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不用奉承我。”明珠柳眉上挑,略一思量,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肯定是五皇子的同党,一起来清江郡查案的。你知道有人要置五皇子于死地,所以不惜冒险假扮他,故意暴露自己,引起徐家怀疑,将所有刺客都引到自己身上。真正的五皇子肯定隐在暗处查案吧?我猜猜,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混到衙门里了呢!”
林阿吉似乎彻底放弃了“挣扎”,明珠说一句,他便点个头。
“你之所以选择藏匿在我家,也是因为在清江郡,惟有我家是徐家的手伸不到的地方,或者说有所顾忌的地方。之前我们两家是姻亲,说不定你还怀疑过,府库的猫腻也有我家的一份,对不对?藏在我家,既能保护你,又不耽误你查案,说不定还能顺藤摸瓜,揪出一个同伙,是也不是?”明珠质问道。
“郡主这话错了,王爷为人一身正气,绝不可能和这种龌龊事扯上关系。这一点,在下深信不疑。在下藏在王府里,也是为了说服王爷跟徐家彻底斩断关系,否则早晚要被徐长泽这老狐狸连累死。”林阿吉敛容,无比正经地道。
明珠深以为然。以她重活一世的经验看,这人说得句句切中要害。只是不知他何以如此有先见之明。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了吧?”明珠悠悠地道,“你既然以管家的身份进来,我爹肯定知道内情。你就算现在不说,我早晚也会知道。大家同仇敌忾,再隐瞒下去有意思吗?”
林阿吉忽然起身,抱拳一礼,“在下凌宗训,得遇郡主,实乃三生有幸。”
明珠心头一凛。万万没想到,他就是三皇子贺延雄最忌惮的政敌,靖阳侯凌宗训!前世,自己被栽赃和他有私情的男人。
还真是巧啊!
第15章 前世
这个人的名头实在太大了,明珠想不记得他都难。
当今皇帝是个猜疑心很强的人。开国初期,四位军功赫赫、世袭罔替的亲王,传至当今这一代,已经四去其三了。皇帝找了各种理由,一一铲除了他认为对皇权有威胁的人,特别是一批军功夙著的老将。若非父亲主动交权,急流勇退,他也不可能成为四王中硕果仅存的一位。
与此同时,凌宗训正以令人瞠目的速度迅速成长为邺国新一代的军事核心。随着几次对敌国作战的大胜利,他的功勋越积越高,短短几年时间就彻底接管了邺国最强大的军队——西军,成了令敌国闻风丧胆的人物。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一贯爱猜忌功臣的当今皇帝,对少年得志的凌宗训完全是一副放任的态度,不断加官进爵,大肆颁赏,军国大政无不垂询,凡有建言,无不采纳。皇帝对其信任之深,甚至超过了当朝几位皇子。
正因如此,凌宗训才会被野心勃勃的贺延雄当成绊脚石,这一点明珠素所深知。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靖阳侯,失敬失敬。”明珠浅笑回礼。
凌宗训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几天的相处,她生过自己的气,也关心过自己的伤,气急了动手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甩脸色,然而他就是喜欢,开心的、生气的、调皮的、蛮不讲理的楚明珠,统统都喜欢。可唯独现在这样,跟他客气说话的明珠,让他极不舒服。平淡里透着疏离,他听出来了,心里一疼。莫非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早知道,宁愿一辈子假扮林阿吉啊!
