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方岚心里隐约涌起一阵怪异的感觉,却又不知是为何,只是点了点头,跟着他的步伐往前走。
  天色渐渐晚去,街上行人也逐渐稀少。他们身畔走过行色匆匆的一家三口,父母带着七八岁的小孩子,心急地催促道:“快些走,灯光汇演就要开始了。”
  悠扬的乐声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窜入了方岚的耳间。街旁有一家正在打烊的咖啡店,方岚抬眼,朝店内一瞥,恰好看见咖啡厅吧台上面挂着的大电视,屏幕里正是湖南卫视的节目,几位花团锦簇的明星排排站在一起,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黑发年轻歌手,眉目清秀,手拿话筒站在高台上唱歌。追光打来,他像是被浅蓝色的光晕包围。而他身后巨幕,一轮黄色的圆月高高挂起。
  方岚如遭雷击。
  电视上在演的,分明就是哪个电视台举办的中秋晚会啊!
  凌晨时分,她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第一时间拿出手机看了时间。
  九月二十五,农历的八月十六,正是中秋夜翌日。
  是他们约定好,中秋夜大战之后的翌日。
  她看了手机上的时间,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足足睡了一天一夜,而詹台和老林都身陷大战之中,没有能够成功地回来。
  而事实上,她并没有昏睡一天一夜。她只昏睡了,短短几个小时!
  现在电视上,分明正在演播中秋晚会,方才和他们擦身而过的一家三口提到灯光汇演,而按照惯例,灯光表演的时间,应该是中秋当晚啊!
  方岚一把攥住身旁大汉的胳膊:“你刚才…说什么?”
  大汉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挣脱开她冰冷的手,避如蛇蝎一般道:“陆道长请自重,我只是说,中秋夜当晚,月亮自然是圆的。”
  方岚捂住胸口,大口喘气。
  今晚,就是中秋夜当晚。
  而詹台和老林,很有可能还没有开始那一场鏖战。一切都还来得及!
  手机的日期和时间,被詹台提前调过!
  难怪,难怪他会承诺她,等她醒来的时候,他会在她身边陪她!
  詹台这样一个重信重义重诺守诺的人,受宋书明救命之恩,愿意以性命相报,又怎会轻言许诺,又把她独自一人丢在异乡呢?
  方岚恍然大悟,他没能准时回来,是因为那场预定的大战,还没有开始!
  他将手机上显示的日期往后推了一日,又算准了时间和药效,等她醒过来的时候,便恰好够詹台守在她的身边。
  而现在,她提前醒来,被他手机上推后一日的时间迷惑,险些错过了这一场鏖战。
  方岚深深吸一口气,转身对防备地看着她的大汉展颜一笑,甜美可人的娇俏笑容,在淡淡的月光之下几欲醉人。
  那大汉看得愣住,微微张口。
  方岚却趁势沉声道:“情势有变,事急从权。多谢相送,后会有期。”
  十六个字如同崩豆子一般倒出。大汉还不待反应,就已看到她朝他一拱手,一溜烟朝前跑去,抬手便打开一辆路边停着的出租车门。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早早规划好,他还在目瞪口呆之中,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坐着出租车迅速开远。
  老林深沉的语调仿佛印刻在她耳边,中元佳节百鬼皆出,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城中民众纷纷聚在汾河两岸,舞社火放河灯。
  今年龙城中秋的灯光汇演,也在河边,水中月映衬天上月,别有一番风味。
  老林选择中秋夜动手,是为了中秋夜人群聚集阳气鼎沸的时候,那些潜伏在社火社中的人皮尸蜡和水尸魂会受人所控倾巢而出。
  沿着汾河岸边,今晚必少不了背棍的绝艺展现,她只需老老实实跟在社火社后面,便可顺藤摸瓜摸到他们的老巢之中。
  如果她预料的没错,在人皮尸蜡倾巢而出的时候,老林和詹台必已潜入它们的老巢埋伏布置,等它们回来可顺势一网打尽。
  她跟在人皮尸蜡身后摸去老巢,正好可与老林和詹台里应外合内外夹攻!
  方岚心跳砰砰,强自镇定,离汾河岸边尚有一段距离,提前下了车。
  第113章 下黑驼
  今年中秋有些不巧, 恰为周一, 第二天是需要返工上班的工作日, 两岸前来观看灯光秀的民众并不算多。
  方岚一路朝前快步走去,很快走到河岸边,抱着手臂静静等着。
  白日里昏黄的河水黑夜中一片漆黑,五光十色的彩灯沿着河岸两边长长铺开,一眼望不到边界。很多父母带着幼小的孩子前来,还有两三岁的小孩子手里握着闪光的莲花灯。简简单单的欢笑, 看起来就是凡尘之间最唾手可得的幸福。
  幸福吗?方岚有些恍惚。从童年开始, 她就几乎从来没有经历过称得上是正常的生活。
  漂泊整整两年之后, 未来的走向到底是什么, 她却丝毫没有头绪。她的命运, 像是倒映在黝黑河水中的光影, 随波逐流,被一场又一场安排好的巧合往前推进。
  她和詹台这样, 到底能走多久?如果詹台问米之后,幼卿还在人世,她该怎么办?是继续找他, 还是放弃?
