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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红罗素来掐尖要强,虽是二等丫鬟,但向来爱跟红锦争个先。看着红锦那双死不瞑目的眸子,骇得几天几夜都睡不着,天一亮就求了爹娘,主动开口嫁给了崔家大管事的傻儿子,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年。直到徽正二年崔莲房出嫁,终于想起了这么一个人,念在昔日旧情一场,特意开恩将红罗的名字作为陪房加在了嫁妆单子上。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
  红罗举着自己长了厚茧的双手,手指枯瘦且青筋暴起,女人一辈子当中最好的年岁就这么毁了。彰德家中那对痴傻的父子,连饭食都不能自己张罗,却是自己在这世上最亲近的家人。凭什么?既然我已经在地狱当中,那么我就拉着你们全部下地狱吧!
  此时睡在千工拔步床里的崔莲房却并没有睡着,身边的衾枕空着,绣了百子千孙婴戏图的蔚蓝色帐幔在夜色下显得幽深清远。
  当年自己一路忐忑又满怀憧憬地从老家彰德嫁进京城刘府,成为了泰安哥哥的新娘,那时候的自己坐在这张大床上时想着什么呢?头上顶着绣工精致的大红盖头被掀开时,看见泰安哥哥那张魂牵梦萦的笑颜时,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然圆满了。
  可是,在刘府的日子并没有想象的那般惬意和舒适。
  公公说泰安学识不够,于是常把他拘在外院,新婚夫妻两三天才能见一回面竟成了常事。内院里头虽只有一个夏夫人,可是大婚的第三天起就要跟在她身边学规矩。夏氏梳洗时,作为媳妇的要在旁边送帕递簪;夏氏用饭时,要帮着夹菜端汤。
  但凡她有一点缺失,夏氏便有些阴阳怪气,这便是百年彰德崔家教养出来的姑娘?生平再一次,骄傲的崔莲房感受到了曾经熟悉的挫败和不甘,就象那年她刚刚得知泰安哥哥定下亲事时情形一般无二。但是和以往一样,这些并没有击垮而是激起了她的斗志。
  崔莲房在家里排行最小,上面还有一兄一姐,唯独她受尽了父母的宠爱。仆妇们自不必说了,就是兄长姐姐惹到了她,也是一样要罚跪的。这不是因为她幼时长得精致可爱就行的,而是因为她自小便懂得怎样去做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这应该是一种天生的本事,小时父亲书房里有各式各样的奇珍。其中有一件海外舶来的宝船模型,长约三尺,通体用黄金打造,上面镶了无数的红蓝宝石,连那些风帆都是用了象牙嵌了水晶片做成的。那些小小的门窗还可以打开合拢,精细异常极尽奢华。父亲向几个孩子展示过一回就收在了书房里,而书房是一向是家里孩子们的禁地。
  九岁的崔莲房一见就丢不开手,晚上做梦是都会梦见那艘宝船。船只有一个,家里的孩子却有三个,兄长崔翰撒泼使蛮没用,姐姐崔玉华在母亲面前苦求没用。小小的崔莲房抿紧了嘴,转身回了房,三九天苦读诗书,三伏天勤习琴棋。在十二岁时她的才名已经誉满中州,每一位教习师父都对她激赏不已,结果在那年那艘宝船作为生辰礼物放在了她的面前。
  这回的事崔莲房并没有打算向任何人诉苦,包括丈夫,包括母亲方夫人。只是以更加谦和的态度对待刘家上下的每一个人,甚至是扫地的婆子为她殷勤地清理干净面前的落叶时,都能得到她的一个赞许的眼神。
  在服侍夏夫人时,她则更加尽心。比如要去某家交好的夫人家赴宴时,往往夏氏刚刚坐在椅子上准备梳妆时,就会看到儿媳已经把她当天要穿戴的一切衣服、鞋袜、首饰搭配好,甚至于给对方家里的孩子准备的小礼物都准备得色色周全。
