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8)

  江语夏感受到他的温和与善意,应激反应渐渐减弱。
  旁边郑安南莫名觉得胸口烦闷,整个人变成大柠檬,酸不溜秋的。
  要知道,沈顾北哄他的时候,从来没有那么温柔过,顶多跟哄狗狗的态度类似。
  妈的,好气啊!
  考虑到车站旁人来人往,声音嘈杂,并不适合好好说话。再加上彭野顶着狰狞的刀疤脸,长相过于引人注目,会吓到路过小朋友。
  沈顾北建议转移阵地,去附近公园里聊天。
  初秋,公园里铺了一层枯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穿过碎石子小路,沿途只看到几个晨跑和打太极的老大爷。
  被广场舞统治的21世纪还没来临,公园里有许多安静角落,适合他们聊天。
  沈顾北找到一个小凉亭,亭子中央摆着大石桌,桌上刻着棋盘。既可以用来下象棋,也能用来打麻将。
  桌子对面四张石凳,几个人依次挑位置坐下,相顾沉默。
  郑安南和彭野本来就没什么想说的话,纯粹跟来凑热闹。沈顾北虽然有满肚子疑问,但对面江语夏先生楚楚可怜,紧紧抱住自己身体发抖,完全不像能好好说话的样子。
  沈顾北不知道他以前经历了什么,想要问清楚,就必须让江语夏先放下戒备。
  你好,我叫沈顾北。沈顾北主动向他伸出手,你应该没听过我的名字,但是,我们以后肯定会熟悉起来。
  江语夏低头审视他的手,目光呆滞,没有任何回应。
  沈顾北泰然自若缩回手,也不觉得尴尬,继续单方面聊天,算起来,你今年应该21岁,大学毕业了吗?
  听他提起大学的问题,江语夏先是点点头,又快速摇摇头。
  没毕业?
  江语夏又摇摇头,意思让人费解。
  我劝你,别白费力气。彭野挠挠脸上的疤痕,不耐烦说,这些天,我无论问什么话,他只会点头或者摇头,一个字都不肯说,逼急了就求饶。要不是我听过他好好说话,肯定以为他是个神经病。
  沈顾北追问,你听过他好好说话?什么时候?
  遇到他那会儿,彭野回答,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就缩在天桥下面的臭水沟旁边,身上裹着烂草席。我过去问他是不是江语夏,这人就扑上来抱住我大腿,让我救救他,带他离开。我听旁边流浪汉说,他躲在那边小半个月,基本没吃什么东西,也不敢睡觉。前些天听到声音就逃命似的躲,后来身体太虚弱,没办法躲,干脆躺在桥洞底下等死。
  沈顾北:听你的说法,难道还有别人也在找他?
  我哪知道。彭野摊开手,我只负责帮你找人,找到人就带回来,其他情况不知道。
  好吧。沈顾北后来跟江语夏共事,只知道他大学毕业前,一直呆在洛陵市。
  至于江语夏少年时期的具体细节,他本人从未提起,沈顾北就没有问过。
  怎料想,以前的江语夏,处境如此落魄。
  既然他什么都不说,那就算了,谢谢你帮我找人。沈顾北扶着桌沿,缓缓站起来,打算先帮江语夏找个栖身之所,先安顿下来。
  别江语夏却误会他的行为,整个人又如同受惊的猫咪,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青年明明害怕至极,却鼓起勇气伸出细瘦的手指,抓住沈顾北的衣角。
  从他们刚才对话中,江语夏听出来,刀疤脸男人是受了沈顾北的委托,才千里迢迢去洛陵寻找自己。
  虽然他不记得,自己跟沈顾北有过什么交集。但如果眼前的小男生也放弃自己,他又会堕入无穷尽的黑暗中。
  别江语夏苍白的唇开合,吐出几不可闻的话语,别走。别、别丢下我。
  嗯?
  求你救救我。江语夏仰起脸,漂亮的眼睛蒙了一层透明的泪痕,声音虚弱地重复,救救我。
  所以,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沈顾北揉揉眉心,毫不犹豫的拒绝,我没办法救你。
  江语夏的手悬在空中,又坠落,眼睛里微弱的光芒逐渐暗淡。
  他垂下头,听到沈顾北继续说。
  求救之前,首先应该讲清楚前因后果,世界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帮你。沈顾北停顿片刻,又继续说,还有,你最应该求的人,是你自己。
  你不肯伸手回应,谁也救不了你。沈顾北重新回到位置上,双腿交叠,收起哄猫咪的温柔与和善,露出本身清冷无情的模样。
  江语夏低头,死一般沉默。
  沈顾北曲起指节,敲敲面前的石桌,发出闷闷声响。
  愿意说话吗?沈顾北冷声质问。
  江语夏犹豫几秒,小幅度点点头。
  好,现在我问你答,不想回答可以跳过。沈顾北没有给他喘息机会,直接把问题砸过去,你为什么没有毕业?
