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引路的丫鬟在前面走着,已经拉了长长一段距离,回头见他不曾跟上来,叹了口气,无奈催促着:“郑公子,这边走。”少年一笑,才走快了几步,脚步又慢了下来,望着池子边。
  郑衬喜欢画画儿,看见眼前的芙蕖池子里墨绿的都是丰腴的荷叶,粼粼荡漾的是池水,池水旁边是美人,天衣无缝的一幅图景。
  池边一块大石上,背对他坐着个少女,身上只穿了一身单薄的鹅黄纱衣,黑发顺而直,披散在背后。微风渐起,鼓起她身上的纱衣。
  鹅黄色本来是细嫩青春的颜色,可是她实在太过纤瘦,衣衫松松垮垮地垂着,显得她脆弱极了,仿佛精心呵护却留不住的清晨露珠。
  少女头上没有半分锦绣珠饰,黑发随风飘扬——是了,他暗暗想着,这样正刚好,要是有了珠宝,哪怕是小小一枚珍珠簪子,也会显得俗了。她这模样,似乎随时要羽化登仙去似的。
  少年想到先生说过的玩笑话:人在飞升以前,连一点身外之物都不能有,铜臭味太重,是飘不起来的。
  风吹动她的衣衫,勾勒出她的腰身,他仿佛已经触摸到她坚硬而纤细的骨骼。她这么瘦,骨头一定硌人得很。可是骨头必定很硬,不易折断,因为她连闲坐着都将脊背挺得绷直,没来由得有一股萧索悲壮的感觉。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水面,不动也不说话,不像个活人。
  他蹑手蹑脚地靠近,才迈了两步,只听见她突然开口:“紫雁,你别怕,我不会想不开。”
  那声音空灵好听,可话语却透出深重的绝望。她甚至笑了笑:“一辈子其实也没那么长。能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什么难听话都不用听,什么烦心事也不用去想——我就知足了。”
  芦苇丛被风吹动,她的纱衣蝴蝶般飘飞,他像魔怔了一般愣在原地,还在等待她继续开口,身后却有人突兀地叫道:“哎呀郑公子,怎么到这里来了?”
  那少女背影一滞,意识到身后有外人,急匆匆地站起身来,低头见了个礼便与他擦肩而过。
  那一瞬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有一张粉黛不施的脸。微微蹙起的眉宇,低垂却哀婉的眼眸,她下颌瘦削,下巴尖尖的,与他想得相同。
  他有种微妙的感觉,那是她的轻薄的袖子拂过他鼻尖的感觉,分不清是脸上还是心里痒痒的,脱口而出:“这是谁?”
  丫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许久,才低声道:“回郑公子,那是二小姐。”
  ****
  凉玉将香点燃,插在香炉里,抬眼看着头顶那一幅两人一虎的儿童涂鸦。其实看久了,倒生出些意趣,像是个稚拙的人儿咬着笔杆,怀着极虔诚的心情一笔一笔画成的。嗅着萧氏的香火,便觉得心情极为舒畅。
  凤桐在香案一旁的藤椅上现了形,拿手撑着额头,勾起嘴角看着眼前猫一样眯眼深嗅的白发老太太,笑道:“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萧老夫人中了什么邪呢。”
  天色渐渐暗下去,一切都是昏昏暗暗,模糊只剩个轮廓,凉玉将望月台的窗户推开,亮亮的一轮上弦月,若有似无的云雾浮动。
  萧老太太的身体规规整整地躺在地上。
  凉玉侧身坐在窗台上,夜风将她漆黑的发丝撩起,她笑道:“凤君,你可得牢牢记住我的样子啊,如若一辈子在老太太身体里,凉玉便只能活在你记忆里了。”
  凤君上挑的眼眸看过来,语气有些不高兴:“我看了你这壳子二百年,还天天揣在怀里跑,若还记不得,那可真是奇怪了。”
  凤君与二百年前稍有不同,他浑身上下,似乎更多了些倨傲冷淡的气息,有些接近她最开始在问天镜中见到的样子了。
  却不知道,是他性情变了,还是那风流颓唐、流连声色的凤君,本就是他的假面,而他现在不愿意再在众人面前做戏了。
  他走过来朝月亮看了一眼,关上窗户:“魂魄不全,少吹点邪风。”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他脸上才带上了一丝熟悉而柔和的笑意,“应侯府熟悉了吗?”
