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节

  “就你识字啊!”
  同桌坐下的人看不惯她,小姐可是留洋回来的,你这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班门弄斧么?再说了,真要听不能打开五灯收音机么,人家不比你念的好啊?
  等小姐看完了,给我们念念就行了,这会儿蹬鼻子上脸,竟然还要给小姐念报纸了?
  黄衫的丫头紧紧捏着手中的报纸,从桌子底下踢了说话的人一脚,挤眉弄眼,让她看陆沅君的脸色。
  有些日子没有睡过安稳觉,陆沅君的脸色并不好,整个人也瘦了一圈儿。去年这个时候,下颌有圆润的弧度,两颊似少女一般的丰满,现在已然瘦出了尖儿。
  “让小姐吃饭,我给小姐念!”
  黄衫的丫头心意已决,拆开了叠好的报纸,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就要开始。
  然而第一行却不是没头没尾的半句话,再一看版面皱起眉头。送报纸的怎么干的活,把报纸折成这幅样子。
  翻来翻去,找到了头版号外的那一张,黄衫的丫头将其抽了出来。
  “东湖关大捷?”
  丫头脚下一虚,坐在了凳子上,目光里闪过了狂喜。
  她捧着报纸,整个人扑在了陆沅君的身边,把报纸铺开来。
  “小姐!哦不对不对,太太!”
  “太太你看,姑爷在东湖关大捷!逼的东洋人后退数十里!”
  封西云那边来了好消息,陆家的丫头这会儿也能想起来改口了,起码不再用小姐来称呼陆沅君。
  整间屋子里大概最平静的人就是陆沅君了,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丫头们蹦了起来,围在了报纸边上,看着上头姑爷的正脸,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捷报。
  她们已经习惯了报纸上今天写封西云惨败,明天写封少帅无能,这突然间姑爷成了报纸上称颂的英雄,还真是让她们不大习惯。
  但这种不适很快便消失不见,捷报带来的喜悦可要比别扭来的强烈。
  陆沅君也被她们所感染,按捺不住牵起的嘴角,拿着勺子开口。
  “一会儿都去账房领喜钱。”
  “太太,我们是不是不用逃难了?”
  “太太,姑爷是不是能把东洋人打回老家去?”
  “太太,我刚在主城买下来的院子是不是要涨价了?”
  丫头们围着陆沅君,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人人露着八颗白净的牙齿,笑容抹不下去。
  春暖花开已经月余,然而直到今天的报纸上出现封西云的捷报,才终于散去了笼罩在城池上方的密布阴云。
  陆沅君还没吃完早饭,门可罗雀的陆宅来了客人,客人络绎不绝。市政楼里的官员,学校里的教员,商号里的掌柜,都想从陆沅君这里问问,有没有什么前线的消息。
  即便东湖关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谁也不曾听说过,但报纸上说封西云在东湖关大捷,夸上了天。
  他们看完先是激动,紧接着便又冷静了下来。你要说嘉峪关大捷,山海关大捷,人们还能相信是大捷,东湖关大捷?
  捷是捷了,大不大就很值得商榷。
  来陆家宅院的客人们,想亲耳听听封少帅的夫人怎么说,前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一鼓作气,封西云能把东洋人打回瀛洲去?
  还是东湖关仅仅是偶然出现的侥幸,该逃命的依旧应继续逃命,该搬家的也别停下。
  陆沅君面对满屋的客人,生出了新的苦恼。韩愈说过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满座的客人如果问陆沅君英国人有什么浪漫的传世诗篇,或是小议奥斯汀的小说,这陆沅君晓得该如何回答。
  前线的事情,她怎么知道嘛。
  于是陆宅的会客厅里,陆沅君坐在了父亲留下的太师椅上,耸耸肩道。
  “各位明天再来,我给大家一个说法。”
  几年前陆司令刚死的时候,也曾有人在这里闹过,闹着让陆沅君嫁人。可这会儿陆宅的会客厅里,陆沅君说让客人们隔天再来,他们也不好多停留,转身便相伴又折返回家。
  “我去李副官那里看看。”
  在客人都走了以后,陆沅君换了衣裳,又一次往后山的山窝窝里去了。
  陆沅君来的时候,李副官正耀武扬威的跟他手底下的兵炫耀,说你们看啊,咱少帅在前线赢了,谁要是当逃兵被我抓到,毙你个瓜怂没商量。
  之前苟团长轰炸运城的时候,有几个胆子小的,认为留在这里是个死,逃跑被抓到也是个死,但抓不到就能讨一个活路。
  每天夜里都有偷偷摸摸想要当逃兵的,不管李副官白天怎么说,天色一黑就有人走,第二天起来,队伍里总要少那么几个人。
  以前没有希望,当逃兵也是情有可原。而今收音机里说什么,你们也都听到了吧?
  少帅在东湖关大捷。别管东湖关在什么地方,总之我们仍旧有胜算。谁要是再做逃兵,就别说什么舍不下家里头八十的老母亲,三岁的小娃娃。
  再做逃兵的没得商量,就是胆小如鼠的瓜怂。
  训到一半,李副官瞧见了有车辆驶入,除了太太也没有别人会在这个时候来。他用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扫过了每一个人,警告了一番后朝着陆沅君迎了过去。
  “太太,您怎么来了?”
