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谁知她现在来电话,却说梁先生行程有变,约定取消了。
  孔深丰说“知道了”,挂下电话,一眼找到了转盘上属于他的行李,走过去拿了下来,在人流中拉着慢慢地走。
  机场里的人来去匆匆,孔深丰走得最慢,他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但要他说具体是什么,他说不上来。
  想起行李中装着孔偬毛发的信封,孔深丰脚步愈发得沉重,他拿起手机,联系了东京的一家可以做dna检测的医学中心。
  如果孔偬真的不匹配,那不知宁亦惟的样本,又该怎么去拿。
  梁崇和康敏敏以最快的速度登了机,往南半球去。航程十小时,梁崇带了助理和两个下属。
  康敏敏面色发白地坐在一旁单人座椅上,看梁崇不急不缓地与下属沟通工作。她不敢多想梁起潮现在的情况,医院没有最新的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
  时间分分秒秒地流过,康敏敏在舒适的椅子上醒醒睡睡,做了不少短梦,睁开眼睛,梁崇还是在讲电话。凭康敏敏对儿子的了解,梁崇不是忙得停不下来,他是不想停下来。
  或许是父亲病危让他焦躁,或许还有别的康敏敏不知道的困扰。
  ——康敏敏注意到,梁崇嘴唇上有细小的破口。她不敢随意猜测梁崇伤口的成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梁崇再也没有与她分享过与自己私人感情生活有关的话题。
  比起康敏敏和梁起潮的儿子,梁崇更像一台可靠的永动机,昼夜不停地把父母留下的庞杂的集团撑了起来,甚至比她和梁起潮做得更好。
  而梁崇的情绪与想法,她却全都无从得知。
  想到上午在陆佳琴家宁亦惟的表现,康敏敏心中憋着怀疑又升了上来。
  她不愿意影响梁崇工作,于是吞吞吐吐了近五小时,才终于在梁崇放下手机,合上电脑,准备休息一会儿时开口,问梁崇:“梁崇,你是不是有心事?”
  下属和秘书纷纷站起来,走到了后边位置的位置坐下,给老板和母亲留一些谈话的空间。
  康敏敏便也起身,坐到了梁崇对面。
  “没有,得把事交代完了再走,”梁崇摇了摇头,抬眼问康敏敏,“我吵到你了?”
  “不是,”康敏敏否认了,迂回地说,“我上午在佳琴家。”
  “嗯,”梁崇靠着椅背,有些疲惫地仰了仰头,招乘务给他做杯咖啡,又对康敏敏道,“宁亦惟告诉我了。”
  康敏敏听他自己提起宁亦惟,反而又犹豫了一番,才说:“惟惟刚才从家里跑出去,是来找你吗?”
  梁崇又“嗯”了一声,接着便不说话了,康敏敏看不出梁崇对这个话题有没有兴趣,就没有马上说话。而梁崇双手十指交握着,放在腿上,头微微抬起,垂着眼注视着她,礼貌却疏离,好像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康敏敏突然发现自己对梁崇,甚至还不如她想象中那么了解。
  她看了梁崇几秒钟,终归是开口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欺负宁亦惟。”
  梁崇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地顺着她问:“是吗?”
  “你忘了么,你上大学的时候,惟惟用你的读书卡借书,你还让他写保证书。”康敏敏说。
  “哦,”梁崇接过乘务端过来的咖啡,低头喝了一口,神情放松了一些,道,“那次是宁亦惟偷偷把我卡里书借完了,还不告诉我,不该给我写保证书吗?”
  “我哪记得那么多,”康敏敏道,“只记得你对惟惟很凶了。”
  梁崇耸耸肩:“宁亦惟自己都没意见。”
  他拿起桌上摆着的杂志,随手翻阅。
  康敏敏看梁崇,说了句实话:“你那么凶,他敢有意见吗。”
  提及宁亦惟,梁崇忽而自在起来,让康敏敏情不自禁回想她在梁崇房子里偶遇宁亦惟的那一次,前后好几年,康敏敏都不曾见梁崇这么大呼小叫过。
  梁崇上大学后,搬到了离公司和学校近一点的房子里。当时梁崇不过十八九岁,独居又不肯不让旁人近身,康敏敏不是特别放心,因此有时路过,会去梁崇那儿坐坐,看有没有缺什么东西。
  那天康敏敏一进门,就见到梁崇起居室的电视机开着,在放一部科普纪录片,沙发上还伸出只赤着的脚。她先是惊了一下,心说梁崇在家竟如此不修边幅,再走近了一看,原来是宁亦惟睡着了,躺在起居室沙发上,地毯上还掉着本书。
  康敏敏知道宁亦惟和梁崇关系不错,不过不知道宁亦惟可以自由出入梁崇的家。她看宁亦惟穿得少,虽略微有些诧异,还是去拿了条毯子,给宁亦惟盖上,又将电视关了。
  宁亦惟睡得很香,睫毛长而密地贴在脸上,一只手被压在身下,另一只地按在沙发上,手指白皙,指甲圆润,泛着健康的粉色。
  康敏敏看了一会儿,宁亦惟动了动,毯子掉下来了,她又捡起来,给宁亦惟盖好了。
  她第一次见宁亦惟,便感觉宁亦惟长得十分面善,这是她觉得自己和陆佳琴有缘分的依据之一,也对宁亦惟照顾有加。
  她给宁亦惟掖好被角,拾起了书,放在一旁,看见茶几上好几本书,便只留了宁亦惟在看的那本,捧了其他的上楼放好了。正往楼下走时,她听见电梯门开的提示声。
  梁崇突然回来了,边走边气冲冲叫宁亦惟名字:“宁亦惟!”
