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阿瑜笑眯眯道:“好多啦,我这身子总是这儿不爽利,那儿也不爽利的,比咱们衡阳的天气还多变些。”
  赵婳一笑,垂头吃茶。
  她妹妹赵婂倒是笑嘻嘻的,拉了阿瑜的手道:“我一早儿便听闻府里寄养了位姑娘了,原来是你啊!不知你家在哪里?你又甚么时候归去呀?”
  她年纪小,又一张白皙的圆盘脸,讲出的话即便口无遮拦,也显得仿佛并无恶意。
  阿瑜叹气道:“我已经没有家啦。我爹爹去得早些,若非蔺叔叔收留,现下也不知在何处呢。”
  赵婂了然道:“原来你已是个孤女了,不知苏姑娘原本在哪儿住着呀?你爹爹走了,待你及笄了,也可搬离王府,回到老家去,这样岂不成全孝心,又令王府长辈免于负担呢?”
  赵婂方才之言,只能说有些童言无忌,她几个姐姐也不好开口呵斥。只这话却有些过重了,王府长辈都不问询的事体,岂容她一个小辈说三道四?
  赵婳是她长姐,自然是第一个说话。她皱了秀眉轻声呵斥道:“婂婂!不可如此说话!还不向你瑜姐姐道歉!”
  赵婂噘嘴道:“她是谁的瑜姐姐!不过是外姓孤女,如何当得起我的称呼?”她说罢又撇过头去。
  赵媛不过是看热闹,怎会为宝瑜说话,如今不过是躲在一边剥栗子,低着头不掺和。
  而赵娢同阿瑜关系好,此时也急了眼,站起身同赵婂道:“婂妹妹,都是一家子姐妹,阿瑜又是老太太膝下养着的,你可不要再瞎说了,啊?”
  赵婂看了眼阿瑜,见她袖手站在一旁,面色并不多难堪,不由有些气闷,又哼笑一声:“我不过是随意问问,你们皆帮着她,可见我这多年不见的小妹妹,是个多余的!”
  阿瑜拿了果盘里的橘子,捏在手里把玩着,对着赵婂一笑道:“婂妹妹再怎么讲,也气不着我。一来,你觉得我是个孤女,无所依靠,可我却仍有各位姐妹为我担忧,替我出头,又何来无依?二来,我不过头一次见到你,待你无怨无恨,更加谈不上喜爱你,如此便不值得为你生气。总之呢,你于我不过是个路人,敬你是礼貌,往后我若无视于你,也请各位姐妹作证,非是我不知礼数,得理不饶人。”
  她说着就近坐下,优哉游哉把赵媛剥开的几个栗子抓在手里,慢悠悠放在嘴里吃。
  赵媛要被气死了:“……”
  赵婂说不过她,她生来便是家里的明珠,爹爹娘亲疼爱,姐姐兄长亦不敢慢待,昨日听了赵媛那些话,便有些瞧不起这个苏宝瑜。本以为今日即便说她两句,她一介孤女亦不敢回嘴,不成想自家倒是给驳得话也说不出了。
  她年岁虽小,却有心疾,如此不由面色苍白起来,握着桌沿不说话。
  “婂婂!——”外头传来妇人担忧之声。
  阿瑜一众姑娘抬头,便见蕉二太太梅氏三两步进了门,托起赵婂的小脸。梅氏一张精致秀丽的脸上写满了心疼,仔细些瞧便会发现她的小指头都在轻轻颤抖。
  阿瑜站在一边不出声,默默吃栗子,倒被梅氏冷淡看了一眼。
  只梅氏也不多说甚么,不过命下人先把赵婂带回去歇着。她一人留下,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婂婂身子弱,受不得欺负,还望各位姑娘也多担待。”说完便转身,婷婷袅袅地走了。
  阿瑜继续慢悠悠吃栗子,一边的赵婳面孔却通通红。
  赵婳的娘亲陈氏,在她十分年幼的时候去了,直到她四岁那年,爹爹娶了梅氏。她与兄长相互依靠,有彼此已是知足。
  他们虽不需后娘多加照顾,却也待梅氏很是尊敬。
  可直到梅氏生了赵婂,事情便大有不同。梅氏爱女如命,时时刻刻皆想法子着人盯着赵婂。特别是赵婂同兄姐一道的时候。她就怕赵婳和赵清逸,嫉妒婂婂自小有爹有娘,又得宠,一道挤兑妹妹,叫赵婂吃暗亏。
  只梅氏虽有不好,日常还是很妥帖的,亦甚少做偏心的事体,故而赵婳虽不喜欢她,却并不厌恶她。
  只今日明明是赵婂出口伤人,这瑜姐儿虽口齿伶俐,却并无伤人之意。可梅氏爱女心切,身为长辈,却不分青红皂白,如此,叫她有些难堪。
  赵婳对阿瑜歉疚一笑道:“我妹妹自小身子弱,故而在家一向娇惯。瑜妹妹往后大可不必理她便是,只今日之事,我得向你道歉。”
  阿瑜嘴里含了一囊温温的栗子,软糯香甜,此时也笑出一对梨涡:“不碍事,这做人嘛,就得心胸开阔些,计较那么多,反倒累着自家了。你说对吧,媛姐姐?”