  于是,在很多次的宴会上,越来越多的夫人们注意到了刘阁老府上新娶的媳妇。不但容貌过人,最难得的是那份端庄大气和温柔从容。
  夏氏和几位相熟的夫人们抹骨牌时,崔莲房就规规矩矩地站在夏氏后面端茶送水,这本是丫头们才会做的事情,可是由她做来却自然而贴切。与各个世家相互走礼时,崔莲房常常在账房里亲自誊写礼单,亲自勘验礼物的多寡。就这样,刘阁老家的少夫人崔氏渐渐成了很多人交口称赞的典范。
  这一切用了崔莲房整整三年的时光,但是今天独自进宫赴端午宴,却又给了她当头一棒。在这内宅里头再强大又如何,出了这道门,谁又将自己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在那个辉煌大堂上,没有刘惠妃的特意吩咐,自己甚至坐不到一个好位置。人人都在觥筹交错的时候,自己却还要耐着性子应酬那些粗鄙的妇人。
  以往跟着夏夫人进宫时,有宫人们热烈的笑脸,有体贴的问候,浓浓的热茶和新鲜的点心。今日自己第一次单独进宫,就受到了这般的屈辱,刘惠妃今天这个有意或是无意的举动,再次激发了崔莲房的野心和斗志。
  总有一天,总归会有一天,这样的任何一个稍有势力的人就可以像碾蚂蚁一样将自己碾压的日子,一定会终结。
  37.第三十七章 文樱
  刘泰安进内院时已经是第二日早上辰时了, 进门就看见妻子正指挥着一群婆子翻箱倒柜。不由好奇问道:“还没到换季时节,你在折腾什么?”
  崔莲房侧了头拿手帕拭了鬓角, 揶揄道:“难为你清贵的翰林老爷还知晓换季要收拾东西这件事,真是日从西出了呀?”
  刘泰安昨个回来得晚, 不知道妻子和老娘之间就清贵二字的一番交锋,只道她在吃醋。赶紧解释道:“原想早回的, 不是碰见个从外地刚进京的同科, 在一起略坐了一会儿而已。”
  “而已?”
  崔莲房拈着他的衣襟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那衣襟上面蹭了指甲大小的一块绯红色的胭脂,偏他今日穿了一身玉白的直缀,便显得那块格外的艳色。刘泰安暗暗叫苦, 情知妻子格外细心,偏一时忘了换衣服,这下怎么说得清楚?
  崔莲房涂了绛色蔻丹的如葱细指浅浅划过那处, 又顺着划过肩胛、耳垂、下颔,末了轻声掩嘴笑道:“这定是哪家的小娘子故意弄出来,让我们两个好吵上一架,我才不上当呢!”言语娇俏粉面嫣然。
  刘泰安心里爱的很, 一时要溢出蜜来, 跨前一步抓住她的手私语道:“恁是哪家的小娘子也比不了你,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当年偷空来看我的样子,真是像是庙里头的观音一样, 又端庄又慈悲, 那时我就想定要将这尊菩萨请到我家里去, 好时时照看我保佑我!”
  崔莲房伏在他怀里,轻轻喟叹:“当年我就是让你这些甜言蜜语给骗了过来,不管不顾的脸面都不要了,这世上我从小到大从未做过如此大胆的事情。现在想来那时我大概是疯了,为你疯了!”
  两人在房里柔情蜜意了半天,外面的婆子不敢进来,又大概真有事不敢走开,只得在门口轻咳了好几声以示提醒。崔莲房面色赧然一笑,在丈夫的胳膊上轻掐了一下才走出去处理事务。
  刘泰安拈了桌上一粒乌梅子放在嘴里,隔着雕了五福捧寿菱花形的槅扇窗格望出去,就见刚刚还娇俏的妇人出去就变了模样,肃了一张粉脸说着些什么,那些婆子丫头如尊圣旨,众星捧月般跟着她将院子中的东西搬来搬去。
  含笑看了好一会后刘泰安却依旧不明所以,等崔莲房又进屋了才问道:“你这是在什么呢?先前问你也不说,看你将好些冬天的皮子都拿出来晾晒了,要赶着去做大毛衣裳吗?”
