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一个八岁的孩子,哪有那么多讨好养母,进而上位的念头?他只是单纯想要自己喜欢的人开心,可那些闲而嘴碎的人,偏偏编出那许多谣言来。日积月累,最后闹到他至亲的人势不两立,你死我活。
  好眼熟的剧情。
  “当然,在你不够强的时候谈真心,总容易被人误解是讨好。你若想这些人闭嘴,就好好修文习武,快点变强吧。”胤禛似乎有了几分醉意,揽着他的肩膀低声道,“我生平有一件憾事,但愿你能做到……”
  胤祥不由有些好奇,莽撞地问:“可是佟……”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对,身边伺候的奴才一大群,耳目众多,他顿时讪笑着住口了。
  胤禛不悦地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吃你的菜!”
  胤祥嘿嘿地笑开了。流言纷纷,四哥作为额娘面前说话最有分量的人,不仅没有防备他,反而跟他讲了这么些掏心窝子的话,又鼓励他上进,可见是毫无芥蒂的。胤祥悬了半日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吃到嘴里的西湖醋鱼也终于有滋有味了起来。
  山风送爽,星空浩瀚,这是康熙三十三年的初夏。
  第117章
  “四阿哥当真这样说?”
  “千真万确, 咱们家好歹有两位都统,虽然宫里的人咱们插不上手, 可别馆里伺候的奴才, 还是有一两个得用的。”
  佟国维眉头紧簇, 负手立于案前,犹疑半晌还是顿足长叹:“可惜啊。”
  皇贵妃和佟国纲生前都百般叮嘱他不要和四阿哥断了往来, 可佟国维一来是跟德妃赌着一口气,二来也是盼着自己的亲女儿小佟妃有所生养, 终究还是淡了。
  谁料小佟妃进宫九年无所出,反倒是四阿哥在户部做得风生水起。佟国维心中已经暗有悔意,可一则四阿哥已然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就是贴上这张老脸, 人家也未必肯认;二则佟佳氏虽不及皇贵妃与佟国纲在时, 却仍旧如日中天,太子地位稳固,他们结交成年皇子, 还得谨慎才是。
  佟国维负手于屋内来回走动,半晌还是摇头叹道:“还是罢了。”
  然而他的三子,此刻刚刚年过而立的隆科多却一步上前,拱手道:“阿玛,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咱们跟永和宫总有个结在心里, 这不是个办法。咱们比不得他索额图底气足,皇上在的时候还不妨, 将来德妃膝下可是三个亲王。”
  佟国维皱眉凝神思索,久久不语。
  康熙三十三年是个难得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顺年。进了五月,各地巡抚督抚上的请安折子里无不是太平无事、天公作美之类的套话,光灵芝肉桂、乌木龟甲之类的祥瑞就进上来了几十样。
  比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更叫康熙欣慰的是,京城周围良田里的麦子结了穗,又大又饱满,沉甸甸的一副丰收的喜气洋洋之景。
  与之对应的,是康熙三十三年的又一次大选。四妃干这活早已驾轻就熟,快刀斩乱麻一般迅速地结束了初选。
  上坊市八字胡同里,早有心理准备的富察氏一家人,平静地送别了长女。
  胤祚则是全方位沐浴在各位男性长辈的共同关照下。当年没有膝盖高的小团子,被王爷们拿筷子沾酒喂醉了的六阿哥,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以裕亲王为首的一干瞧着他长大的王叔王伯们岂会放过这个教(作)导(弄)小侄儿的机会?