看着眼前女子明眸善睐,凌宗训的记忆已经飘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心底一直有一个秘密,从未对人讲过:他凌宗训其实是一个活了两世的人……
***
前世的他,出生在邺国一个边陲小镇。母亲早逝,父亲是西军中一个校尉,常年追随靖北王征战在外,无暇照顾他。童年里,对他影响最深的人便是靖北王妃秦婉了。
凌宗训听说,王妃在未嫁之先,只是一名普通的农家女子,与自己的生母情如姐妹。自己幼年丧母,王妃顾念姐妹之情,又敬重父亲一心为国,便将自己接到身边亲自教养,百般照顾,视如己出。幼小的他,其实一直视秦婉如亲生母亲一般。
就这样,在她身边慢慢长大。王爷忙于军务,时常宿在营中,府里便只有他和王妃两人相依相伴。夏夜,王妃常常带他坐在滕树下纳凉,看流萤飞舞,星光点点;冬日,两人围炉闲话,王妃会给他讲很多有趣的故事,也会教他读书、写字、画画。
犹记六岁那年,王妃诞下一女,取名明珠,他眼巴巴地看着襁褓中的小娃娃,心里巴不得她一下就长大,好在春夏来临的时候,牵着她的手,跑过漫山遍野,看万紫千红。王妃笑着说,要对妹妹好。他想都没想,认真点了点头。
可惜天不遂人愿。两年后,卫国大举进犯,皇帝决定趁此机会,彻底解决边疆之患,一场大战迫在眉睫。然而,皇帝虽然要倚重靖北王抗敌,却也不放心让他掌握如此庞大的军队和补给,于是一旨圣谕传到边疆,令秦婉携女进京,美其名曰陪伴太后,实则入京为质。
从那以后,凌宗训再也没见过王妃。三年后,西军大捷,终于彻底打垮了卫国。只可惜,皇帝的嘉奖尚未传来,却先传来靖北王妃病逝京城的消息。王爷哀痛过度,决定急流勇退,便主动请辞兵权,回京接了女儿,返回原籍颐养天年。凌宗训则跟在父亲身边,小小年纪便屡立奇功,甚至得到了皇帝天语褒奖,从此成长为邺国新一代年轻将领的翘楚。
他很想去清江郡看看老王爷和明珠,只可惜军中事务繁多,皇帝又对他宠信有加,将整个西军交托他手。他亦深知,老王爷正是为了韬光养晦才隐居故里,自己如今炙手可热,若是与他保持往来,只怕更生皇帝猜忌,反而害了王爷。于是他收起心中的挂念,一门心思扑在军中。或许惟有如此,才是对王爷好,也才能对得起皇帝的信任。
惟一的一次例外,是在听闻武宁郡主楚明珠要嫁给当朝三皇子贺延雄的时候。十几年不曾见面,他的印象里,明珠还是那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犹记王妃的音容笑貌,记得自己幼年的承诺,凌宗训坐不住了,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明珠嫁给那个狼子野心的家伙。凌宗训破例,写了一封很长的书信给靖北王,痛陈三皇子品行低劣。他知道这样做极有风险,倘若信件落入别有居心之人手中,那无疑是送给政敌一个攻击自己的极好把柄。然而,他还是做了。在这封信石沉大海之后,他甚至冒险离开驻防之地,亲自潜入清江郡,面见老王爷。只可惜,他终究晚了一步,明珠已经在徐子清的护送下,上京待嫁。
此后每每想来,凌宗训都后悔不已。怪只怪贺延雄太过狡诈,伪装太深,臣子中不受他笼络的人实在寥寥。而自己跟他素来不睦,朝野上下,几乎尽人皆知,或许靖北王以为自己是为了政治利益才如此猛烈地抨击三皇子吧,亦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另有隐衷。
凌宗训带着悔恨,偷偷返回驻地。他想,事已至此,便盼着贺延雄好吧。但愿他不要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来,让明珠得以安享富贵,一世幸福。只可惜,他的愿望又落空了。贺延雄此人,恰似他所想,是个狼子野心、不甘于平淡之人。他忌惮自己的权势,千方百计诓骗皇帝,说自己兵权太大,恐有反心,应当召入京师,分其权柄。皇帝病重,脑筋不清不楚,在他的架弄下,当真如此做了。
凌宗训感念皇帝知遇之恩,明知前路危险重重,却不敢抗旨。谁知贺延雄胆子比天大,自己一到京城,便被他想方设法软禁。贺延雄暗下黑手,企图让他死在京城,被他一一躲过。水深火热之中,他当然不肯坐以待毙,于是策划了出逃计划,准备秘密离开京师,起兵清君侧。
