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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节

  王修终于想起来,亲王朝服的补子是太祖皇帝设立的“镇国神兽”,生造的名字,特别冷僻。难道真是猫?当年二十四王就是穿朝服胸口戴着涂涂奔赴自己封地镇守神州的,太祖这玩笑开大了……
  李奉恕起床:“王修?你干嘛呢?”
  王修揩揩汗:“没事。”
  发现个惊天大秘密,还是皇家密辛呢……
  说起来,最近都没见着涂涂?
  早上王修说要去京营提督军情,李奉恕没问什么。王修快马加鞭冲进京营找到正在训练的周烈,着急问道:“北大仓,甘州那个,是不是没东西了?”
  周烈一愣,王修道:“你放心,殿下不问。”
  周烈看王修:“殿下要调北大仓?”
  王修跑得气喘吁吁:“殿下要调南大仓的粮。你别担心,殿下是打定主意不再过问北大仓了。”
  “有。”
  王修惊住:“北大仓有库存?”
  周烈坚定:“有。”
  王修张着嘴:“西北不是困难,你怎么……”
  “镇守北大仓是军令,军令如山。”
  王修眼睛一热:“你……”
  周烈道:“殿下想调北大仓,北大仓随时等候命令。”
  王修被周烈震惊。平时只觉得周烈话不多,却异常可靠,不声不响不折不扣地执行着所有的命令。他想象不出周烈是如何守着军令镇守粮仓的。
  成庙当时给周烈下的秘旨,镇守北大仓五年,不提不问。朝廷不提,周烈不问。
  “既然王都事你提了,我就当朝廷过问了。”
  王修艰难地吞咽一声,他想起周烈一脸血地站在皇极门下的样子。原来守着北大仓,不提不问……
  “北大仓是成庙留给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殿下的。我无权动用。”
  王修频繁眨着眼睛,伸手拍拍周烈的胳膊。
  “不知道是不是说你傻……”
  “执行军令,哪有什么聪明和傻之分。命令一旦下达,贯彻到死。”
  周烈是个标准的纯正军人,他有太祖时的风范,可惜现在显得不合时宜,格格不入。他总是沉默寡言,以至于让人觉得他没脾气。错了,周烈脾气不比老李更小,他只是格外能忍。
  “殿下幸而得周将军。”
  李奉恕骑着飞玄光走在街上。飞玄光认得路,大怪马一上街也没什么人愿意近身。李奉恕自从目盲,很少出门。他以前特别喜欢骑着飞玄光出城门去京营训练,好些日子也没去了。
  飞玄光驮着他,慢悠悠地走在街上。目盲之后听力敏锐许多,他听见北京城活着的声音。
  车轮碾过,小孩子奔跑,小贩吆喝,夫妻吵架。李奉恕听见他们活着。
  这样就好了。李奉恕心想。只有这样,一切才有意义。
  飞玄光不紧不慢地走,李奉恕骑着它,一步一步走过北京城。飞玄光即便平稳地走着,速度都够快。李奉恕感觉自己并没有听够皇城的市声,稀里糊涂就出了城。
  以前经常去京营,飞玄光熟门熟路就这么一路把李奉恕带到了京营外面。
  王修拍拍周烈的胳膊:“我会据实向殿下禀报。”
  周烈听到外面有动静,王修走出京营值房一看,惊了,老李!李奉恕骑在飞玄光上,一如他未盲之前。王修连忙迎上去:“你怎么出来了!也不带个人!”
  李奉恕跳下马,对着王修声音的方向微笑:“出来走走,有飞玄光,它认识路。”
  王修心酸,没说话。周烈跟在后面想出来,听见摄政王殿下低声道:“出了国丧,我请你听戏吧。”
  周烈就把迈出去的一条腿收了回去。
  王修问道:“听什么?”