  最近每到下班点卯的时候,工部衙门频频有大人物光顾。裕亲王、恭亲王、简亲王轮流上阵,死活拖了胤祚出去喝酒。
  席间珠围玉绕,南边的小曲儿听着,美人拳在肩上腰间锤捏着,上好的花雕被一双双纤纤玉手喂到嘴里。
  若换个人定然是神仙一般的享受,胤祚却像被黄鼠狼逼到墙角的鸡仔一般浑身僵硬,直戳戳地坐在那里,比见皇阿玛还紧张三分。
  一群中年男人翘着脚坐在一起高谈阔论,给小侄儿灌输“嫡福晋跟小老婆吃醋了要怎么办呢”、“论私房钱的重要性和怎么瞒着福晋攒私房钱”、“补气益肾是鹿茸好还是虎鞭好”等等观点。这就是我大清的重臣?胤祚顿时有种三观崩塌的感觉。
  胤禛知情后,很有义气地要来解救弟弟,然而他的冷脸技能尚且修炼不到位,震慑不住这些没节操的长辈,还差点连自己也被拉着一起喝花酒。
  最后走投无路的兄弟俩还是求到额娘身上。绣瑜没好气地一指点在他额上:“六阿哥出息了啊,差事没办两天,倒先学会喝花酒了。哎,富察家的大格格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竟便宜了你。”
  “谁谁谁?富察家的大格格?镶黄旗的富察家?”胤祚突然觉得自己酒还没醒,拍拍脑袋,晕乎乎地看看额娘,又看看四哥,又看看额娘,跳起来惊道,“那不就是马齐的闺女?不是说指给……”
  绣瑜拿帕子掩嘴笑了个痛快。
  胤祚看到四哥脸上隐晦的笑意,想到马齐的棺材板脸,脑子里循环刷过自己那句石破天惊的“马齐不是个东西”,顿时觉得人生如戏。
  当然,富察家的人接到圣旨的时候,心情也跟他相差无几。但是马齐好歹是混迹朝堂二十年的老狐狸了,只片刻的诧异之后,便欣慰地拈须微笑,赏了厚厚的荷包给那天使去喝茶。六阿哥人品模样样样都好,虽然出身稍微差着一点,可皇上素来是不在意这些的,将来只怕是亲王起步,上不封顶啊。
  这桩婚事也叫宫里众人纷纷侧目。
  第118章
  “听说佟妃的侄儿最近纳了个妾侍, 有飞燕合德之态,倒叫本宫有些好奇。”惠妃说着扔出一张四饼。
  宜妃是这宫里的包打听, 闻言摇着扇子嗤笑:“是隆科多家的四儿吧?老丈人的妾往自己屋里拉, 说来都脏了耳朵。”
  恰好有宫人通报说:“德妃娘娘来了。”
  宜妃眼珠子一转, 红唇轻启,故意拔高了声音笑道:”我看隆科多家的三格格将来也是个不成气候的, 女儿随额娘,四儿一个庶福晋, 能养出什么好东西来?”
  在座众人除惠妃荣妃一笑外,都低头不语。同是一品大员之女,三福晋四福晋都是老来女,做权臣的父亲都已经年老乞休;真论势力, 远不及富察家人丁兴旺, 马齐正当盛年。
  胤祚这门亲事,在兄弟里仅次于太子。除了女孩儿本人性情如何尚且存疑,当真毫无挑剔之处了。德妃最近刚得了好媳妇, 弟弟又升官,当真是顺风顺水。
  绣瑜进来就听见,也不接话,只轻飘飘地问:“听说十五阿哥前儿病了, 可好些了?”
  宜妃脸上的笑容一僵。十五阿哥聪明乖巧,就是有些爱哭闹。前天康熙在翊坤宫歇息, 夜里被吵醒,将醒未醒时随口说了一句:“这小子, 朕记得老十三小时候好像没这么闹腾。”
  说谁不好,偏说十三?倒像她苛待了十五似的。宜妃顿时气得银牙紧咬:“听说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又换了课读……”
  “好了,好了,少说些吧。”今天是大福晋第四女的满月仪式,惠妃这个做婆婆的忙笑着上来打圆场:“台湾西瓜还堵不上你的嘴。”又转头招呼绣瑜:“快坐,我们打了两圈了,就等你呢。”
  原先正坐着凑角的端嫔早已起身让她,绣瑜坐下还没摸两手牌呢,却见惠妃宫里总管太监匆忙进来,只道:“诸位主子,寿康宫那边好像传了太医。”
  四妃面面相觑,都赶紧站起来叫备轿。
  皇太后上了年纪,染上痛风之症,发作起来疼得脸煞白,端的吓人。四妃轮流在床前侍候一整日,还是不见什么气色。绣瑜酉时来顶了荣妃的班。
  不多时太后悠悠转醒,唤了她在床边,喘息着说:“九格格的婚事你要留意起来,趁着哀家还能给她做主,先定下来,晚几年完婚也不妨。”
  绣瑜心里一酸,皇太后一向公平和蔼,待永和宫的几个孩子都不差,病中想的还是九儿的婚事。
  她眨眨眼,脸上努力挤出笑容来,一边拿黄底青凤的勺子舀了汤药喂到太后嘴边,一边问:“这相女婿跟选媳妇又不一样。蒙古草原上的王公台吉们,家里有多少牛羊,婆母厉不厉害,会不会喝酒打老婆,这臣妾哪看得出来呀?还指着您帮忙参详参详呢。”
  说着又故意拉着皇太后分析科尔沁各部:“……四子部水草丰美,牛羊都格外壮实些。左翼达尔罕旗的牧场臣妾倒是去过一两回,哎哟哟,那天空蓝得跟染过似的,云朵儿也比别处干净漂亮些。九儿爱美,一定喜欢。”
  “哈哈哈,这就是你不懂行了。”皇太后倚在软枕上,笑容虚弱却温暖,固执地摇头道,“达尔罕旗不好,那地方背阴容易闹灾。要说水草丰美,那还得是咱们巴林右旗靠近哲里木山下的那块草场,那才真是神赐给的地方……”
  “哟,这臣妾可不知道了,哲里木山仿佛是当年嫩科尔沁十旗起家的地方,是么?”
