迟云霆。
  这一日天朗气清,微醺的暑热摇曳着院子里的银杏,疏疏离离的倒影着一个虚无的梦境,纪忘川梦到了琳琅,隔着层层叠叠的纱帘,好似只在咫尺间,却触手不及。胸口被热汗濡湿了一大片,他警觉地望着窗边小叶檀莲花纹半方桌上的槐花,大抵是嗅到了熟悉的芳香,琳琅又一次入到梦中。
  门外急促促的脚步声传来,他拧眉横视,难得歇个午觉,哪个不知好歹地来打扰。芙仪公主的贴身女官剪秋叩门,传话说芙仪公主不知怎的,尚未足月却胎动频密,如今怕是紧赶着要生产了。
  纪忘川应声道:“太医都候着了么?”
  剪秋忙点头,芙仪公主生产理应是大喜事,奈何不足月生产,对母亲与孩儿来说都是险象环生,难免脸色慌张。“已经派人去请了,老夫人就请了长安城里有名的大夫随诊,最出名的稳婆接生,只是这天降贵子才满七月,公主身子骨矜贵,怕是有一番磨难要受。”
  纪忘川不给好脸色,满色怨气,平生最延误满口雌黄的狗腿奴才,这剪秋过去陪着芙仪没少欺负琳琅,他自然见到这老奴的脸就是一阵火气。“既这么凶险,你便好生陪着,来我这里作甚!”
  剪秋跪在纪忘川跟前,硬着头皮,言之凿凿说道:“公主阵痛难忍,还望大将军能以阳刚之气,来震松堂中主持公道,以镇压邪祟!”
  自他离去后,桐玉把芙仪公主及身边两个女官的情况一五一十向他汇报,剪秋和半夏听闻陆氏一门关入天牢之事,而琳琅下落不明,恐怕早就穷途末路一命呜呼。芙仪公主知晓后常常惊扰多梦,梦中多半是见到琳琅张开血盆大口向她索命,剪秋此时口中念叨邪祟,触及了他的逆鳞,他抬起一踹,就是个窝心脚。“邪祟?青天白日妖言惑众,要不是念在公主生产事急,你一心侍主的份上,早就把你开发了。”
  剪秋不依不饶道:“老夫人在震松堂外守着寸步不离,只盼着大将军第一子平顺生产,还望大将军不看僧面看佛面,念在老夫人年迈忧心子嗣的份上,去震松堂看一看公主吧。”
  他心觉讽刺,纪青岚所作所为,在他眼中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你同老夫人去说,我眼下要入宫赴宴,今日乃是皇后寿宴,公主生产在即,不必去贺寿,我会一应代劳。若有喜讯要报,大可来宫中通传,正好让圣上和皇后一同沾喜,麟儿出生与皇后寿辰相吻,岂不是普天同庆。”
  剪秋一听此话在理,神策大将军脸色不佳,挂在腰间的无惧刀好似随时随地要出鞘,她不敢再耽搁,屈膝一福,赶紧连滚带爬撤回去。剪秋把纪忘川的话,原封不动带给纪青岚,她眸中精光毕现,绸缪二十多年,就是为了等一场旷世笑话。王皇后的寿宴之上,群臣满座,往来都是阀阅世家,还有外国使臣,恰好是让尉迟皇室最佳出丑的时机。只是莫连失去了联络,她心里有些不安定,但是大事在前,莫连乃是纪忘川的副将,往来难免有些拘束,便也没有往深处想。
  芙仪公主痛得歇斯底里,太医急得团团转,公主生产要是顺利,那是太医份内职责,若是不顺,保不齐要掉脑袋,全在一念之间。可芙仪公主如今无比凶险,早产本就有违天道,孩子生下来能不能保全还是未知数,如今芙仪公主更是命悬一线。
  纪青岚急赤白脸地冲进房去,半夏只当她急着当祖母,象征性地拦上一拦。“老夫人,公主有太医照看着,您且放心,千万顾着自个儿的身子。”
  纪青岚老泪纵横,佯装忧心。“半夏,快去照看你家主子,顾着我做什么。我在这儿守着公主,擎等着好信儿。”
  芙仪公主扯破喉咙,拽着身边侍婢的胳膊,往死里拧巴,她身上难以言喻的痛,恨不得让所有人感同身受。“一群废物,都是一群废物,父王养你们做什么!要是本公主痛死了,要你们给我陪葬!通通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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