  我没有毕业证。江语夏声音很轻很轻,周围呼吸声稍微大点,就能把他的音量盖过去。
  原因?
  江语夏:因为被他们关起来,没办法去学校。
  他们是谁?
  我江语夏目光闪烁,想要躲避这道题。
  沈顾北补充,这道是必答题。
  江语夏只好怯生生说,他们是,我的爸爸和妈妈们。
  嗯?沈顾北迅速get到奇怪的点。
  江语夏说起爸爸和妈妈,为什么还要加个们?
  难道他不止一对父母吗?
  等等,如果沈顾北没记错,江语夏入职时,简历表父母那一栏清清楚楚写着:无。
  以至于后来共事多年,沈顾北一直默认江语夏是孤儿。
  原来不是吗?
  嗯。
  江语夏像只被雨水打湿羽毛的小鹌鹑,怯生生点头,轻声告诉沈顾北,自己确实有不止一对父母。
  小时候,他们都不想要我。但是现在小鹌鹑才说到一半,语气就染上哭腔,漂亮的眼睫也被泪水打湿。
  后面的话断断续续,逻辑极度混乱。
  沈顾北硬生生从他没有什么章法的叙述中,拼凑出完整故事。
  江语夏是家中第五个小孩,早产将近两个月,刚生下来就体弱多病。
  亲生父母穷困交加,没有能力给小孩治病,也不打算治。
  家里孩子多,好几张嘴等吃饭。爸妈嫌他病怏怏需要照顾,生活方面太累赘,就把江语夏过继给没有子嗣的表亲。
  天意弄人,江语夏到新父母的跟前,还没有过几天好日子呢,多年未孕的养母终于得到好消息,顺利生下健健康康的男婴。
  养父母拥有亲生小孩,便不愿意再替别人养儿子,又把江语夏委托给其他亲戚。
  如此来来回回,江语夏幼小时期,总被身边的大人们百般嫌弃,成长中一路颠沛流离。
  幸好,读书时遇到温柔的班主任。得知江语夏家庭情况后,老师主动为他申请补助,鼓励他好好读书改变命运。
  江语夏虽然身体孱弱多病,头脑却格外聪明。因为身体弱,没办法激烈运动,他平日最大的爱好便是读书学习,考试成绩次次名列前茅。
  十七岁那年,江语夏以全省第一名成绩,顺利考入全国排名top3的高等学府洛陵大学,同时得到丰厚的奖学金。
  本以为,人生从此会柳暗花明,哪知道噩梦才刚刚开始。
  高考结束,当地电视和纸媒大肆报道高考状元的优秀,预言江语夏肯定有光明的未来和高薪工作,前途璀璨。
  他的亲生父母和众多养父母接到消息,纷纷找到江语夏,想把摇钱树要回去。
  因为江语夏的归属问题,他们彼此各执一词,努力证明自己付出更多,理应得到这个孩子。
  几群人吵得面红耳赤,江语夏如同一个等待拍卖的货物,任由他们定价争夺。
  过去十多年里,江语夏早已经对亲情失去希望,并不愿意跟任何人走,只想按照规划好的步调完成学业。
  怎料到,那群口口声声以父母自居的人,发现讲道理没有用,便直接上手硬抢。他们经常去学校堵江语夏,把他强行带回家里,威逼利诱要求他入籍。
  得知江语夏毕业后,或许会出国深造,从此很难见面。他们干脆把人关起来,连毕业证都不让江语夏拿,逼迫他签下以后乖乖尽孝的保证书。
  江语夏难以忍受折磨,终于找到机会逃离魔爪,却并没有获得自由。
  那群疯子知道江语夏要离开洛陵,所剩时日无多。为了独占摇钱树,甚至开始发寻子启事的传单,悬赏江语夏的消息。
  我没有地方躲,去哪儿都会被他们找到。江语夏呆呆坐在那儿,目光凝滞。
  持续多年的痛苦折磨,明显对他精神层面造成损伤。江语夏患上重度精神衰弱,并且伴随抑郁倾向,曾经试图结束生命。
  谁来救救我。湿润的眼睫颤抖两下,眼底蒙上一层雾气。
  我艹,好过分,他们全部有病!郑安南听完江语夏的故事,用力拍了下石桌。
  呜,手疼。
  其实,郑安南跟他经历类似,有过被亲生父母当成累赘,又不受姥姥和姥爷宠爱的经历。为此,他也曾经思考和苦恼过好长时间。
  但他跟江语夏的性格截然相反,思考模式也天差地别。
  郑安南头脑简单,而且伴随年龄增长,心性越来越单纯,逐渐懒得思考父母跟家人的事情。
  再加上他身强体壮,跑步速度快,普通人根本逮不到南南,更何况把他关起来。
  他们不爱我又怎样?
