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于济楚并不再追究当日之事,赵潋深信以于济楚的头脑,一定早确定君瑕的身份了,他按着剑,回身道:“公主,夜色已深,不如让下官护送你回公主府罢。”
  赵潋点头,“好啊。”
  君瑕受了伤,赵潋怕再有个什么不测,便答应了。
  花灯灿烂的都城,夜色被拒之城外。
  唯独一缕幽暗的月光,破开清凉的晨雾,将木兰探出篱墙的修枝倩影,筛下泠泠然的斑驳。于济楚前脚走,赵潋搀着君瑕跟在身后,并肩而行。君瑕只是受了些皮肉之伤,伤口也无毒,赵潋小题大做了,他也只有无奈。
  走了一截,赵潋忽问道:“上次在船上要刺杀我的人,和这次的是一伙人么?”
  于济楚听到有人在船上伏击赵潋,心上凛然,已猜到是燕婉邀请赵潋避暑游园那回。幸得赵潋有武艺傍身,否则接二连三的刺杀,她早已没有命在了。
  君瑕沉吟道:“上次那伙人并不想取你性命,这次却是奔着公……”在赵潋猛然瞪了他一眼之后,君瑕收回目光,薄唇浅浅地一扬,“夫人的项上人头来的。”
  赵潋戳了一下他的右脸,心满意足道:“你放心,我的人头在我这儿保管了十几年了,牢得很,连摄政王那么厉害的人都没拿走,我肯定长寿。”
  君瑕叹了一声,赵潋紧扣着他的手,笑靥如花地摇了两下。
  这时,本已领先他们丈许远的于济楚又折转回来,停顿在他们眼前,“公主,此事不能大意,还有……君瑕,你们早就让人盯上了。”
  君瑕无所谓,轻声一笑。
  赵潋耸肩道:“那又如何,难道让我们躲起来?这恐怕不行。他们要来便来罢,我赵潋还没怕过谁。”
  于济楚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碰撞了一瞬,眼底犹如结出了赤金色的火花,摩挲而过,眼眶微微一热。他面无表情地背过了身,声音沉然:“公主最好还是住到宫里去,至于君先生,我来照料他。等巡御司抓到出逃的首犯之后——”
  “别——”赵潋挥掌,“没事我可不愿入宫。还有,于大人素来看不惯我家先生,我岂能送羊入虎口。”
  于济楚道:“他,不是羊。”
  赵潋愣了下,于济楚便大步往前走了。
  她只好拽着君瑕跟着于济楚走,回眸看了眼身旁容色清隽的君瑕,他仿佛带笑,赵潋恍然想到,这副皮囊之下,内里……谁又能比他狡猾。
  赵潋只好哀叹:“我现在还能退货么。”
  君瑕侧目看了她一眼,笑意更深:“好呀。”
  赵潋蓦地脸色一板,在他的小臂内弯处掐了把,狞笑:“你休想!”
  第45章
  于济楚送人到了公主府, 临行前,赵潋将他的窑瓷瓶还给他, 于济楚接过, 施了一礼。“公主还请信任臣下,于某会就今日之事给公主交代。”
  赵潋已是很感激于济楚危难之时拔刀相助了, 至于追查出逃的要犯,这本来是巡御司的本责, 她自知只是沾了点光, 还是表了谢意。
  赵潋拽着君瑕三不做两步地上了台阶,开门入内。
  月色幽微, 清河街尽头彩灯明媚, 这条街巷却不见任何烟花蜡烛, 唯剩下几株碧树探出红墙, 高照着榴火。
  于济楚月下的身影被拽出一笔纤长。
  他摊开掌心,手里安静地躺着一支红珠步摇,眉眼缓缓舒展。
  君瑕被赵潋粗暴地拽入门庭, 也许是因为成婚了,她这下总算把心揣回了肚子里,对他也不用太客气了,也许是君瑕方才那话将她惹火了。
  他任由赵潋牵着手往里闯, 浮桥外水色清幽, 泛起一波粼粼月色。
  赵潋听到他清浅的叹息,“公主夫人,于大人心里藏着一个人。”
  正走到浮桥上, 赵潋迟钝地顿住了脚,一回头,她略感诧异:“我怎么不知道,你从哪看出来的?”
  公主在某些事上可能是迟钝得有点可怕。
  君瑕狭长的眸露出一点如碎雪的笑,“这么久了,难道夫人一点不知,于大人满心满意,全都是你?”