  赵媛笑:“自然是啊。”她要被气死了!
  赵婳见她小小年纪,一副大人作态,不由抿嘴一笑,也道:“若你不介怀阿婂不懂事,我可要请你来二房坐坐,咱们也可好生聊聊天儿。”
  阿瑜笑眯眯托腮,声音温软道:“好呀,那我隔日便来拜访婳姐姐!还要问姐姐讨要些甜食呢,听闻江南的小食甜品做的最是精致啦。”
  阿瑜晓得,蕉二老爷任江南参政道也有些年头了,故而赵婳跟着她爹身边,应当对江南诸事极为了解了。
  赵婳点点头,清艳的面容上多出两分淡淡的笑意:“好。”
  宝瑜今次回了屋,也没什么精神,到了夜里,果真发了烧。
  今儿出门时外头风大,她匆匆走路,也没搭理要给她裹衣裳的佩玉。归来时还下起小雨,天公不作美,凄凄切切阴嗖嗖的,即便回屋子用了姜汤,她还是身子不爽利了。
  到了夜里,便扎着头巾躺在床上,一张脸极是苍白,一双往日明媚的杏眼也少了几分神采,满脸皆是不乐。
  佩玉心疼得像是割肉,跑上跑下的给她打热水擦身子,这小祖宗不肯不沐浴便睡下,只她这身子骨也只好将就擦擦身了。即便烧了上好的炭火,佩玉还是担心宝瑜冷,到底这病情一上来,哪管屋里烧得甚么?照样冻得发抖。
  佩剑看着这般不成,只想着要出去禀了老太太,把王府的大夫找来瞧病。阿瑜唇色苍白着,还倔得要撑起身子,冷冷道:“回来!不准去!”
  佩玉赶忙把她压下,叨叨道:“我的祖宗!你这是作甚呢!都成这样了,还不肯叫大夫!且听话,看好病才能吃梅花糕,啊?”
  阿瑜只是怕,扁扁嘴,满脸委屈道:“我若叫了大夫,岂不是阖府都晓得了?赵媛怕是以为我给她同赵婂气出病来了,得多得意啊!还有……还有蔺叔叔,我怕、怕他骂我……”
  然而话还没说完,赵蔺便掀帘子进来了,往日温和的眼睛变得暗沉,声音却意外地温柔:“阿瑜,怕谁骂你?”
  阿瑜要给他吓出心疾了,赶紧缩回床里,又抖抖索索道:“这、这是女儿家闺房!您可不带、不带闯进来的!这都是登徒子干的事体……”
  佩玉简直没眼看:“……”姐儿您可长长心罢!都这时候了还不认错,从前的苦竟都是白吃了!
