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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

  皇帝陛下下旨,常朝继续,不上常朝可不食官家俸禄。平常朝政事务依旧进行,提到蒙古还是沉默。
  今日常朝倒是终于有个新议题:山东兵该回山东了。
  摄政王没表示。
  宗政将军神游天外,四周都是桃花的香气。
  两尊神都冷冷地呆着,首先提议山东兵撤回的官员轻微地讨了个没趣。
  王修不当值,所以在王府见陈春耘。陆相晟在右玉征河北兵,陈家下了死力。陈善年找补陈驸马傻了吧唧跟着罢朝的漏,抻了几天,摄政王安抚寿阳大长公主几句,恢复陈家兄弟进鲁王府讲课。今日倒不是陈春耘讲课的日子,王修一传,陈春耘立刻就来了。王修请他坐,微笑地点在桌案上几张信纸上,往前一推:“这个,只能麻烦陈官人了。”
  陈春耘连道不敢,接过纸张一看,竟然是葡萄牙文。花体字俊逸潇洒,就是哪里有点怪,感觉书写力道并非一气呵成,尤其僵硬,像是硬描的。
  王修笑道:“山东莱州葡萄牙教官队和葡萄牙澳门驻军之间往来的几封信。我那些人没用,看不懂这些文字。但是悄悄地仿得丝毫不错,还是可以的。今天拜托陈官人帮忙看一看,这些葡萄牙人都在说什么?”
  陈春耘心里发憷,锦衣卫连葡萄牙人的信件都能不动声色拦截复制,葡萄牙人还没发觉。他实在不敢在王修面前胡思乱想,立刻坐在一旁书案边开始译信。逐字逐句翻译完毕,递给王修。王修道谢,感慨陈春耘真是一笔好字。
  弗拉维尔和博尼法西奥之间的信件。博尼法西奥是莱州葡萄牙教官队的前领队,被调去澳门,弗拉维尔接替他当领队。两个人之间固定时间通气,通过海上货船。有些信件比较大方,有些是夹紧货物中想悄悄带走的。锦衣卫全都给搜出来,无声无息复制完毕,塞回去。
  弗拉维尔询问澳门知不知道里斯本如何,澳门回许久没得到果阿来的消息。按理说果阿来的船顺着季风穿过满剌加海峡的日子快到了,满剌加没传来信。博尼法西奥抱怨荷兰佬贪得无厌,已经有台湾安平还不知足还想争他们的澳门登陆广东,西班牙好像也想进澳门,他们必须守好澳门。
  博尼法西奥有一段信引起王修的注意。他口气非常懊恼:去年一年海上贸易线根本没赚钱,一百来万元银币都被大晏抽走。事实上所有从墨加西亚挖出来的银子最后都会流进大晏,葡萄牙根本留不住。
  巧了,陈冬储驸马去年一年的帐刚刚做好,这一百来万元的银元在哪儿呢。
  陈春耘道:“王都事,要解释这一笔巨款怎么就进了大晏,先得讲讲葡萄牙这条海上贸易线怎么赚钱。葡萄牙的货船航运能力举世无双,从里斯本出发,开出一条劈波斩浪的商路。墨加西亚出产的白银运到里斯本,他们在果阿用这些白银购买印度的胡椒,苏木,象牙,檀香一应天养之物,等五月西南季风一起,便顺风穿过满剌加海峡到澳门出售,再用白银买大晏的丝绸棉布香料瓷器各种工艺品,等第二年的夏季西南风去日本长崎,出售货物换日本的白银,必须赶着秋季的季风返回澳门。在澳门还要买大晏的一切货物,等第三年秋天季风一起,载满晏货,返回果阿。晏货在印度可售,回里斯本泰西一切地方都可售。”
  王修用手指在桌子上随意画着:“这是一个耗费三五年的巨大的圈。从他们的京师里斯本,拉着墨加西亚挖出来的银子,途径数个地方,买进卖出,保本求利,最后还要保证返航时穿上晏货足够。这些人也是……能吃苦。”
  陈春耘道:“王都事,若非有利可图,谁能这么干。只是生丝,澳门每担八十两,到果阿就每担二百两。但看一趟贸易三五年,仿佛很长,这贸易线存在上百年,一艘一艘船,一代一代人。”
  王修了悟:“这贸易期间,银子都进大晏了?”
  陈春耘道:“我说实话,王都事不要生气。进大晏不错,目前只有很小很小一部分进官帐,巨大利润都是……”
  “走私。”
  陈春耘沉默。
  “那也不能像信中所说,如此巨大数额?”