  崔莲房将手里的茶盏放在桌上目光微闪,口里却娇笑道:“你昨夜没有回内院,不知道婆婆已经决定把我们远哥儿放在身边教养了!“刘泰安一时大惊,“怎么娘都没有跟我商量一下,就贸贸然——“
  崔莲房捂嘴笑道:“算了,看把你把吓得,我昨天已经答应娘了。远哥儿渐渐大了,由大学士祖父亲自启蒙真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只是我身边不免寂寞了,于是就求了婆婆许我把娘家大哥生的樱姐接来陪我。结果婆婆仁善,二话不说就应了我!”
  刘泰安心里愧疚,伸手抚了她的鬓发道:“我知你定舍不得远哥儿,我娘的性子我还不知吗?莫为她掩饰了,指不定昨日怎么为难你呢?唉,不过这样也不能让你大哥大嫂没了女儿在跟前啊,还是莫把那个……叫什么来着?樱姐是吗?莫把她接来,不然你大哥大嫂嘴里不说心里肯定不悦!”
  崔莲房瞟了他一眼,内里仿佛有种意味难明的阑珊,“可惜迟了一步呢!今日一大早我就去信了,最多不过十天半个月樱姐就要进京了!”
  不知为什么,刘泰安对妻子的武断就有些莫名不舒服。
  他今年已过而立之年,凭借这一甲探花的名头在翰林院谋了一个从七品的检讨之职,虽说清贵是清贵了,可是与那些实权官宦差了不是十里八里。父亲为了声誉着想,也不敢对他的仕途太过干涉,于是就造成了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样子。
  莲房嫁进来时温言软语,常常和自己唱和诗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温良的人儿也渐渐变了,变得精明厉害锱铢必较,渐渐变得和那些内宅妇人一般模样。母亲不过是一个寻常的老妇人,从来都不爱那些交际应酬,莲房却如鱼得水一般深谙此道。
  像这回的事情,母亲其实提了不止一回了,说想把远哥带到身边抚养,刘泰安夹在中间实在难以做人,每每借机会在外逗留。谁想妻子表面答应了,转头就将娘家侄女接来身边住,这不是暗地里跟母亲打擂台吗?
  两人成亲几载,刘泰安其实明白妻子是一个极其认死理的人,说要把那个什么樱姐接来,那么她一定就会接来。想到简简单单的家里陡然多了一个外人,刘泰安莫名就对那位还未见面的女孩儿产生了几许厌恶之意。
  彰德与京城相距不远,但是等崔家的文樱姑娘坐着马车到了榆树胡同的刘家时,也已经是临近七夕节了。崔莲房亲自站在门前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侄女,看着从外面款款而行的女孩,眼框里的泪水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将将九岁的女孩身形已经有了浅浅的线条,穿着一身鸭蛋青缎绣浅彩葡萄蝶纹衣裙,站在枝叶繁茂的挂花树下,像是一株婷婷的女萝。进了屋子后,她一一给众人恭谨见了礼,六岁的刘知远伸着脑袋好奇地看着这个远道而来的表姐,心里觉得这应该是老天爷送来的小仙女儿。
  夏氏坐在软塌上,赏了女孩一对白玉衔莲鱼佩,随意看了几眼道:“这丫头倒是跟咱们大少奶奶的模样有几分相似呢!”
  崔莲房面上一僵,随即巧笑道:“不是说外甥朝舅舅,侄女像姑姑吗?这是我嫡亲哥哥的女儿,不像我又像谁呢?”说完怜惜地看了崔文樱一眼,又道:“我还记得当年这个小囡囡像个粉团似的,只有小猫一丁点大,谁想几年未见,就变成大姑娘了!”
  夏氏心里因为对崔莲房有了芥蒂,对着这位长相和儿媳有五分相似的女孩便有些不喜,借口人老易乏,草草应付几句后就把人打发了出来。
  崔莲房牵了女孩的小手,沿着小径慢慢地走着。府里遍植了花树,此时正值季节,香气氤氛缭绕。崔文樱却低了头红了眼圈,轻声道:“老夫人是不是不喜欢我,姑姑接我过来住,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崔莲房心中大痛,这个眉目如画的女孩,穿着虽然不错,可是细细的胳膊,尖尖的小脸,时时惶恐的眼神,无一不在告诉别人——她过得不好。本该是千万呵护的女孩,就因为昔日的孽缘,承受了本不该她承受的一切。
  紧紧抓着女孩的双手,崔莲房蹲下身子和她平视,努力让脸庞看起来可亲,“樱姐,不要去想彰德的事情了,你以后就跟着姑姑住在京城。不要担心,就安安心心地当姑姑的好侄女,姑姑为你筹划前程,你会过上崔家所有的女孩子都艳羡的日子!”