  凉玉略一思索,迟疑道:“萧氏有个儿子,脾气暴躁但不怎么聪明。一个孙子现今才九岁,被他爹惯上了天。三个孙女,老二内向却倔强,老三年纪小,脑子又不好使,恐怕孙儿一代只靠老大撑着。”
  “我身边的丫鬟统共有四个,鸣夏照顾萧氏的起居,剪秋管规矩和礼仪,锦冬最小,只是干干粗活,至于啼春……好像也只是在外围打点,没什么别的用。”
  凤桐闻言一笑,慢悠悠地倒了杯茶喝:“看起来没什么用的,其实才是有大用处的。”
  凉玉紧张道:“你是说啼春?”她赶紧从窗台上跳起来,自抽屉里拿出一本小册子,伏在案前翻开,取下笔架上的笔,“等等,慢点说,让我记一记。”
  凤桐饶有兴味地盯着她,一把抽过她压在胳膊底下的线装本子,往前哗啦啦一翻,顿时挑眉惊诧道:“怎么变得这样认真了?”
  凉玉年幼时最顽劣,费尽心思只想着出去玩,功课能拖就拖,每每拖到最后一刻。
  记得有一日玉郎逼得狠了,扬言第二日再交不上十篇策论来,就把她拴在清章殿门口打上半日。凉玉吓得当即溜到青瓦洞来避难,为了让凤桐相信此事的紧迫性,她甚至罕见地挤出了几滴泪珠挂在脸颊上。
  凤桐最见不得她哭,当即将她抱在膝上哄了半晌,跟她承诺:“你乖乖写了,我保证那老刻板鬼不敢打你。他要是敢抽出藤条,我就去把那藤条折成两半。”
  凉玉揉着眼睛,妄图再挤出些眼泪来:“那藤条是特制的,打都打不断,你怎么可能折断?”
  凤桐手一伸,青光绽开,碧鸢剑显出个浅浅的轮廓。他冷笑道:“我的剑连天宫轩辕剑都撞过,还劈不开一根藤条?“
  凉玉瞬间喜上眉梢,十分放心地在青瓦洞驻扎下来,一直玩到了下午,等到想出门溜到后园放纸鸢去的时候,凤桐蹙了眉,稍一抬袖,青瓦洞四面大门齐齐关上,任她怎么推搡都不开。
  “凤君你这是做什么?”她惊慌地回过头来,气呼呼地指着他,“你说了会帮我对付玉郎的。”
  凤桐冷笑一声:“我是会帮你对付玉郎——前提是你写完。”
  他好整以暇地靠在塌上,指了指面前的桌案,桌上便出现了纸笔和砚台,还有一座小香炉,里头插了手指粗的一炷香,正袅袅燃着。他挽起袖子,开始慢悠悠地研墨:“一炷香时间,我亲自给你研墨,写还是不写?”
  凉玉满脸悲愤地看了他一眼,哆哆嗦嗦地捉起了笔。
  香篆烧得接近底部,只剩一寸高,白嫩的小手颤巍巍地,往桌上摞起一沓纸张上又叠了一张,纸张背后传来一声沧桑的叹息。
  凤桐在后园散步,非常无聊地侍弄了一个时辰的花,刚一进门,就看见绯红衫裙的小人儿将自己躺平在地上,两手规整地叠放在肚子上,头上的一支湛蓝的天河石珠钗都掉在地上也不知道,两只黑峻峻的眼睛生无可恋地望着殿顶。
  凤桐顿了顿:“这是怎么了?”
  凉玉瞪着眼睛望天,许久才气若游丝地回答:“我在思考。”
  “思考什么?”
  “人生艰难,命途多舛。”
  凤桐也不同她废话,径自走进来,顺手将外裳一脱:“还差几篇?”
  凉玉侧过头来,一脸情真意切:“别管我,就让我自生自灭被玉郎打死吧。我还有一个遗愿——帮我照顾好阿矩。”
  凤桐掠过她到了桌上,手指一点,将那烧成小坟包的香篆收入袖中,捡起了她扔在桌上的笔,按住了她写了半截的纸。
  他看着纸,似乎有些不甘心,顿了片刻,认命般落下笔接着写下去。
  他边流畅地写,边叹气:“将来你要是成不了器,多半是我惯出来的——我对不起你的娘亲。”
  凉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上爬了起来,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袖口,笑眯眯地往纸上看,“对得起,凤君最对得起娘亲了——凉玉长得白白胖胖,过得开开心心,都是凤君的功劳。”
  凤桐抬眼看她,自责的叹息已经变成了气得说不出话的冷笑。
  凉玉恍若未见,笑得满眼甜丝丝的:“折勾的时候写得再软一点,才更像我的字呦。”
  作者有话要说:
  真希望看文的小天使出来冒个泡啊qwq一个人半夜更新太寂寞了哭哭。
  第11章 宁死不嫁(下)
  此刻身着皎月留仙裙的凉玉将袖子粗鲁地挽到臂弯,正捉着笔,按着纸,满脸希冀地巴望着凤君指教,听了问话,脸不禁涨红:“凤君怎么又提我不成器的童年,浪子回头金不换!”