  赵潋怔了怔,大抵没想到这个,好半晌才从唇齿之间挤出几个字:“你肯定看错了。”
  君瑕的食指正好碰到赵潋的手背,轻轻一点,“旁观者清,我不会看错。”
  赵潋傻了。
  她是觉得于济楚对她有点不寻常的意味,潜意识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好,故此拨乱反正地认了于济楚做哥哥,以为这样可以将那点微密的心事瞒天过海,以免彼此再尴尬相对。
  她只是一直不敢相信罢了。
  见赵潋蹙眉不言,君瑕适时地提点她,“难道他不曾对你表明心迹?”
  赵潋倏地抬起头看向君瑕。恍然间她懂了君瑕的心思。他擅自给她相中的驸马人选是于济楚,于济楚却也是个鳏夫,如此即便他们成婚也没什么,君瑕死后,赵潋也是个寡妇,与于济楚正好谁也不必嫌弃谁,赵潋心高气傲,心里反而会平衡些。
  她猛然挣开了君瑕的手,都到了这一步了,他还贼心不死地要给她安排男人?
  被挣脱手之后,君瑕只缓慢地将手收回袖间,神情依旧如水似云,淡泊得很。赵潋真恨这人,怎么可以深深动情之后,又保持如此的冷静。
  她沉声道:“不,于济楚同我说的那番话,不过是为了谢珺罢了!他早就答应谢珺帮他收拾烂摊子,我就是那烂摊子之中的一个!”
  对,是这样。
  赵潋咬着牙,固执地不肯相信自己误解了于济楚多年。
  但君瑕知道,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了。
  赵潋在浮桥上立了许久,风吹起衣袂,红裳翩然。她徐徐低头,被风摇碎的水波里明澈地映着两人的影子,一红一紫,还有头顶婀娜的柳枝。她将嘴唇勾起,露出苦笑,“好吧,如果是,那又能怎样呢?我拒绝了他,不是气话,是我心里真的没他,他是个好人,我也不能违心地耽搁他。要是你还这样想,我以后再也不见于济楚了。”
  君瑕轻叹,“莞莞。”
  她赌气似的往回走。
  君瑕从身后轻轻拽住了她的一截衣袖,赵潋停了步子,没有回头,君瑕轻声道:“别怪我。”
  他语气一软,她的心就软了,但总是这样,她一点威信都没有,君瑕还是日日想着怎么给她留后路,怎么让她在他死后能嫁得良人。他这样想,他们怎么心无芥蒂地做真夫妻?
  赵潋道:“我要回去睡了,你也早点安歇罢,记得伤口别碰水。”
  她挣脱他的手,不回头地往回前院去了。
  君瑕看了眼落空的指尖,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笑道:“傻姑娘。”
  没有哪个男人是愿意将心爱的姑娘始终往外推的。
  他也不过是个俗人罢了。
  赵潋夜不能寐,就像在宫中七月初五那日晚,传来君瑕要离开公主府、离开汴梁的消息,赵潋的心仿佛沉入了深渊。她找到望仙台,想那么看一晚上,直到目送他离开。这一晚,留下了人,给他烙上了印,可他心还是一如往昔。
  怎么就不能放下顾虑,好好接受她呢?
  赵潋烦闷地将脑袋埋进了被褥里,闷得一身香汗。
  也许是时运不齐,才方又同君瑕闹了点别扭,宫里又传出了件大事。
  赵潋直至此时才知道,因为赵清擅作主张,顶撞太后,被太后关在了寝宫里不得出,小皇帝是个倔强蛮狠的个性,宁死不屈,也不知道东歪西想了什么,在寝宫又砸又骂,太后只吩咐人不理会他。
  赵清心狠,便偷偷藏起饭菜,等馊了再吃,趁人不备,夜里沐浴的水,也等凉了再洗,加之郁火暗结,自幼身体娇弱,禁不起折腾,这一病便不起了,连嘴唇都是乌紫的。
  太后终于是急坏了,宫中太医方子开了不少,也都给赵清灌下去了,但没用。
  太后也是病急乱投医,差邵培德来接她入宫去瞧弟弟。
  以往赵清生病,太后都不允许赵潋近前探视,这一回一定是闹得太狠了。赵潋丝毫没犹豫,等不及坐宫车,一身便装,骑马便直奔宫门而去。
  此时金殿寝宫外里三层外三层跪满了人,太医都束手无策,不论是针灸,掐人中,还是强行灌药,都试过了,毫无起色。