  崔莲房给侄女安排的院子叫涟漪阁,紧紧挨着她住的地方,两个院子之间甚至还有一个小门连着。此时正是夏季,池塘里盛开着名品莲花,在日头下绽开了硕大的白色或红色的莲瓣。
  一式六间的房间被井井有条的隔成正厅、寝房、书房、琴房,屋子里一水的楠木家具,雕了富贵牡丹的六节柜里放了衣裳,厚的薄的,绸的丝的,林林总总塞得满满的。崔莲房一一给樱姐看了,才犹未满足地道:“开始不知道你的身量,就估摸着在撷芳楼里淘换了几套衣裙,姑姑库房里有好些年轻女孩的料子,等空闲了就把你四季的衣服全部置办齐整了!”
  崔文樱眼圈又红了,嗫嚅着嘴唇道:“走的时候,母亲……母亲给我带了衣裳的,爹爹也嘱咐让我不要随意麻烦姑姑!”
  崔莲房紧紧扯了手中的帕子,眼神闪过一道利光。
  先前樱姐下马车时,身后跟着的奴仆仅仅抬了两口樟木箱子下来,里面的衣服不过十来套,有几件也不知过了几道水,绸缎的颜色都旧得看不出原来的色了。彰德崔家是何等的世家大族,府中的女孩更是一个比一个的金贵,何时看过穿旧衣的?想来这些都是那个好大嫂的所作所为了,真真是不知所谓!
  晚上,崔文樱睡在楠木雕葡萄纹架子床上,盖着松软的紫色地五彩玫瑰花闪缎被子。看着昏暗光线下,屋子角落里博古架上的白玉镂雕花虫圆插屏,铜鎏金嵌宝如意,碧玉镶银丝双耳罐,无一不是费了心思的摆件。
  想起白日里姑母那双温暖的手,崔文樱第一次深切地感到,被人心心念念地记挂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在彰德时,母亲疼爱大哥疼爱幼妹,对自己却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漠视,听嬷嬷说这是因为母亲生自己时难产,所以才会如此。
  要是姑姑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就好了,崔文樱在将要入睡时模模糊糊地想着。
  38.第三十八章 女官
  徽正十年四月, 广州傅宅。
  当年的双生子早已是满屋乱窜上房揭瓦的年龄了,大的起名叫傅千祥, 小的起名叫傅千慈,家里人都嫌拗口, 还是小五小六地唤着。此时是中午,日头虽不大但是大家都午觉去了, 宅子里静悄悄地。双生子齐齐趴在桌前望着窗外, 口里却不住地摇头叹气。
  院中那棵木棉树又到了花期, 满树火红五瓣大花挂满枝头,只见花不见叶的气概令人啧舌。有人赋歌曰:广州好,人道木棉雄。落叶开花飞火凤, 参天擎日舞丹龙,三月正春天。
  树下十一岁的傅百善站得笔直,她没法不站直, 因为她头上顶了一只硕大的甜白瓷深口盘子。那盘子里注满了水,只要她稍一偏,那盘中的水就会淋她个满头满脸。
  旁边竹椅上坐了个三十多岁模样的中年女人,头上簪了一对累丝双扣素银钗, 穿着一身纱地素净面湖水蓝的褙子, 因为在腋下至腰身那里用了巧思窄窄地收了一点边,所以只是闲闲地坐在那里,姿态却有说不出的好看。
  这是府里新近请的教养姑姑, 姓曾, 听说是在宫里头待过的, 侍奉过娘娘的资深女官。因为年老思乡,就以疾弱为名告老归乡了。又因她祖籍在广州番禺,恰好被前往京中公干的傅满仓在船上遇到,于是重金聘请至此专门教习女儿的礼仪规范。
  小六咬着哥哥的耳朵小声地问:“你说爹是不是遇着女骗子了,说是师傅,怎么尽见她罚大姐顶着大盘子站着了?一站还老半天,手抖打手腿抖打腿。这哪是请师傅,活活请了个祖宗回来!你瞧大姐姐脸儿都挣红了。”