  康敏敏吓了一跳,快步下楼,走到起居室,看见梁崇俯身捏着宁亦惟的脸,把宁亦惟弄醒了。
  宁亦惟坐起来,没睡醒,人还呆呆的,不明所以地问梁崇:“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地震了?”
  “你用我的卡借了多少书,为什么我一本都借不出来了?”梁崇瞪着宁亦惟,问他。
  宁亦惟愣了一下,缩着脑袋,大概是数了数自己借书的数量,含含糊糊地说:“不知道……只借了五本吧……最多五本……明天就还。”
  他声音越来越小,康敏敏看不下去了,走了过去,想替宁亦惟说几句话。
  梁崇看见康敏敏走过来,愣了一下,叫了声:“妈。”
  “阿姨。”宁亦惟可怜巴巴地叫她。
  “不就借了五本书么,”康敏敏对梁崇说,“至于这样么。”
  梁崇撇撇嘴角,冷冷看宁亦惟一眼,说:“我的卡总共就能借五本,你拿去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不准借满。”
  “你又不去图书馆,”宁亦惟委屈地小声争辩,“不用多浪费。我替你行使你的学生权益,你应该感谢我,而且我每替你看一本书,就可能有1/1o棵的杨树没有白白死去。”
  “还敢顶嘴,”梁崇气得点宁亦惟脑袋,“我是不是还要夸你环保啊?”
  “你知道就好。”宁亦惟光脚跳到地毯上想跑,被梁崇一把揪回去,拿了纸笔,摁到书房写保证书。
  梁崇冷酷地让宁亦惟写以后绝对不会再把卡借满,还让宁亦惟摁手印画押,十成十一股集中营独裁派头。
  康敏敏至今记忆犹新,是因为那天的梁崇鲜活得几乎不像梁崇了。
  梁崇瞋目切齿,也蛮不讲理,从前往后,康敏敏都不曾再见过那个梁崇,梁起潮病发后,梁崇愈发沉稳内敛,如同那个有喜怒哀乐的梁崇从未出现过一样。
  康敏敏后知后觉地反省自己,她或许真的让梁崇太累了。
  梁崇从小到大都是人群里最优秀的一个,她习惯梁崇的优秀与付出,理所当然地将担子压在梁崇肩上。她和梁起潮只有梁崇一个儿子,梁崇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她甚至因为怕梁崇寂寞,拼命想把梁崇和世交的女儿凑到一起,购置了两张婴儿床,放在澳洲的房子里,却连梁崇喜不喜欢对方都没问过。
  这时再回忆,她方懂得,不是梁崇不再鲜活,而是梁崇认为轻松自在的时刻,不必让她看到。
  须臾间,她也忽然发觉宁亦惟的不同,知晓了梁崇捐给物理系的实验室,敲了墙重造的可以观星的阁楼,定制的放书矮柜,和房子里车里无处不在的宁亦惟的痕迹的含义。梁崇的戒备心把所有人阻挡在门外,却让宁亦惟来去自如,替宁亦惟铺好柔软舒服的床榻,调适宜温度,只为让宁亦惟不走。
  梁崇看着康敏敏,沉默了一会儿,可能是猜到康敏敏想问的事,不愿做先开口的人。
  “梁崇,”康敏敏看了一眼在机舱后部坐着的梁崇的随行下属,不知该不该劝,也不知该劝多少,“宁亦惟……”
  “你不用担心,”梁崇伸手转了转咖啡杯,杯底和瓷碟摩擦,发出很轻的沙沙声,“我和宁亦惟不大可能在一起。”
  康敏敏挑选着措辞,隔了几秒,问:“为什么,他不喜欢你?”