  凤桐笑着看她半晌,才开了口:“啼春表面是你的大丫鬟,实则是应侯府江湖势力的联络人,她手下有春山教十死士,皆是武功高强,善用毒器之人。春山教自成立以来,只受萧氏调遣,除非萧氏与继承人签订合约,才可易主。”
  凉玉一面记录一面惊叹:“原来萧氏手上没有兵权依然能使旁人忌惮,不是靠威望,而是靠啼春手下这个春山教。”
  她歪头问道,“除了啼春,还有谁知道此事?”
  “仅大小姐一人。”
  凉玉啧啧:“看这样子,萧老太太偏心这个推月不止一星半点。是把她当做接班人来培养了?”
  凤桐颔首:“应侯鲁莽,有勇无谋。孙辈里面唯有云推月无论从魄力还是心机,都与当年的萧氏相似。”说到这里,他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从小被器重到大,难免会恃宠生娇,今日到你这里算是碰了钉子。”
  凉玉脸红了:“——我是看不惯她与亲妹妹说话那个样子。”
  脑海里倏忽闪过温玉的脸,暖烘烘的清章殿藏剑阁,温玉素手把白纱帐撩起,从枕头下面小心地拎出一串光华流转的剑穗,那穗子上的流苏一晃一晃,每晃一下,便露出她温柔体贴的脸:“送给你当嗣位礼的礼物,你喜不喜欢?”
  她这辈子算是厌恶极了温柔陷阱。
  她停了片刻,补充道:“既然萧氏从前钟爱她,那我以后便注意一些,不会再让人起疑了。”
  凉玉语气平静,偏生让凤桐听出了几丝委屈,他伸出手拂了拂她额前的发丝,笑道:“如今你就是萧氏,可以活得自在些,不必让规矩拘着。”
  她漆黑的一双眼看过来,刚有些希冀,又迅速湮灭,好像灵动的火苗刚冒了个头就被吹熄了。她嘴角泛起一丝无力的笑:“我就是活得太自在了,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眼见凤桐闻言板起脸要训人,她立即摆着手讨饶:“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凤君盯着我干嘛?”她脸上的无力和哀愁只出现了片刻,刹那间又被跃动的神色替代,笑嘻嘻的模样和以往没什么区别,“我还有好多问题要问呢。”
  凤桐轻轻一哂。
  凉玉抓紧提问:“我一直觉得老二有点奇怪……”
  凤桐顿了顿,露出一丝玩味的笑:“侯府有名的‘一大一小’?”
  凉玉立即抓起笔,“什么‘一大一小’?”
  他看她一眼,嘴角一抹嘲讽:“小的是痴傻的三小姐拨月,大的是失身的二小姐拂月。”
  “失身……”她的眼神有些茫然,骤然又想起拂月那张年轻而忧愁的脸,还有云戟气急败坏的雷霆暴怒:“你有什么脸面挑三拣四……”手指攥紧了笔。
  这样年轻的拂月啊,她像是枝头娇花,刚刚绽开了最新鲜的一半。
  “两年前的四月初二花灯节,年仅十六岁的云拂月与丫鬟走散,被一群靖州来的暴民围住。事后,跟着拂月的丫鬟全被处理掉了,然而当时看到拂月衣衫不整,瑟瑟发抖被救回府的百姓不少,迫于应侯府权势,此事只在暗中流传。”
  凉玉闻言始惊,随即心中隐痛:“暴民……”什么样的暴民敢在人潮涌动的节日里干这样的事?她眼神锋芒毕露:“此事蹊跷,有人刻意为之。”
  凤桐点头:“确是如此。有传言称,暴民是郑家买通,此举是为了败坏应侯府的名节,给云家一个警告。”
  凉玉愣了愣:“郑家?”
  “当今天子最宠爱的枕边人是郑贵妃,郑家身为外戚,封疆列土,饱受恩宠。郑贵妃的父亲郑伦封为忠勇侯,统兵,与平叛功臣应侯云家都觊觎着对方的兵权。”
  凉玉恍然大悟:“难怪。”
  凤桐抿了口茶,悠悠道:“郑氏不善,往后也要多加注意。”
  凉玉停了停,语气里带了三分怒气:“什么政治斗争要捎带上一个无辜的姑娘,实在是下流。”凤桐的笑容敛了敛,再次叮嘱:“对方是不择手段之人,因此不要轻敌,要多加注意。”
  凉玉望着他的眼睛,凤君不笑的时候,眉目之间倨傲冷峻,颇有些压人的势头,压得她忙不迭点头:“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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