谁知贺延雄老奸巨猾,各城门查得极严。凌宗训也是运气太差,一连两天乔装改扮都没混出城去。偶然一个机会,他得一个禁军朋友的指点,三皇子侧妃楚明珠要出城上香,皇帝派了一个班的禁军,护送她前往邺安寺。
这个久违的名字,让凌宗训的心静不下来了。他反复思量许久,迫于局势压力,确实没有更好的出路了。当然,他也担心是否会牵累明珠,但是考虑到皇帝对明珠的宠爱,以及三皇子素来善待妻妾的形象,凌宗训还是决定冒险一试。他易容改装,在朋友的帮助下,顺利混入了保护明珠的队伍里。
然而,守城士兵被临时抽换,提前买通的侍卫全部调走了。领头的挨个查对了每一个人的腰牌,敏锐地发现,这批护送王妃的小分队里多了一个人。
一班侍卫是十五人,而这一班加上凌宗训,却是十六个。多一个是谁,并不难查。危急时刻,凌宗训谎称自己是羽林孤儿,因中元将近,思念战死边疆的老父,便想借机去邺安寺为父祈福。
守门者碍于三皇子的严命,并不打算放行,最后还是明珠出面说情,才放了他。
时隔二十年,凌宗训第一次见到了楚明珠。借着点点星光,他发现,当年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已经长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丽女子,美得几乎让他认不出。
这一路,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局势紧急,本应就此离去,再不回头,以免被三皇子逮住行踪,再入险境。可他着实放不下明珠,竟鬼使神差地跟着她,来到了邺安寺。
檀香袅袅的大雄宝殿,他隔着缭绕的轻烟,看到她虔诚地跪在大佛前,口中呢喃祷念,振振有词。叩首,起身,再叩首,再起身……从深夜到凌晨,她不辞疲倦地跪拜着,清澈的眸子里噙着泪水,看得出,她是真心实意地盼着皇帝好。
就这样,她拜了整整一夜,他也看了整整一夜。直至黎明,她才揉着酸疼的膝盖起身。
他思虑一夜,实在不放心她就此回京,本想带她一起离开京城,谁知还没开口,她却认出了他,取出荷包,给了他很多散碎金银。她说,这是英雄遗孤应得的。
那一刻,凌宗训忽然不知说什么好。她眼中似乎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悲悯,与当年的靖北王妃如出一辙。他是战场上冷血嗜杀的怪物,这么多年,见惯了生生死死,不知为何,却突然被这双眼睛触动了心弦,令他想起了秦婉,想起了记忆深处的童年,心头愈发沉重。
他想破口大骂,明明是世间最单纯美好的女子,却偏偏嫁给了贺延雄那个的混蛋!
他也想狠狠地抽自己,为什么没有豁出性命去阻止!
他张口,刚要说出“跟我走”,庙里却忽然涌进大批御前侍卫,声称皇帝病危,急召王妃回宫。凌宗训眼睁睁看着她被侍卫带走,心中升起一阵无力感。
如果当时他知道,贺延雄已经笼络了皇帝所有的亲信侍卫,要于第二天,便毒杀皇帝,害死明珠,族灭靖北王全族,那么他就算仅剩一口气,也一定要潜回皇宫,拼尽全力,亲手宰了贺延雄!
他简直是个毫无人性的疯子!
凌宗训永远都没法原谅自己。万万没想到,给明珠招来灭顶之灾的人,竟然就是自己!如果当日没有混入明珠的队伍,那个温柔如水的女子是否还能好好地活在世上,享受着阳光,以书画自娱?
他不敢想下去。最终带着一腔无处发泄的怨恨,回到营地,公然起兵,反对贺延雄登基。
双方交战了一年半。贺延雄虽坐拥天下之兵,奈何得位不正,德不服人,军中将士频繁发生反叛。反观凌宗训,常年镇守边关,声名在外,士兵感他为将之德,无不效死命。
于是,他一路高歌猛进,杀入京城,闯进皇宫,亲手送贺延雄去了地府。
将士们纷纷跪倒,俯首叩拜。他看着这些人,脑中却是一个女子倔强叩首的身影。
终于为她报了仇。
可那又怎样?她还能活过来,再用那样温柔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吗?
凌宗训孤零零地站在龙极殿里,耳边排山倒海的“万岁”之声,他却恍如未闻。
他成了改朝换代的皇帝,励精图治,江山稳固。美中不足的是,他始终没有立后,也没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
一个皇帝,可以没有父母,也可以没有兄弟姐妹,可他怎么能没有后宫,没有继承人呢?