  第6章
  阿瑜这回的病,来势汹汹,可去得也很快。说到底,赵蔺还是依着她了,并不曾叫大夫来,而是亲自给她诊了脉,又开了药方子。
  阿瑜这几个丫鬟里头,只有佩扇是王府下人,其他三个皆是她爹爹给的。若说原本,也是有个叫佩扇的,不过在阿瑜年幼时便死了。佩扇不了解事体,给阿瑜备水的时候,倒是问了一嘴:“诶,佩环姐姐……我可从不知晓,王上竟也会诊脉。”
  佩环正收拾着妆奁,把里头的步摇分心一个个并排齐齐放着,倒是微笑道:“王上博文古今,有甚么不会的,我还真没见过。”
  “从前还在茂县的时候,姐儿给老主子守孝,心神聚疲。那时姐儿这身子才是真弱,跟小猫儿似的,风吹便要得病。那时候啊,咱在茂县的宅子离县丞还远,便是王上趟趟给姐儿把脉,又开药方子的……我当时也有些惊讶,王上一位青年公子,又如何通晓那么些医术?”
  佩扇家里是王府的世奴,倒是听闻一些,点点头道:“我听闻,老王爷还在时,身为异姓王镇守衡阳与蛮夷边境,那时王上也跟着老王爷行军,军中有位军医叫刘令之的,乃是位神医……可惜病死在军帐里了,我想着,大约王上,便是跟着他学的罢。”
  佩环摇摇头,淡道:“这都是主子的事,咱们还是莫要论道了。”
  佩扇一笑,也垂头做事。
  她跟着姐儿也有些时候了,虽姐儿在银钱上从不慢待她,赏赐是时时有的。可到底她不是自小跟大的奴才,用着不若那三个伺候着舒服。
  现下呢,佩扇性子温柔,已经慢慢认可接受了她。佩玉向来叫人摸不着头脑,态度也模棱两可。而佩剑最是忠心,姐儿不爱用她,这佩剑也不拿她当姐妹。
  佩扇想着叹口气,到底想让姐儿好生用她,还差口气,得慢慢磨,急不得。
  这头宝瑜的病已是大好了,赵蔺便也不日日来看她,倒叫她松了口气。
  她还在病中,他从来都不说一句教训的话,只一张俊脸沉沉的,每日给她诊脉皆冷淡得不得了,叫她日日心中皆惴惴不安的。
  现下她大好了,只想着还能在榻上赖个一两天,不然一下地,大约就得老老实实主动去挨训。
  从前还小的时候,她用膳挑剔,往往一桌菜只挑吃几口,吃完便扔。赵蔺见了不多话,只连着几日见她皆面色淡淡,话也甚少。
  她晓得自己不对,只死赖着不肯认错。
  于是她一日不认错,他便一日不搭理她。有时候即便坐在一张桌子上用膳,相对着也无话。
  后头她实在受不了了,跑去同他认错,他便指了一块砚台,叫她过去磨。这磨墨啊瞧着简单,只要力道均匀,墨锭持平便是,只若是整整磨上一整日,这手也要磨断了,况且还十分乏味无聊。
  此番连续三五日,每日阿瑜磨完了,他皆亲手把墨汁当着她的面倒掉,阿瑜气得要掉金豆子,可他神色淡淡,像是一点也不心疼。
  后头她实在受不了了,于是啪嗒啪嗒边掉泪边说自己错了,错在哪儿了,连带着写了整页的检讨书,他才轻轻抚摸她发顶,缓和了面色。
  类似的事体多着呢,阿瑜实在不想回想了,每每遇上这种事,她皆由衷想念爹爹。因为爹爹从来不会这般教训人,只会同她细细讲道理,笑眯眯的可亲人了。
  休息了两日,宝瑜终是坐不住了,只好穿上衣裳去了小洲上头。她可不敢一拖再拖了,心里头也虚得很。
  小洲上,赵忠已然等候多时了。
  他笑眯眯看着小姑娘道:“果真如王上说的,瑜姐儿不出两日便会来。”
  于是他带着满脸不情愿的阿瑜,去了后厨。
  阿瑜有些奇怪,心中莫名期待起来:“莫非,是叫我去膳房?”正巧,她休息几日,用膳皆照着食谱来,无聊乏味得很,现下或许能尝些各色美食。
  赵管事摆摆手,笑得和蔼极了:“王上自然不舍得叫姐儿去那后厨腌臜之地儿……瑜姐儿且看。”
  阿瑜顺着他的目光,便瞧见一地的干柴,皆是没劈过的。
  阿瑜:“……”所以劈柴就舍得吗??