  顺治留下的蒙古太妃越来越少,皇太后平日里难得有个人可以说说家乡事,连头疼都忘了。绣瑜多次随驾北行,内蒙外蒙都去过,蒙语也说得流利。皇太后愈发起了劲,脸上浮现出红润的血色,渐渐地把一碗药都喝尽了。
  康熙在南书房处理完折子就过来了,迈上殿门口的石阶就听皇太后虚弱却兴奋得像个小孩儿的声音。他阻止了太监通报,驻足在外头听了许久,神色沉静自若,直到站得脚底微微发麻才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众人都摸不着头脑。
  绣瑜哄了皇太后睡下,才退身出来准备回宫,竹月才在一旁说:“皇上刚刚来过了。”
  “怎么都没人吱一声就走了?”绣瑜想了半日没觉得有不妥,直到回宫翻阅日历,她才猛地想起八月初二是孝康章皇后的生日啊。
  康熙年轻的时候像赌气似的,年年给生母过阴寿,领着全家祭拜,这些年做了祖父了好像倒想开不提了,宫里人也都跟着淡忘。而且今年夏收湖广大熟,康熙整顿漕运,整武练兵,忙得不可开交。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他闲过了,今日又是发的哪门子感慨?
  殊不知此刻奉先殿里,康熙敬香完毕,正凝望着孝康皇后与世祖皇帝的牌位久久不语。顺治也就罢了,孝康皇后是没有享过多少儿孙的福气的,自己现在妻妾儿女满堂,皇额娘却不像如今的皇太后这样,能有儿媳孙媳陪着说说话。
  只有到了他这样的地位,才知高处不胜寒,也才知道这亲情二字的可贵之处。
  晚上,绣瑜喂饱了两个小儿子,撵了他们回阿哥所闹去,正要让宫女们收拾残席,却意外捡到了一只莫名亢奋的皇帝。
  康熙盘腿往炕上坐了,手里不住地把玩着一串紫檀念珠,突然开口道:“朕准备再起兵事,亲征准噶尔。”
  上次因病未能一战竟全功,一直是他心中隐痛。绣瑜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可瞧他这副样子又不像是沉郁之感,便试探道:“前朝的事臣妾不懂,可瞧着您的样子似乎成竹在胸?”
  康熙笑容微敛:“战事不到最后一兵一卒,皆不能说有万全把握。但朕准备好好睡个安慰觉,这卧榻之侧,当然不能再容小人作祟。”
  绣瑜尚不解其意。他已经转移了话题说:“这次还是把大点的孩子们都带去见见世面。朕不在家,你和宜妃侍奉皇太后,带着孩子们到汤泉行宫住上几天吧。”
  第119章
  康熙御极多年, 早已习惯了乾纲独断,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 无人敢拦。
  康熙三十三年十二月十三日, 即十七年前胤礽受封为皇太子的那一天, 太子嫡福晋瓜尔佳氏于太和殿前跪接金宝金册,被正式册立为皇太子妃。
  册封典礼的排场比照皇贵妃的规格, 风光无限,康熙更是越过众位庶母给了太子妃名义上掌管六宫事物的权利。
  虽然宫权早已为四妃所瓜分, 可现在石氏扮演的就是当年温僖的角色,四妃名义上还得听她裁决。
  太子妃本人还罢了,可她背后的皇太子明显不会像温僖那样痛快放权,日后这宫里可有得争了。惠妃荣妃气歪了鼻子。
  绣瑜这才知道, 康熙那句“你和宜妃带着孩子们到山庄去住”到底是为何意。他下定决心要把天下给了太子, 可到底舍不得委屈自己的女人在宫里被儿媳妇压一头,索性叫她们避到温泉行宫去。
  绣瑜心里又笑又叹,叹的是他一片维护之心, 笑的却是男人果然都是自以为是的东西,居然把她跟宜妃凑一块。
  短短七日之后,胤祚迎娶了米思瀚之孙、马奇之女富察氏。
  胤禛起先帮着自家大大咧咧的弟弟,跟内务府打了不少擂台, 终于风风光光地把婚事办了起来。可等到熟悉的小院内外挂上红绸,富察氏的嫁妆送进了宫, 琳琅满目摆了一院子,都是些女人家的玩意儿。挤得人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他越看越嫌弃,隐隐不乐意起来。
  汀兰陪嫁的下人开始在阿哥所走动,陌生的面孔笑着冲他福身说:“四爷辛苦了,我们爷和福晋改日来给您道谢。”
  那句“我们爷”让胤禛莫名窝火,连着好几日对马齐都没好脸色,倒叫马齐摸不着头脑——这没指婚的时候客客气气的,新娘子都快进门了还成仇人了?