  陈春耘酝酿一下:“王都事您想,葡萄牙这一趟跑下来,其他地方买进的都是天养天生之物,皮货珍珠麝香檀木,唯独在大晏买进的是手工之物。他们在大晏卖出的皮货麝香,其实也没有真的多少进大晏,大部分做成货物,在下一次贸易中,又卖回给他们。”
  “这一来一回,大晏纯赚个工钱?”
  “王都事聪明。我再举一例。天鹅绒本是倭国出产,也是海上走私的一项硬货。后来漳州也能做天鹅绒,直接用织机织,成匹下机,柔润如锻,比倭国还要好,叫‘漳绒’,漳绒一出现,天鹅绒的价立刻下跌。进倭国天鹅绒的亏,进漳绒的赚。”
  王修深思。
  陈春耘知道王修是个聪明人,话说到这里就可以。每年巨额利润,官帐上一分见不着,大晏官库还缺银子缺到死。葡萄牙费老劲又从墨加西亚挖银子又从果阿换货的,大晏自己为什么不能直接就卖?
  陈春耘什么都没说。
  王修继续看信,还有谈论一个人的。曾芝龙。
  “这个曾芝龙……是海上的海盗吧。他如何?”
  陈春耘苦笑:“不瞒王都事,我每次一听这三个字,脖子后面都一凉。荷兰人都不敢惹他。”
  再无话,半晌,王修冷笑一声:“只是,还有一点,这些番佬怎么都没意识到呢。什么谁的澳门谁的台湾,澳门和台湾,是大晏的。”
  送走陈春耘,摄政王下朝回来了。宗政鸢直接出城去找周烈。宗政将军是马匪出身,从不忌讳提及。他爷爷是被他奶奶抢进寨子的。他是有点无法无天,可是既然能自己年纪轻轻干到指挥使,最好不要当他真傻。山东兵该回山东?还“该”,只有摄政王金口玉言说的话,才是“应该”。这帮鸟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王修一看宗政鸢没跟着,也没问,因为摄政王一手抱着皇帝陛下一手控缰绳,一路骑着飞玄光,就那么……回来的。王修脑子被陈春耘塞得昏昏沉沉,没力气生气,火留给富太监算了:“回来了?陛下这还睡得着么……”
  小皇帝自己怀里还揣只小猫呢,大小三件套骑在飞玄光上,眼睛亮亮。摄政王抬腿往下一跳,小皇帝欢呼,猫崽涂涂跟着叫。
  “富太监在后面,追上来你给他准备碗茶,怪可怜的。”李奉恕抱着小皇帝直接往后院走,十分熟练地进卧房,脱鞋子脱外衣,把陛下往被窝里一塞。涂涂喵呀一声蹲在陛下小龙肚上舔爪爪,王修突发奇想:“涂涂是个丫头还是个小子?”
  李奉恕把涂涂塞给小皇帝,小皇帝打个哈欠:“叔叔说,涂涂是个小子。”
  老李还有这技能呢。猫崽公母不太好分,老李倒是熟练。
  摄政王把陛下哄睡,富太监才到,站在卧房看着陛下,生闷气。李奉恕懒得管他,和王修走出卧房。日子渐长,中午容易乏,李奉恕在王修卧房歇了。王修还在看那几封信,李奉恕侧卧在床上,手撑着头,看王修的侧影,冒一句:“猫儿房还有个作用。”
  王修随后一应:“不就是养猫的?”
  李奉恕很平淡:“春天一闹猫,顺便告诉皇子们人事。”
  王修张着嘴看李奉恕:“……聪明……”他一坏笑,“那你少年时也是这么知道的?”
  李奉恕一本正经:“正好看到一只小公猫狂追另一只小公猫。”
  王修震惊:“真的啊?猫里也有……”他回过味儿来,涮他呢这是!
  李奉恕歪在床上,依旧正经:“断袖?猫是不是不知道,我是。”
  王修觉得李奉恕心情好,拿自己逗闷子,所以坚决不再搭理他。李奉恕不紧不慢:“倒是启发我了一个姿势。你知道的。”
  王修仗着自己脸皮厚,冷淡一笑:“大中午的开个大领子跑我床上干嘛呢。想午睡就歇了吧啊,糟糠了都。”
  摄政王慢悠悠:“你脸皮是厚,可惜脖子总是红得那么好看。”他站起,缓缓走到王修身边,结实的胳膊拦腰一搂:“谁是糟糠。”
  午后静谧的光阴放大观感,延缓时间。摄政王的鼻息喷在王修的脖子上,火烧一片。深沉的鼻音震动:“谁是糟糠,嗯?”