  如果, 幼卿不在人世,她又该怎么办?
  原来的半生身如浮萍, 最怕突然之间有了牵绊。方岚微微闭上眼,清凉的晚风拂面,让她混乱的思绪渐渐清醒了许多。
  耳畔传来一阵喧嚣, 挂在方岚胸口的榆木葫芦突然微微一动,方岚敏感地睁开眼睛,看到远处走来一队身着红衣的秧歌队,围着两位背棍的大汉。那铁棍之上果然站着两个七八岁的女孩子,画着夸张的妆容,神情有些呆滞。
  方岚皱着眉头看着她们走近,默默将桃木短剑握在手中,微微低下头。
  可是突然间人群骚动伴随着阵阵惊呼,方岚一抬头,发现队伍的最后,还有一人舞着巨大的只巨大的兽首,青面獠牙瞳仁乌黑栩栩如生,熊熊烈火自那怪物口中呼地一声喷出,又瞬间消失在黑色的夜幕之中,引来围观群众的一阵阵鼓掌和喝彩。
  兽首面具?方岚心口骤然揪紧,第一时间想到老林曾在陕西乡间社火浸润多年,最擅长的便是描摹兽首。
  难道兽首面具之下的人是老林?方岚抿紧双唇,逆着人潮往兽首的方向挤过去。她容色殊胜,漂亮到了惊人的地步,神情又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站在人群当中已经十分耀眼,刚刚挤到前排,方岚便隐约察觉那戴着兽首面具的人,对着她的方向微微一顿。
  方岚却仍怕老林没有认出来是她,趁着兽首喷火之前的安静间隙,冲着他哑着嗓子喊了几声,声音十分凄厉高亢引人注目。
  那兽首面具下的人听到她这般惨烈的叫唤,身形一滞。恍惚间,方岚觉得他侧过身朝她飞快地望了一眼,可她久等许久却不见他有下一步的动作,反而径直朝前走,便又觉得那朝她瞥来的一眼其实是错觉了。
  眼看队伍将走到灯光展的尽头,方岚越发着急,张开口来又喊了一声,比方才那声还要凄厉惨绝。兽首面具下的那人像是终于注意到她,歪着头,缓缓停下脚步。
  恰在此时队伍走到路尽头,兽首前方是背棍,棍上的小姑娘,要从背棍之上跳下。旁边围了几个扭秧歌的大婶帮忙。
  混乱之中,那人趁此机会,将巨大的青面獠牙兽首面具从肩上拿下,露出灯影之下俊美无双的面容。
  长眉入鬓,凤眸微挑,白皙的肌肤泛着玉石般的光泽,鼻梁高挺,薄唇轻抿,满脸都写着不赞同的表情,又是埋怨又是惊讶地望着她。
  “詹台…”方岚喃喃地叫着他的名字,恍惚间发觉自己泪盈于睫。
  詹台一把抛开手中的兽首面具,两步跨到她身边,紧张地按住她的肩头,小声道:“嘘…”
  他伸手揽她入怀,掌心不知沾了哪里来的符灰颜料,在方岚脸上一通乱蹭,瞬间将她白皙张扬的面孔涂得五颜六色乱七八糟。
  “既然来了,就好好跟在我身边,哪里都别去,半步都别离开。”他紧张得压低声音,环住她快步朝前走,将她带到队伍前面的一个妇人面前。
  那妇人看起来四十来岁,上身穿着鲜红的褂子,下身套了一条葱绿色的裤子,圆圆脸盘未语先笑,十分和蔼可亲的样子。
  詹台拽着方岚凑在她面前,陪着笑脸道:“沈姐,这我媳妇儿,唱梆子的。晚上咱吃饭,我带她一起吧?”