  赵管事又道:“王上说,今儿个膳房开火没有柴火,只靠着姐儿劈柴救急。不过,您今儿个劈完柴,便也无事了。”
  阿瑜有些难过,她这身子,连斧头都难以提起,又如何能劈柴?不过,好歹就今日三顿膳食,过了也就罢了,不过稍稍累着些,便可换得太平。比磨墨之类钝刀子割肉的,要好过多了。
  于是她便很有干劲地提起斧头,正要颤颤巍巍劈下第一块,赵管事又小心翼翼道:“姐儿,今日,王上设宴款待诸位大人,您可……多保重些。”
  阿瑜的一张脸,顿时便耷拉下来,心里头委屈得不成了,手下劈着柴眼里含着一汪泪花儿,然而柴还劈不好,东倒西歪的,她更没力气把柴劈好,至多砍了一半又下不去了,还得用力拔出来,再翻个面砍。
  膳房都要开火了,她还只砍了两三条,发髻散乱着,根本没力气。
  佩扇瞧着也心疼,于是道:“让奴婢来罢?姐儿还是一边歇息,您病刚好,怎么能……”
  阿瑜摇摇头,并不答话,只侍立一边的佩玉说了:“王上最不喜作假了,若是给他晓得了,那就不止是砍柴这么简单了。”
  佩扇有些羞愧,不由垂下了脑袋。
  阿瑜没力气同她们讲话,于是集中精神砍柴。饶是如此,膳房开火还是晚了好些时候。只也无人敢催便是了,瑜姐儿这身份,小洲上的下人皆不敢多舌催促的。
  于是今日会客的午膳,足足迟了近一个时辰,这还是膳房赶制出来的,不然照着宝瑜这慢吞吞的进度,非得把午膳砍成晚膳不可。
  到了傍晚,赵总管又来了,这趟却是恭敬道:“王上请瑜姐儿去雍和斋。”
  阿瑜被佩扇和佩玉扶着去了雍和斋,一进门便见赵蔺一身白衣,坐在满桌珍馐前。之前那个溪奴还是侍立在一旁,见了阿瑜来,便上前一礼道:“瑜姐儿可来了,这是王上给你准备的一桌晚膳。”说罢看向桌面上的杯盏。
  阿瑜已经哭不出了,更懒得搭理溪奴。她只沮丧着脸张口要说话,一张小脸有些苍白,眼尾红红的。
  赵蔺淡淡看了赵总管一眼,对宝瑜温和道:“阿瑜先用些膳,再来说话。”
  赵总管有些莫名想发抖,想想不是您叫奴才监督姐儿砍柴的,奴才可没做错啊?!
  阿瑜累了一天,现下也给折腾得没精力,用膳也用不香甜,只吃了三两口,便可怜巴巴看着他,吃不下了。
  赵蔺命人把桌子撤了,再叫溪奴几个退下。
  他看着阿瑜,棕黑色的眼里有隐约笑意,嗓音温和道:“知晓为何罚你砍柴么?”
  阿瑜摇摇头,她怎么会晓得。
  他慢悠悠道:“你今日砍的这点柴火,实则还远远不够,能开火,是因为膳房昨日便备好了一些。”
  阿瑜有些不乐:“那您是甚么意思……”
  他轻笑一声,低沉的嗓音缓缓道:“道理很简单,你该明白,你的身子有多虚弱。初时连斧头也拿不动,柴也劈不利索。”
  “然这不是你身为闺中女子的职责,你大可不必这么劳累。只是阿瑜,你明知晓自己身子弱,又为何总是逞强不听话,嗯?往后再逞强,不如来洲上劈柴,你说好么?”
  阿瑜犹豫一下,还是道:“可是,媛姐姐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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