  哼,有的是人爱我!
  郑安南美滋滋冒出粉红泡泡,眼睛亮晶晶的看向沈顾北。
  结果,赫然发现
  沈顾北认真凝视江语夏,半点余光都没有匀给自己。
  好坏啊,这个渣男!
  郑安南想要抱怨,又觉得江语夏确实凄惨可怜,暗自决定把沈顾北让给他两分钟,默默停止幼稚的争宠行为。
  由于江语夏的身世委实可怜,连硬汉彭野听完故事,也要忍不住同情小鹌鹑。
  反观沈顾北,脸上依旧是无喜无悲的镇定模样,看起来几乎灭绝人性。
  既然你说完了,我来我总结一下。沈顾北双手环抱,声音清润淡定,你的那些姑且称为监护人,他们从进入大学前开始纠缠你,直到大四毕业,对吧?
  嗯。江语夏十指绞紧,轻轻点头。
  沈顾北:在此期间,你采取过什么有效手段吗?
  江语夏细声细气回答,我、躲着他们。
  那属于无效手段。沈顾北一针见血的指出,我意思是,向有关机构求助,请求他们介入。
  有。两年以前,我打电话报警。江语夏被眼前少年的气势唬住,哭都不敢太大声,老老实实交代经过,警察带我录口供,帮我劝那些监护人,但效果微乎其微。
  说到这里,江语夏觉得特别委屈,小幅度打了个泪嗝。
  江语夏:警察告诉我,这种情况属于家庭纠纷,他们没办法采取强制措施。
  懂,警察都是文明人。彭野摸出口袋,拿出烟叼进嘴里,半真半假对他说,你应该直接来找我,三两下把他们打回去。保证让那帮畜生下次见到你,躲得远远的。
  江语夏隔着泪眼,表情无辜的看向他。
  沈顾北撩起眼皮,彭野先生,你现在也是个文明人。
  彭野第一次被人这么称呼,吓得手一哆嗦,没点着烟。
  沈顾北继续开口,好声好气跟他商量,请你不要在公开场合抽烟,好吗?二手烟容易致癌。
  彭野觉得他肯定是阴阳怪气,却拿不出证据,只好默默收起烟盒。
  沈顾北把话题拉回来,正儿八经告诉江语夏,江语夏同学?
  我已经毕业了。江语夏同样难以适应沈顾北的称呼方式,语速出奇快,你叫我名字就好。
  好,江语夏。沈顾北换了个坐姿,双腿交叠,优雅的告诉他,根据你的描述,成年以前,你属于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亲缘父母和实际父母,都没有对你尽到抚养义务。
  江语夏读理科,主攻金融和网络,没有研究过法律。听沈顾北说得有模有样,迟疑地点点头。
  按照规定,父女没有尽抚养义务的情况下,子女有权不履行赡养义务。而且你的监护人已经构成弃养、恐吓、非法拘禁等罪行,你可以收集证据,直接去法院起诉。
  去法院江语夏语气犹豫。
  怕什么?法院又不吃人。沈顾北人生经验丰富,没少跟法律行业打交道。
  可是,我没有去过。
  你现在也没办法去,法院也有规定的节假日。沈顾北语气重新温和起来,不要打无准备的仗。先收集证据,请律师,等做好准备再起诉。只要胜诉,他们就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再也不敢骚扰你。
  听到这话,江语夏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只是,他仍旧不太明白,沈顾北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
  无缘无故,为什么要帮助自己?
  你是雷锋吗?江语夏真挚地询问。
  沈顾北突然沉默起来,难得被人问住。
  当今时代,民风真是淳朴,竟然可以这么夸奖人。
  他不是雷锋,郑安南来了精神,挺起胸膛大声说,他是红领巾!
  ???沈顾北缓缓打出一串问号,顿时更加无语。
  红领巾是什么小学鸡的说法?
  毁灭吧,小傻比!
  跟江语夏聊完,天色已经大亮。
  趁着假期前来旅游的游客陆续抵达,扶溪市大大小小的商户进入营业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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