  李副官不晓得为什么,对上陆沅君的时候,心里头总是发毛。
  有人说要跟聪明人做朋友,可在李副官看来,千万不要跟聪明人做朋友。不管你花了多少心思,试图糊弄她,聪明人一眼便能看穿。
  就像现在,陆沅君突然造访,让李副官手足无措。偷偷用眼神询问从车上下来的司机,双唇做唇语,想知道太太今天来干什么。
  是不是……
  是不是知道少帅身边的那个女记者了?
  嗨呀,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人就不能做丁点儿的坏事,纸是永远包不住火的。
  当初帮老帅收拾烂摊子,李副官本以为换了不近女色的封西云,就用不着这么做了。没成想,少帅也是一样。
  以前花花世界,滚滚红尘都能当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怎么这会儿才出去打了几天仗,就控制不住自己,搞出了一个女记者呢。
  李副官领着陆沅君进了修好的工事里头,把门一关,亲手抽出椅子让太太坐下,端上了瓜子儿零嘴儿,杯中斟上了热茶。
  “太太,有事您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从运城来后山深处,即便是有四个轱辘的洋汽车坐,没有两三个钟头也是来不了的。
  一来一回半天时间,多折腾啊。
  “我的确是有事想问。”
  陆沅君不吃东西,也不喝茶。
  之间女子一脸严肃的坐在原地,目光死死的锁定在李副官的身上,一副要看穿他的样子。
  “你今天一定要跟我说实话,任何微末难以察觉的细节,都不能落下。”
  李副官眉心处蹙了个川字,方才他还在犹豫太太是不是真的晓得前线的事情了。眼下听陆沅君一说,就可以确信了。
  陆司令的闺女果然不一般,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少帅身边安插了给她通风报信的眼线呢?
  李副官回忆着此行跟在少帅身边的人,脑海中浮现每一个人的脸。可想来想去,实在猜不出来,哪一个也不像是会告密的人。
  少帅治军严明,一旦被少帅发现偷偷给外界报信,管你是给太太还是给敌人,肯定是要严惩的。
  “您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心里头还想替少帅掩饰,可嘴上得先答应太太。
  “西云可曾说,前线有奇怪的事?”
  陆沅君开门见山,连寒暄的话也不说,一把刀直插胸口和要害。
  李副官额头出了一层冷汗,歪了歪脖子,双手背在身后。比他被自己老婆拷问的时候还要心焦,这算怎么回事啊……
  “太太,你听我解释,那个女记者跟少帅真的没什么!
  李副官上前走了两步,跟陆沅君解释了起来。
  “那女记者非要采访少帅,少帅不给她采访!”
  “停!”
  陆沅君伸出了一只手,掌心摊开,让李副官不要说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是?”
  李副官脚下一虚,难不成太太还不晓得女记者的事情?这下算是完了,让他给捅了马蜂窝,该怎么跟少帅交代呢?
  “先前西云跟我说过,东洋人的攻势没有以前凶猛了。”
  陆沅君眯起眼睛:“类似这样奇怪的事,可还有别的?”
  抬手捏了捏下巴,李副官陷入了思索。
  “前线没有,我这里倒是……”
  “你这里怎么了?”
  陆沅君从椅子上站起来,右手按在了桌上。
  “太太您坐,也不是什么大事。”
  李副官示意陆沅君不要激动,容他慢慢道来。
  过了惊蛰以后,天气是一天比一天热,军中的冬衣也该换下来了。可因为东洋人突然登陆,一下子买不到做新军衣的布料了。
  因着布庄里一般只卖两种布,本埠的布,以及东洋人的布。跟东洋人打仗,不能买东洋人的布吧?
  可本埠的染坊呢,也因为打仗的事,伙计和掌柜都跑了,有一两个月没开张了。大染坊不出布,小些的染坊呢,又没有能把数万军衣所用布料都染成一个颜色的手艺。
  手艺,材料,都没有。
  小染坊只能染染村里人穿的衣裳,还今天染好了,明天染坏了,后天没挂上浆的。故而也不光是封西云手下的兵没穿上新的军衣,靠去年的凑合。
  当兵的费鞋费衣裳,去年的军衣破烂了还得缝缝补补。
  “怪就怪在,苟团长的人在交界处闹事的时候,他手底下的人,穿的可是一茬新的衣裳。”
  李副官对此奇怪的很,从抓的俘虏身上把衣服扒下来,新军衣又厚实又紧密,是上好的布料。
  可苟团长的郓城,也不是在西南,也不是江南,而是紧紧挨着运城。
  那不出意外的话,李副官这边买不到做新军衣的布料,他也买不到才对。两军对战的时候,都该穿着灰头土脸的旧衣裳啊。
  “太太您说,怪不怪嘛?”
  李副官这几天总是惦记这码事,可又怕说出来显得自己小心眼儿,大男人因为没有新衣裳穿而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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