  完蛋。王修心想,春天闹的,何止猫啊。
  第82章
  摄政王声音特别沉,尤其懒洋洋的时候,声音在鼻腔和胸腔同时震动,于细微无声之处震撼惊雷。王者的嗓音是醇厚绵长的鸩酒,烈毒成瘾,瞬间天地溢满迷醉浓酽的酒气,越来越浓,越来越浓,一点就着。
  王修第一次见李奉恕时,李奉恕声音没这么沉。变音刚完成,依旧清凉,未经磨砺。十六岁的英俊少年,像只压抑着沸腾热血的年轻野兽。王修无意中撞见过李奉恕泡汤。李奉恕特别不喜欢旁人近身,泡汤时汤池一个人也不能有,偏偏王修撞进去了。接近成年的青涩的身体,天潢贵胄炽烈的贵气跟着水汽蒸腾,隐隐约约是结实得恰到好处的肌肉轮廓。
  那时候,王修结结实实地惊艳了。
  记忆中的少年被时光淬炼铸造,成为摄政王,赫赫气度,不怒而威天下。
  王修的手指探进李奉恕的领子,十分嘴硬:“看疲乏了,可不就糟糠了。”
  窗外一阵香气,袅袅掠过王修的皮肤。
  皮肤。王修的皮肤洁净温润,有柔和的气味,适宜春景时深嗅,缠伴花香。有桃花瓣扑进窗棂,俏皮机灵,圆润带尖儿的桃花瓣儿落在皮肤上,衣褶中。李奉恕嗅着王修的皮肤,嘴唇敏起一片王修皮肤上的花瓣儿,触碰的痒意不轻不重咬王修一下,让他一激灵。李奉恕的体温比普通人要高,从高处压下来,王修感觉到窗外炽热的春光。
  “大白天的……”王修往后缩,实在没地方缩,坐在桌子上。
  “天光晴好,才要赏桃花。”李奉恕食指指背轻轻扫过王修的眼角,一阵桃花雪吹进窗。今年的桃花开疯了,铺天盖地。京城里说桃花成妖了,李奉恕亲吻王修的桃花眼。他的手按在王修的腰上,手心的温度烫得王修哆嗦,他看到那只手上绷起的青筋,激流的岩浆呼啸着最直接的欲望。
  想要他。
  想吃了他。牙齿切进皮肤,吮吸温热的鲜血。王修看到摄政王舔雪白整齐的牙齿,心里吓得战栗,威严的神需要崇拜,需要血肉祭品。王修脖子长,动情时泛着桃花粉。李奉恕低头咬上去,上下两排牙齿轻轻一合,在疼和痒之间犹疑徘徊。
  李奉恕一条胳膊架起王修,王修四边不靠,只能扒在李奉恕身上。李奉恕身上的肌肉绷得硬如岩石。摄政王拥有天赐可携江河撼山岳的力量,只对王修清风化雨。他让王修高过自己,王修低头看李奉恕,李奉恕仰头看王修,呼吸越来越粗,额角汗珠滚滚。李奉恕深入沉渊的眼睛里全都是王修。
  “这样仰视你,果然更好看。”
  王修一抬手,无意间碰倒桌上笔架砚台,墨汁泼上白色宣纸,宣纸被春风吹得纷纷飞卷。王修轻轻捂住李奉恕的眼睛。李奉恕感觉到王修隔着手掌轻轻一吻。王者的深情太让人惶惑,他不信……李奉恕一只手轻轻搓揉王修另一只手心的疤。你怎么不信呢。
  王修依旧捂着李奉恕的眼睛,对着他的嘴唇一咬。李奉恕笑起来,笑声在喉咙里打转,喉结一动,分开王修的腿架在自己腰上:“你是不是怕飞玄光……”
  王修被李奉恕搓弄这么久,焦躁得冒汗,直咬他:“你提那匹马干嘛……”
  李奉恕的手从他的腰一路往下滑,往下滑:“你总是怕飞玄光不敢骑它,你怕不怕我?”
  王修两条腿盘在李奉恕腰上,脚趾绷起全身轻颤,李奉恕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敢不敢骑我?”