  “没有为什么,”梁崇面无表情地闭了闭眼,不回应康敏敏的第二个问题,只说,“但是我不打算结婚。”
  “那要是他要结婚了呢?”康敏敏冲动地问,“他再也不找你了,把他那些东西全从你家搬走呢?你能一辈子不找别人吗?”
  梁崇没有被康敏敏激怒,心平气和地面对康敏敏,说:“他可以结婚,不过永远不用想把东西从我房子里拿走。”
  康敏敏怔了一下,她发现梁崇回答得太快了,就如他已经想过无数次一样。
  第25章
  司机规规矩矩依照梁崇的吩咐,把宁亦惟送回了家。
  宁亦惟在楼下徘徊了一阵子,等嘴唇上的血不再渗了,才慢慢往里走。
  他抿着唇,用舌头抵住伤口,舌尖上沾满了血腥气。
  梁崇现在应该已经从机场起飞了,宁亦惟看了一眼手表,电梯门开了,他走进去,看见电梯镜子里的自己。他往前走了一步,很近地观察着镜子中的瘦弱的男孩子。
  镜中的人双手垂着,和宁亦惟对视。
  他穿着宽松的拉链卫衣,衣袖盖过了指尖。宁亦惟眨一下眼,他也眨一下;宁亦惟点点头,他也点点头;宁亦惟微微抬起手,手指探出袖子,轻轻和镜子里的自己碰了一下手。
  或许由于电梯里灯光的色温偏高,他的肤色苍白,如同有严重贫血,可是嘴唇又红得不自然,微有些肿,还有几道明显的小破口。
  宁亦惟很少这么仔细的观察自己,他不重视外貌,也不在意自己的长相。但此时此刻,还是不由自主在意起来。
  长得也不算好看,宁亦惟心想,又只知道学习,梁崇真的会喜欢他吗?
  不喜欢为什么亲他,喜欢的话能喜欢他什么?
  二十七楼到了,宁亦惟将轻碰在镜子上的手收了回来,倒退一步,转身走出了电梯。
  陆佳琴在客厅拖地,她见宁亦惟走进来,放下拖把,问宁亦惟吃饭没有。宁亦惟骗她吃过了,陆佳琴便有些忧虑地告诉宁亦惟:“刚才梁太太接了个电话,急匆匆走了。好像是梁先生出了什么事。”
  宁亦惟怕陆佳琴发现他唇上的伤口,低着头拿起过陆佳琴的拖把,帮她拖地,又问她要不要找朋友出门逛街。
  但陆佳琴已经没了兴致,两人便干脆在家做了一个大扫除,将先前留下的没扔的旧东西都扔了,把家里收拾得干净。她忙于做家务,没发现宁亦惟的不同。
  吃了晚饭,宁强来接陆佳琴,他们要到北方去看个果园,定了晚上的动车票。
  宁亦惟帮陆佳琴拖着行李下楼,跟他爸打了个招呼,目送他们离开,又上了楼,洗漱后在家里里里外外都走了一圈,到自己房间的床上躺了躺,怎么躺怎么不舒服,最后还是坐起来,走出门,去了梁崇那儿。
  在去梁崇家的路上,宁亦惟算了算时间,觉得梁崇应该已经落地了。宁亦惟很想问梁崇为什么吻他,但不敢贸然打扰,拿着手机不知该找谁。
  找周子睿不行,这不是适合跟周子睿讨论的话题。周子睿不擅长这个,他表哥也不懂。
  必须等梁崇爸爸痊愈了,梁崇回来再讲。
  深夜路上车少,宁亦惟很快就到了梁崇家。电梯门一开,玄关的灯亮了。家里当然没有梁崇,宁亦惟慢吞吞上了楼,走到梁崇房间门口。
  梁崇门没锁,一按门把就打开了,宁亦惟打开灯,梁崇房里很整洁,一张大床,被子被家政工人铺的笔挺,折起一个角。
  宁亦惟用手摸了摸梁崇的被褥,然后把衣服脱了钻进去,侧身躺着,略有羞涩地抓住多余的被子,抱在怀里。
  被子与床单起先是冷的,很快就被宁亦惟的身体捂热了。
  梁崇的被套颜色与房间主色调统一,布料与宁亦惟房里的不一样,宁亦惟觉得梁崇的更粗一些,当然也可能是错觉。枕头和被套都带了一股洗涤剂的清香,是宁亦惟很熟悉的味道。
  宁亦惟除了内裤什么都没穿,感觉自己太不像样,拿起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思前想后良久,给梁崇发了很短的短信:“到了没有?”
  过了一会儿,梁崇回复了,说:“到了。”
  “叔叔怎么样?”宁亦惟问。
  “在等医生,”梁崇回复,“有供体了,准备下周移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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