  赵潋心里暗道不好,直冲入内宫,诸人都道皇帝不能再受风,赵潋一进门,便让人又重重地将殿门阖上了,赵潋暗骂一声“荒唐”,她的皇弟就是闷出了病,都病得这样厉害,还让他睡在暗不见天日的寝宫里。
  赵潋冲过来,只见母后已经哭得眼眶红肿,她又不忍心指责她什么,太后是孩子母亲,皇弟病情险恶,她心里比谁都难过着急。可惜那摄政王一役之后,赵家只剩下这根独苗,他如有闪失,万里江山无人为继,其余宗室子弟血缘都太远了,恐怕众有不服,太后从未考虑。
  朝政上的事,赵潋向来乖巧不插手,但是她也看得出来,太后是真心疼爱皇弟,比她尤甚。
  上一回赵清也是受了风寒,太后不顾万金之躯驱车前往佛寺进香,为子祈福,此等待遇赵潋都从未有过。
  她蹲在太后跟前,紧紧攥住了母后的纤细的手腕,她为国操劳经年,鬓边已生零星华发,这几日尤显疲惫,那威严的艳光被削弱几分,同民间脆弱无助的母亲没有两样。赵潋忍了又忍,还是没压住,轻声说了一句:“阿清大了,母后不该再拘着他了。”
  太后眼眶红了,“哀家知道,只要他好起来,哀家眼下只要皇帝醒过来……”
  赵潋望向床上众人围堵的弟弟,拨开两个碍眼的太医走了进去。
  明黄的龙帐罩着赵清渐渐抽开的身形,他眼睛紧闭,唇色发紫,确实像病得很重,赵潋问一旁呆站着的葛太医,“皇上这到底是什么病?”
  葛太医脸色复杂,“恕老臣直言,皇上这脉象……像什么病都有,又像……什么病都没有……”
  上回葛太医帮她揪出了销骨之毒,赵潋对他的医术有了改观。可瞧瞧这帮不顶用的老庸医,都说了些什么胡话,什么叫什么病都有,什么病都没有。
  她沉下脸色来,“那你们开了些治什么的方子?”
  葛太医又瞅了太后一眼,为难道:“皇上患有躁郁,还感染风寒,吃坏了肚子,我们只好对症下药。”
  赵潋指着晕迷不醒的赵清,沉声道:“这就是你们的‘对症下药’?”
  公主一喝,一行太医纷纷两股战战跪地求饶。
  赵潋弯腰伸手去,将小皇帝的腿弯抄起来,便抱起来赵清。众人大惊失色,宫女嬷嬷都抢上前来,太后也不禁脸色一变,“莞莞你要做甚么?”
  赵潋道:“母后你就是太不知皇上的心了。”
  这句话驳得太后哑口无言脸色微白之后,赵潋抱着皇帝便往外冲,一脚踹开了金殿大门,诸人怔怔不敢动,都在等太后示下,太后忙起身跟着赵潋出门。
  赵潋抱着皇帝一路急行,送他到御花园,在满墙满院的花红柳绿之中,挑了一处半是阴翳半是阳光的地方,将赵清平摊在石桌上,太后率人跟过来时,只见赵潋正压着赵清的肚子,替他将腹中的郁气都擀出来。
  葛太医和王太医面面相觑,公主做法虽然新鲜,但对病人有益无害,他们也便没有阻止。
  赵潋替赵清压了一会,赵清嘴唇上的乌紫退了一些,她忙招手喊人来,“再来探探皇上的脉!”
  太后惊讶地走过来,幼子果然已脸色和缓,便知道赵潋所言确实无误,是她太拘着赵清之故。
  葛太医探了脉,将皇上的眼皮掀开瞅了几眼,揖手,大喜过望道:“此法有效,确有起色。”
  太后忙上前来握住了赵清的小手,满腔忧急稍松了片刻,抬起头问赵潋:“清儿何时能醒?”
  她真已病急乱投医,赵潋不是大夫,自然不晓得赵清什么时候能恢复过来,但这帮庸医更是不可信,“母后,我寝宫后头有片林子,我带阿清去睡一会儿,那儿空气新鲜些,说不定他等会儿就能醒了。”
  太后强迫自个儿冷静下来,“也好,那就快去罢。”
  赵潋点头,抱着弟弟起来往内苑走去。
  太后也起身要跟着,但这回邵培德又传话来,“太后,瞿大人、何大人求见!”
  这两人正是牵涉到地下场一案的重要人物,太后挥袖,冷冷道:“摆驾!”
  她不放心赵清,让御医们都跟着赵潋去,便随着邵培德走了。
  但赵潋不准太医跟过来,免得小皇帝见了心烦。但一路走着,随着赵潋怀抱的颠簸,赵清嘴里那口郁气出尽了,他悠悠醒转过来,人才到松林,赵潋又惊又喜,“阿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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