  双生子和傅百善一向感情颇深,行事同进同出,但凡哪个闯了祸,第一个想的不是去找娘,而是去找大姐姐。 “不若我们拿弹弓给那个女骗子一下,好叫她知道咱小爷们的厉害,以后就不敢再欺负大姐姐了!”小五一向是领头的,如此建议道。
  “你敢——”
  身后传来磨牙声。哎呀,是娘来了。双生子的后颈毛竖起,连头都不敢回飞快地跑远了。宋知春看着院中女儿的样子也忍不住心疼,埋怨丈夫多事找这么个人回来。
  可是一想到女儿前年九岁生时,一拳就将顺泰行大掌柜家里那个叫马佐良的小子打得满脸开花,只因人家说了她一句比船上花娘都好看。虽然这话的确说得欠揍是吧,可也不能当那么多人明着打吧?虽然最后道歉赔银子什么的是小事,可女儿家传出这般名声总归是不太好。
  再有去年中秋灯会上,双生子和一个年纪比他们大好几岁的同门学长为小事起争执,只因那清寒贫家子当众做了一篇时文,题目是为富者必不仁。文中有一两处影射到某省某姓巡检,说其半官半商刳脂剔膏,最后还引用颜师古《急就篇注叙》曰:“若夫缙绅秀彦、膏粱子弟,谓之鄙俚,耻于窥涉,遂使博闻之说,废而弗明。”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傅千祥和傅千慈就上前一步,趁人不注意将那准备一鸣惊人引起贵人们注意的贫家子踹了个大马趴。这场突起的纷争一时引起了不明真相民众的围观,间杂了几个凑热闹的地痞无赖的起哄叫骂声。结果傅百善不慌不忙地把两个弟弟护在身后,从路边的商贩处拣了根扁担将几个叫唤得格外起劲的人收拾了个干净。
  宋知春虽然得意于女儿颇得自家真传,但心里明白这样下去对女儿的名声真的不太好。想起丈夫说的那句,总不能让双生子真以为他们有个大哥哥而不是大姐姐吧!就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默许家里多了个严厉的教习姑姑。
  曾姑姑看了下时辰,示意傅百善可以休息一下了。小姑娘把头顶的大盘子拿下来,恭敬地行了礼后立刻象小鹿一般跳了脚往茅房奔去。
  站在后面的曾姑姑忍俊不禁,她在宫中看惯了江南江北各式美人,或娇妍、或温婉、或端庄。但那只是面皮,皮子下面其实都是千篇一律的样式,算计人或被人算计。性子这么活泼灵动却又明白事理的姑娘倒还是第一次见到,就象大师陡然碰到良材美玉,实在是舍不得仔细雕琢,看她天然成趣最好。
  院子远处施然走过来一个人,却是顾嬷嬷。两人相互厮见了,顾嬷嬷打趣道:“皇后娘娘怎么舍得让你出宫?”
  曾姑姑笑得一脸安然,“是寿宁侯府张夫人亲自向皇后娘娘求的,说收到这边郑瑞郑大人的家书。信中说这边有个被千宠万宠长大的女孩,一言不合就将人打得见不了人,再不好好管管,这女孩就要翻天了。皇后娘娘很好奇,问我们几个谁愿来?于是我就来了!”
  顾嬷嬷听得哈哈大笑,“结果你一来就舍不得走了,是也不是?”
  曾姑姑笑而不语,已有了细致纹路的眉眼都舒展开来,仔细看的话岁数已然不小了,但她气质卓越风仪有度,叫人一眼望去如流水、如云雾、如霞彩,安静却不容忽视。
  顾嬷嬷惋惜道:“我好歹还嫁过人呢,你怎么还一副不染尘埃的神仙样子?以你的人品身份才能当个一品二品的夫人还不是小事一桩!”
  曾姑姑缓缓摇头,“在宫里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为了权势名利那些女人们斗来斗去,偏又挂了面具装着慈善温良模样,私底下那颗心子丑陋得叫人恶心!嫁人有什么好?帮他管着宅子小妾和一堆庶子,碰不到那个合心的人我宁愿自在单过!”