  王修急得两只手挠李奉恕的背,李奉恕感觉不到,就那么站着。王修颤抖着嘴唇,轻声道:“驾……”
  身体里最热的地方,一击即中,疯狂澎湃的惊涛冲洗三魂七魄,最烈的马强悍的力量进进出出搓揉王修,又痛又痒的涟漪一荡一荡。王修睁不开眼睛,世界颠三倒四,窗外一阵一阵的桃花雪仿佛大火中的飞灰。李奉恕眼睛都红了,王修腰细,在他两只手里盈盈欲折。李奉恕自幼被反复训练,控制力道,控制力道,他制住力道,却延长时间。这具身体他喜欢得无以复加,喜欢得想杀死,吃掉。食欲被另一种欲望彻底覆盖,李奉恕想进去,想进他身体里去。他不知道,李奉恕十六岁的时候就想了。白皙瘦弱的身体歹毒地拧绞,恶意地挑逗,试探李奉恕极限的力量。李奉恕脖子上的筋脉绷起,这场厮杀竟然是势均力敌。王修眼神涣散趴在李奉恕肩上,眼泪失控往下淌,淌过李奉恕背上被他抓挠的上,微小的刺痛刺啦刺啦点燃更深火药的引信。王修不知死地用一颤一颤的声音吟咏,一面又不知足地喃喃:“驾……”
  李奉恕一刹那间想,咱们一起死吧。
  他永远记得第一次遇见他,又高又瘦,斯文俊秀,有一对漂亮眼睛。
  凶狠颠簸的摩擦中,王修终于发出悦耳悠扬的哭音。
  皇帝陛下小憩醒来,抱着还没醒的涂涂吧唧跳下床要去找六叔。富太监头发都立起来了:“殿下忙,忙着呢。”
  陛下不在意:“我可以帮六叔的忙。”
  富太监死活拖住陛下:“那什么,啊对了,陛下,小马驹现在可欢实了,要不要去看看?”
  陛下眼睛一亮立刻忘记六叔:“哦对,我的小马驹呢,这几天没看。”
  摄政王送给陛下的小礼物越长越大,就是还不能驮人,一对儿腼腆大眼睛。涂涂在陛下怀里砸吧小嘴醒来,看见小马驹,喵呀一声。小马驹凑过来,三只同样幼小的生物友好互相蹭蹭。
  “加油长,争取长得和你爹爹一样大。”陛下给小马驹鼓劲。飞玄关在单独的马厩里吃草料,听到这一句话打个鼻响。
  富太监还是有点瘆得慌,怕那只大黑狗突然冲出来。陛下本来就怕狗,一见着黑鬼差点昏过去,还是摄政王抱着又摸头又拽耳朵才没惊着。涂涂这只猫崽倒是厉害,还没黑鬼嘴大呢敢哈黑鬼,所以现在王都事每天中午都把黑鬼锁起来。黑鬼也冤,它只是来找涂涂玩而已。涂涂喜欢趴在它的脑袋上,它顶着涂涂巡视院子。黑鬼吓着陛下,涂涂很生气,不理它了。
  富太监观察半天,确定那只大黑狗不会突然窜出来。白侍郎在鲁王府,摄政王已经和他通了气。只是先不要告诉陛下。陛下对白侍郎没什么偏见,去看白侍郎还得一堆礼数。白侍郎身体没养好,陛下也只是来鲁王府午睡吃点心的,搞那么大阵仗都尴尬。
  只是今天宗政将军好像也不在?不在最好。富太监不是很想见这几个“鲁系”。
  宗政将军宴请锦衣卫指挥使司谦。司指挥是个爽快人,直说不能喝酒。
  “我万一喝多了胡说八道,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大家都麻烦,是吧。”
  宗政将军倒是更喜欢司指挥了。宗政将军本身是跟谁都能吹上牛的人,不喝酒只吃饭,和司指挥也聊得宾主尽欢。他很直接,就是打听白敬来的。白敬怎么入狱的,整个京城都知道。
  “高迎祥。对高迎祥的时候战败,朝臣们不依不饶,硬说白侍郎……通匪。”
  宗政鸢一愣,眼前是一身素服立在桃花雪里的身影。他冷笑一声:“白侍郎败得也蹊跷,对吧。”
  司指挥看他一眼,默认了。
  自古将军不怕对敌拼杀,就怕自己人的冷箭。所以宗政鸢必须一刀砍了监军太监,祸害一个不能留。
  “白侍郎刚进来的时候……嗨。”司指挥感慨,“那时候我也不是什么指挥使,只好偷着跟他讲,‘你现在反正是什么都做不了,不如就咬牙坚持活着,活到陛下想见你听你解释那一天’,他也总算听进去了。”
  宗政鸢看司谦。
  “将军也知道,先帝……驭龙宾天了。我没敢直接告诉白侍郎。”
  宗政鸢恍然大悟,白敬为什么总穿一身白,合着他是给先帝……戴孝啊。
  这帮读书读傻了的,君臣父子,纲纪法规,比命大。鲁王应该也知道,默许了。
  宗政鸢拍司谦的肩:“今天聊得尽兴,以茶代酒咱们走一个,以后都是好兄弟,好说话。”
  司谦也感激:“多谢宗政将军看得起。”
  吃过饭宗政鸢风风火火回鲁王府,利索一翻墙,白敬还是一身素服,眼缚黑纱,站在春风桃花雪中,手里拎着长枪,一下一下挥着。被困太久,力不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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