大臣们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到了皇宫,堆在了御案上。以至于到了统治后期,天下终无大事可议的时候,关于立后的拉锯战竟成了每日早朝的主题。
他觉得可笑。这些臣子们天天把皇帝的家务事挂在嘴边,伏地叩首,捶胸顿足,殿堂大哭,甚至有人以死劝谏。
可他却什么也不想做,每日下了朝,便回到龙极殿。没有人明白,为何前朝皇帝崩逝的不祥之地,却是新帝最留恋的地方。惟有他自己心里清楚,那不是留恋,而是刑罚,不折不扣的剜心之罚。
可他还是管不住自己,想去那里凭吊她,怀念她,说不定哪一天,她的香魂便会入梦来……
有一次,满朝文武集体在龙极殿外哭了三天,不求他立后,只求他封几个低级的才人充实后宫,绵延血脉。
都是跟着他一起打江山的亲密部属啊,有些已是须发斑白,有些甚至行将就木……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看着他们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凌宗训心头一软,终是点了头。
于是举国欢腾,采选官奔赴全国,挑了几百个美女让他选。
他木然地看着这些女子,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然而最终,却幻化成了同一张脸。
于是他取消了这惟一的一次采选,因为他发现,自己还是忘不了她,也原谅不了自己。
二十年后,大晋开国皇帝凌宗训死在了龙极殿。
他是历史上最奇怪的皇帝。在他漫长的帝王生涯里,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妻妾,没有儿女,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除了治理江山,什么也不会。
他死了,把皇位禅让给了陪他出生入死打江山的兄弟之子。
第16章 毒计
每每想起前世无数个被后悔撕咬的不眠之夜,凌宗训便格外珍惜眼前。如今是邺安三十四年,武宁郡主楚明珠还是未出阁的娇女,五皇子贺延修还是前途无量的少年,最重要的是,决定着所有人命运的当今皇帝贺崇睿,还没有被猪狗不如的三皇子害死。
凌宗训暗自庆幸,上天果然待他不薄,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阿嚏。”明珠捂着口鼻,湿淋淋的头发还滴着水。
凌宗训的思绪立刻回到了现实。真是该死。怎么忘了?明珠刚刚落水,身体还很虚弱。他狠狠地责怪着自己的粗心。
“郡主,在下送你回房换身衣裳,小心别着凉。”凌宗训关心地道。
“不敢劳烦侯爷。我的闺房在东面,你住的雅兰堂在西面,南辕北辙的两个方向,我还是自己回去吧。”明珠淡淡地道。
凌宗训心中有些失落,“郡主何必如此生分?我还是我,林阿吉啊!”
“侯爷手握数十万大军,圣眷正隆,明珠可不敢造次,不敢把侯爷当下人。请恕明珠告辞。”言毕,也不搭理凌宗训,径自朝东走去。
“明珠,明珠。”凌宗训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你别跟着我行吗?”明珠有些着恼。
“让我送送你,我怕你再出什么意外。”
“自己家里,能有什么意外?反倒是跟你在一起,意外才多呢!刚才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落水。”明珠赌气地道,“你看看你,再看看我,浑身上下湿哒哒的,让人看见了不会议论吗?这可是我家,查完案子你甩甩头走了,留我一个人在这被下人笑话吗?”
凌宗训这才明白她的用意,歉然道:“对不住郡主,是在下有欠考虑了。”
他一心想创造机会哄她开心,却忘了两人此刻的狼狈。
“明白就好。”明珠面色和缓下来,不咸不淡地道。
转身没走出几步,明珠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凌宗训依旧站在原地凝望着她,整个人都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柔和的红晕。
“差点忘记说……”明珠朝他挥挥手:“侯爷明天有空的话,我想学几手功夫。”
“郡主此言当真?”凌宗训喜出望外,“有空,当然有空!”
“那好,明日巳时,不见不散。就在这九丈桥上,不来的是小狗。”明珠扮了个鬼脸。
“好,不来的是小狗。”凌宗训哈哈大笑起来。
明珠略一点头,这才满意而去。待她走出很远,回头再也见不到凌宗训的身影时,脸上才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
臭小子,你以为我学功夫是为了什么?当然是对付你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求我学武功。
明珠算是摸透了他的脾性。对付这种死缠烂打的臭小子,就得冷漠一点。你对他笑,他便忘乎所以,撩得更加起劲。你不理他,他就自己贴上来,像块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他是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一点也不会客套。明珠长到十七岁,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这次得知他的真实身份,虽然很吃惊,但心里也并未如何畏惧。她只是想刁难他一下,以报今日落水之仇。
不知不觉间,明珠便走到了自己的小院门前。没等她推门而入,西头奔来一个小丫鬟,急急忙忙,跑得满头大汗。
来人正是明珠房里的丫鬟玉莲,年岁不大,实心眼儿的姑娘。
“郡主,您都湿透了!”玉莲一把拉起明珠的衣袖,着急地道:“快,快回房,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