  李奉恕托着王修的脚帮他上马。王修骑在飞玄光上,李奉恕微笑:“《西厢记》,夜听琴那一折。”
  第135章
  李奉恕让王修骑在飞玄光上, 自己牵着缰绳走。王修扶着马鞍, 李奉恕一抓他的脚踝他就全身紧张,所以刚才老李把他举上马他稀里糊涂地上来了。老李又看不见!他担忧:“老李你上来骑着我牵缰绳吧。”
  李奉恕坚持:“我可以。”
  王修说不出话来。他回头看周烈,周烈在值房前一揖。校场上京营在跟天雄军较劲,年轻的血性汉子嗷嗷地喝彩。阳光盛大而磅礴,炽热而勃勃生机。
  挺好的。王修心想, 有他们在, 挺好的。
  “周烈说, 北大仓有库存。成庙时存下的, 他一直守着没动。朝廷不提, 周烈不问。”
  李奉恕听着。
  “陆相晟想要回右玉,实在是耽误收成了。他回了右玉,里白敬还近点,起码能有个照应。白敬在陕北手段太酷烈, 我担心……而且找个可靠的去看看北大仓,谁去?白敬陆相晟谁去都不好, 像是不信任周烈。不如找一个周烈的人和白敬的人一起开仓验看。”
  飞玄光大约知道主人眼睛不行了, 异常温顺。与其说是李奉恕握着缰绳,倒不如说是飞玄光引着他走。王修絮絮地说话,李奉恕一声不响地听着。王修说完了,李奉恕再嗯一声应着。
  研武堂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王修心想, 估摸着秦赫云也得来。哪天研武堂所有的将军济济一堂,那得多热闹。不过已经有人管研武堂叫阎王堂了。阎王堂出去的将军, 全都是摄政王的鹰犬,凶悍非常。王修却不得不想,现在皇帝小,能容得了研武堂。等皇帝十五亲政,研武堂要怎么办?阎王堂,难道说摄政王是阎王不成!王修越想越远,眼下这个情形,不得不想到张太岳。那也是皇帝幼时辅政的大臣,曾经大规模整改土地,死后的下场……
  张家后人不知如何了。似乎在中书省翻到了前不久礼部侍郎想要为张家平反的折子,当时撞上仁祖皇陵的事完全没顾上。老李要重启张太岳的土地整顿办法,就得给张家平反。只是要怎么说?好好措辞,老李会听的……
  “兔崽子想要这个。”李奉恕说。
  王修被李奉恕的声音拉回神魂:“啊?”
  李奉恕站在卖玩具的小摊前一脸尴尬。京中时兴一种竹制小玩具,长长的一根杆子一头有只小鸟,带轮子,在地上一推小鸟嘎嘎响着煽动翅膀。内务府能做得更精美,但是小皇帝就是不要,就是要街上买的。李奉恕听到小贩推小鸟的嘎嘎声,循声走过去。
  然后……他没带钱。
  小贩鄙视李奉恕,高大威武牵匹大马堵在摊前居然还没钱,骑在马上的是谁?主家?
  王修一看小贩那个眼神立刻炸毛,你那什么眼神你!李奉恕状若无觉,笑道:“你带钱没有?”
  王修立刻掏荷包,李奉恕道:“要两个,曾森也得有一个。”
  王修真的不想买,李奉恕很安静地等着,王修只好咽下这口气,摸出铜板给李奉恕。李奉恕很愉快地买了两只会嘎嘎叫的小玩具,飞玄光继续引着他走。走出挺远,李奉恕笑:“那小贩,鄙视我了吧。”
  王修哼一声:“那你还买!”
  李奉恕笑意温和:“这大热天的,都不容易。”
  王修没过脑子冲口而出:“礼部上书要给太岳公平反。”
  李奉恕应道:“嗯。”
  王修被自己吓得一愣,就这么说出来了……老李这是嗯成习惯了没听见吧……
  “我是说太岳公。”
  “那折子你回去给我念念。”
  王修干脆一鼓作气:“我翻过老档,太祖时期天下田土八百四十九万六千顷有余,至孝庙时竟然只余四百二十二万八千顷。改官田作民田,诡寄飞洒虚悬什么招都用,只有想不到没有办不到……这些无耻之徒横征暴敛百般压榨还不交税,利归他们,怨归朝廷,朝廷还一分钱税都收不上……”
  李奉恕沉默地走着,王修知道他在听。
  “张太岳的清丈办法非常有效就是……那什么。我支持礼部的上书,需要找到张太岳的家人。”
  王修顿一下,李奉恕依旧沉默。王修叹气,太岳公不失为有功良臣,只是后来,大约也是被架起来了。有人送他幅对子,“万国仰大晏天子,四方颂太岳相公”,他老人家还挺高兴收下了。臣子能跟天子并论么!
  李奉恕一站,飞玄光停下,王修向前一趴,差点掉下来。李奉恕仰脸,对着王修喋喋的方向一笑:“你放心。”
  王修暗暗叹气,老李如今的位置也跟太岳公一样尴尬了。只是有一层血缘,下场能好一点吗?