  敏珠见他半夜起身写字,神色不像是受了委屈,倒像在跟什么人置气似的,忙跟在旁边研墨捧茶地伺候,好半晌才听他低声嘀咕:“还没进门呢,倒你们我们起来了。还道谢,哼。”
  敏珠不由又好笑又好叹,第二日请安的时候提起这事。绣瑜差点笑喷了口中的茶,胤禛一旦幼稚计较起来,比十四还逗乐。
  她先吩咐宫女:“叫四爷下了朝来永和宫见我。”然后转头看向敏珠,眼神中透着十足的满意。
  胤祚这个孩子大大咧咧的,胤禛敏珠成婚至今,他都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在他眼里四哥娶了福晋,就好比换了个职位、穿了件新衣裳、多了几个伺候的人,但哥哥还是哥哥啊!他照样在胤禛房里出入无忌,想待多晚待多晚,想吃什么就点菜,喜欢什么玩意儿告诉一声拿去就是了。
  难得敏珠为人和善,和胤禛一起宠着他,换了别的嫂子,早板起面孔,拐弯抹角地赶人了。
  绣瑜想着笑道:“我做了一件湘妃色绣迎春花的褙子,你拿去穿。”
  敏珠原以为只是一般的赏赐,等到领回家掀了外头包着的鹅黄缎子,在灯下细细一瞧,才发现是绣瑜的针线。她登时愣住了,拿手细细抚摸着,心里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先不说这边绣瑜如何打趣宽慰吃了未进门的弟妹一缸子醋的大儿子。那边小十四也在吃醋,而且吃的还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董鄂氏的醋。
  晋安半跪在地上搂着眼睛红红的小阿哥,觉得怀里抱了个炸1弹似的。他不住地左顾右盼,见那些放风的小子还算专注,才拍着十四的背安慰道:“此次出征少则两三个月,多则五六个月,总是要回来的嘛。快收了眼泪吧,我的爷。”
  十四已经到了不好糊弄的年纪,闻言放开他的脖子,嘟着嘴气道:“你早就想去边关了!不然干嘛求皇阿玛叫你跟着董鄂费扬古在西路军?他是你的老上司又是你妻族的叔父,指不定就把你留在归化不叫回来了!”
  “哪来的这些强词夺理?呐,我留个信物给您,必定回来,行了吧?”晋安从怀里摸出个白帕子,却是一把冷锻铁打造的爪刀,缎纹清晰,通身雕刻锋利的血槽,长不过两寸,刚好可以握在手里防身。本来是给十四的生日礼物,恰好拿出来哄哄炸毛的小猫。
  十四不满的情绪稍缓,眼珠子一转,却又哼道:“一把小刀,有什么了不起?要爷信你,就把这个留下!”说着突然伸手,去拔晋安腰间的长剑。
  他知道这剑是那个讨厌的费扬古将军所赠,是晋安的爱物,早就好奇已久。岂料追虹比他想的长了许多,也重了许多。十四虽然得手,却因为惯性向后退出两步,跌坐在地,宝剑也脱手坠地,险些划了手。
  晋安吓了一跳,过去扶起摔了个屁股蹲儿的小阿哥,没好气地说:“瞧见了吧,当心伤了您自个儿。”
  十四沮丧地锤了一下地面,爬起来就赌气要跑。晋安笑着捉住他,拍了拍袍子上的灰,随口道:“皇上命四阿哥统领正红旗大营,于中路殿后策应。将来,十四爷若能做到这个位置,这剑就送给您了。”
  “哼,谁要他董鄂家的东西?”十四嘴上不屑地说着,却打量了那剑好几眼,暗暗记在了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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