  顾嬷嬷算是洒脱的人了,结果碰到个更为洒脱不羁的,如果再加上视规矩如无物的宋知春,这样三个特立独行的女人教导出来的傅百善最终是什么样子,自己都忽然感到很好奇!
  “对你这小徒弟怎样看?喜欢不?”顾嬷嬷揶揄问道。
  曾姑姑却睨了她一眼,陡现淡淡风情,“郑大人言辞夸张了,那信中哪里是诋毁担忧,分明是夸赞自豪。这样一个娇宠但不娇纵,骄傲但不清高,和善但不软弱,刚强却不欺善,纯良却不怕险恶的姑娘没人会不喜欢!”
  顾嬷嬷听得心花怒放,比夸奖自己都高兴,拉了她的手笑道:“难为你才来半年就数出她这么多优点,等你日子住长了,就晓得这家人还有更多的好处。其实这里除了热些潮气重些,给我当神仙我都懒得换地儿呢!”
  晚上,傅百善钻到顾嬷嬷被窝里和她说话。顾嬷嬷宠溺地望着躲在账子里偷磕瓜子的小姑娘,心里头软得象要滴出水来。小的时候宋知春不禁孩子们爱吃的各类零食,象是蜜饯,肉脯,糖糕。用她的话来说,孩子不好吃食那还叫孩子吗?只要不耽搁正经吃饭,爱怎么吃就怎么吃。
  直到有一天去参加一个什么迎春宴,看到一个跟了母亲来赴宴的女孩儿,那女孩眉目清秀样子倒是不错,可是有样毛病——她但凡吃饭喝水都要拿了帕子捂着嘴巴,让人看着心里就别扭得很。
  本来不该问的,可宋知春那会儿太好奇了,就厚了脸皮问了一句,“那谁家的孩子呀,怎么老躲着人呢?”
  旁边那个当娘的跟她相熟,没法子主动开口叫了女儿过来拜见,那女孩开始还扭捏着,结果无意中张嘴一笑,嗬!满口牙齿白中带黄,黄中带黑,最关健的是那几颗门牙中间全都凹了个小缺。
  宋知春一时间尴尬得不行,好生陪了罪又撸下腕上带着的一只富贵牡丹镶金丝扁圆白玉镯给了那孩子才作罢。
  那当娘的也不好意思,告诉宋知春说自家女儿生下来也是满口白糯米牙,可是长牙时一个没看住,爱吃甜的犹其爱磕瓜子,每天丫头们都要扔一大包瓜子皮。这就样天长日久,等大人察觉时那女儿的牙已然定型了,不知哭了几场,打那后就不喜出门了。今天是好说歹说才跟着出来一趟,不出来不行啊,眼看女孩年纪见长,要开始相看亲事了。
  当时宋知春就惊出一身冷汗,想想三个孩子站在面前,齐齐张嘴一笑,一式一样的黄牙,那黄牙上面又齐齐有几个小缺,真是想都不敢再往下深想。
  回来后,宋知春就定下规矩一二三四。晚上夜宵取消,除了新鲜水果外零食一律取消,陈三娘做的甜点心里面的糖统统减半。靠了她当家主母的铁腕,这条新规在傅家被执行得很彻底。
  但越是这样,几个孩子越是想吃,宋知春不知道收了多少回双生子小荷包里的小蜜饯,在女儿的梳妆盒里枕头下又收了多少包瓜子。不错,傅百善最喜欢的零食就是甜口的香瓜子。顾嬷嬷看着小姑娘藏在帐子里头象松鼠一样认真地捧了瓜子细磕,心里头也有点埋怨宋知春,看把这孩子馋成什么样了?
  磕完满满一碟子瓜子后,傅百善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把帐子里收拾干净,这才起身到净室汲了热水,用象牙骨柄的牙刷醮了牙膏子细细地把牙刷了三遍才作罢。
  那牙膏子却是顾嬷嬷亲手作的,和外面铺子里卖的大不同。是取了宋时的官修医书《太平圣惠方》中的方子,用柳枝、槐枝、桑枝煎水熬膏,再加入姜汁、细辛、薄荷等物,最后才用深口小罐装好,用时少少地挖上一银匙尽够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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