  李奉恕又握住王修的脚踝。王修幼时吃不饱,又没耽误长个,就从别的地方找补了。手腕腰脚腕都比寻常男子细,李奉恕手又大,特别喜欢握着。热烫烫的手心一握住王修脚腕,皮肤贴皮肤,王修就跟受惊的羊似的一动不能动。
  “下来吧。”
  王修着急:“我啰嗦一路,你听着没有?”
  “周烈是个好样的。找人验看北大仓。太岳公平反。土地丈量,点查失地。”李奉恕道,“先听戏。”
  王修费劲下马,不得不问:“老李你是怎么想起来要听戏的……”
  他们停在北京最大的戏曲部“吉祥班”的楼外面。吉祥班的昆曲地道,噱头是男扮女装的“妆旦”,娇柔起来不输女子。今日吉祥班低调重新营业,试一折《西厢记》里的夜听琴。国丧素了太久,来听戏的人脚踩脚。李奉恕压根就听不懂昆曲唱的什么,又懒得看戏词,觉得戏曲还没有王修叨叨来得好听。
  “在山东时,你说想看吉祥班。”李奉恕道。
  王修震惊,自己说过?
  李奉恕曾经盘算把吉祥班从京城请到山东兖州,只是没有来得及。成庙去了,他来了。国丧之后的北京才是北京,天下第一都。王修曾经很神往地说想逛逛北京城,看看吉祥班,他自己不记得了。
  王修又感动又激动:“多谢老李记着。”
  李奉恕非常淡然地点头:“没什么。”
  心里给自己喝了一声彩。
  ……最后还是王修买的戏票,李奉恕根本没有带钱的习惯。肉痛买了两张包厢票,开场之后李奉恕立刻睡着,靠着王修睡得还挺香。王修扛着李奉恕听戏,一边给自己鼓劲,你可以的,一定要听完全场,坚持住,不能浪费,这可是包厢票,两张!
  张献忠被秦赫云赶出四川,残部只好顺着大江奔湖广,抵达荆州。张献忠此次并未大规模劫掠,而是分散部队,充分运用高闯王的战术,在各处小规模作战,拿到东西便走,不做停留。这样一神出鬼没,朝廷反而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京察在即,战事不是达到掩不住的水平,这些官儿也不敢上报,害怕被评为“守土不利”,张献忠跟随高闯王这么些年,大晏官员是个什么腌臜样子,他最清楚。
  张献忠的手下告诉他,荆州有个大人物,张太岳的五儿子张允修在荆州。
  张太岳被掘坟抄家,几个儿子自杀的自杀流放的流放,可谓家破人亡。张允修当年自杀未成,被驱赶出京城一路流放,目下在荆州。
  张献忠道:“他?七十多了吧,还没死?”
  张献忠手下献计:“公可召张允修出来给您做官。”
  张献忠大笑:“这倒是,张太岳整治土地何等威风,全家被宰得被宰,被赶得被赶,若是张允修出来给咱们大西朝做官,那真是照着大晏的脸用鞋碾!”
  张献忠给张允修以大西朝的名义下达了旨意,让人快马送去荆州。倒是很庆幸,幸亏来荆州了,七十多的老头子说不定哪天就一口气断了。张太岳的孙子出来做官也行,到底不如唯一剩下的亲儿子效果好。
  回答张献忠的,仅仅是一把大火。
  张允修收到“大西朝”的旨意,并未声张,明色如常。他已经年迈,经过的滔天巨浪太多,没什么事能让他的心再起波澜。张允修心平气和地用了晚饭。老妻跟了他几十年,少年时期一同被从京城驱赶,一路有流放。钟鸣鼎食的奢华她踩了个尾巴,剩下的几十年只有颠沛流离。张允修在灯下观察老妻,笑道:“老得不成样子了。”
  老妻收拾碗筷:“你不也是?”
  张允修笑得满脸褶子:“我那年遇见你,是在京城的花灯。四哥怂恿我去看偷看未婚妻,你站在华灯下,娇怯怯的……”
  那时候张允修是相府得尽宠爱的幼子,宝马长剑的英俊少年遇到美丽娇俏的雅致少女。那么好的年华,那么好的时光,怎么留不住呢?
  到底是几十年同甘共苦的夫妻,老妻终于觉得不对。她用粗糙红肿的双手摸摸张允修的脸:“老头子,你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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