  沈姐慢慢悠悠抬眼,脸上挂着无所谓的笑容,审视的目光却将方岚上上下下打量个遍,终于缓缓点头:“可以。”
  詹台刚笑开,想开口道谢,却见沈姐状似不经意地指了指放在地上的背棍说:“啊,道具别忘记了。”
  第114章 石千峰
  秧歌队的人走在前面, 詹台一手抱着巨大的兽首, 一手拖着两根沉重的铁棍跟在后面, 被落下很长的一段距离。
  兽首铁棍都极沉,他头上沁出一层薄汗,白皙高挺的鼻尖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汗滴。方岚心疼他,伸手去拽他拖着的铁棍,却被詹台隔臂挡住。
  “没事儿。”詹台微微喘气,嘴唇朝前面撅了撅, 示意道:“以前戏班子惯常用的手段, 磋磨磋磨新人罢了。明明可以几个人一起, 或是干脆架辆手推车, 非要年轻的壮小伙用身子去扛。”
  “等到了地方, 我又累又渴, 咕嘟咕嘟一大瓶水喝下肚子,连吃饭的胃口也所剩无几, 刚巧替她省下晚饭钱。一举三得。”
  他无所谓地摇头,嘴唇轻轻勾出一个小弧度,神情温柔地看着她:“慢慢走, 没事的。”
  下一秒, 詹台眸色暗沉朝前方看了一眼,见被落下的距离已经足够远, 语气又带了几分凌厉,压低声音道:“你是怎么回事?我给你安排得好好地,让你睡一觉。你又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这次又给我惹出什么麻烦了?”
  他不提倒好, 一提起这事,方岚的火气噌地一下冒上头顶,低声怒喝:“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先倒打一耙!从哪里学来的歪门邪道,竟然对我下药?”
  他笑得狡黠,两手虽不得空,却压低肩头去蹭她的肩头:“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还要多谢阿岚当年给我的灵感,要不是你当初下药,我这次难保能想到这招。”
  方岚被他怼得哑口无言,还想回嘴,詹台却突然正了神色,目光炯炯盯着她:“说罢,这次给我又惹了什么乱子?”
  她想反驳他自己从来没有给他惹过麻烦,可是话还没出口,就已经莫名心虚起来。
  从重庆,到长沙,到厦门,再到香港。哪一次不是她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涉险,一腔孤勇以命相搏,几番生死关头,却又被他执着又倔强地拽了回来。
  而今天,分明是他遇到了棘手的危险,可也是他,处心积虑要将她圈在房间里护她平安。
  “也没什么。”方岚的嗓音低哑,半点也不在意她得罪的大同重阳教的大汉。
  大约所谓安全感,便是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何时开始,他在她心中再也不是一个十九岁的纨绔少年,而成为了一个能她所能,能她所不能的少年英雄。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敢想敢说敢做,又聪慧世故果决。
  仿佛天塌下来,也有他替她承担。
  方岚小声问他:“我没事,倒是你自己,局都布好了吗?”
  詹台不置可否。
  老林前前后后布局数月,枕戈待旦只等这最后一击,自然准备得十分齐全。
  他在晋祠迷晕方岚之后送她回酒店,安排妥当之后立刻赶到宁化府的酒醋铺子中。
  老林穿着灰蓝色的长衫,背着双手站在天井之中,淡淡地看着酒坛中肆意游动的赤眼虹鳟,听到背后响动,连头都不回就问道:“办好了?”
  詹台轻声答:“嗯。”
  老林眸光一黯,轻轻叹口气,转过身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冷哼一声道:“阴山十方就算有再多传世的宝贝,也不够你祸害的。那乌金线香想来是你师祖留存多年的挚爱之物,死了也想带进棺材的,竟被你跟点根烟似的送出去了?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些!”
  老林语气中满满皆是不赞同,肃着一张脸,眸中闪耀着审视的精光;“我已经送了她乾坤圈,足够护她平安无虞。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将你师祖的乌金线香用在她身上?”
  詹台倔强地昂着头,脸色阴沉得仿佛滴得出水来:“钱财乃身外之物,詹台自来便不怎么在乎。何况师祖留下的法器,大多来历不明。詹台孑身一人,无意做那守财奴的阴山传人,只愿世间我所爱之人一生顺遂。”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此行艰险。若是…若是真有万一。”詹台深深吸一口气,“若是真有万一,我日后不能陪在她身边,也愿乌金线香能多护佑她一分半点。”
  老林哈哈大笑,眼中严厉神色尽显,眉间怒意渐渐拢起:“怎么?若真的有万一,我既在此,又怎会让你出事?你未免也太小瞧我。”
  詹台纹丝不动,冷硬倔强如同山间巨石:“你是你,我是我,出了事,谁护谁还说不准呢,何必这般自信?”
  詹台这话,不仅狂妄至极,还十分不敬,与他平时八面玲珑知礼懂事的样子十分不同,像是格外努力营造他已成人,完全可以独当一面的形象。
  可他用力过猛,此时过犹不及,倒像是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老林看得通透,听他略带挑衅的言语,不仅没有生气,反倒带了几分欣赏冲他点点下巴。
  “你说的对,是我肤浅了。莫欺少年穷。”老林笑笑,拍拍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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