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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节

  徐庆志赶紧叫:“那你出来!”
  陈春耘蹙眉,曾芝龙微微眯眼:“你刚刚叫我什么?反贼?”
  徐庆志急疯了,他真不敢跟曾芝龙正面对上:“曾芝龙你还狡辩!若无你的授意,十八芝怎么在漳州港跟福建水师交火了!你快出来受死,要不我马上开炮!”
  陈春耘心里一沉,坏了!曾芝龙看陈春耘:“陈官人,你可有头绪。”
  陈春耘看曾芝龙,显然曾芝龙也想到了,他们在对方眼睛里看到四个字:那些砝码。
  “没我的命令,十八芝不会无缘无故跟官军开仗,必定是我们受到了攻击。陈官人,你作证,我曾芝龙,没反。”
  陈春耘神情镇定坚毅,手暗地里颤抖。他点头:“曾将军一直在粮库忙着赈灾的事,陈春耘作证。”
  曾芝龙一笑:“不管你信不信,我的确就是想着把赈灾粮派了就算了,并不打算深究粮库问题,毕竟还要急着下南洋。现在看来,这事无法善了了。陈官人,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你保命要紧。我虽是个海盗,也是要清白的。你只要活着,就能跟摄政王陈情,证明我曾芝龙没反,摄政王也信你。万一你不在了,我就完了。”延平府衙外面大门已经被炮轰开,激烈的火光甚至越过了粮库的墙,映着曾芝龙的脸半明半暗,眸子熠熠发光。
  “摄政王根本不信任我。”
  陈春耘狠狠攥拳止住颤抖:“曾将军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摄政王殿下能晋你为福建海防军指挥使,就是倚重你能为国守海防,如何会不信任你!”
  曾芝龙在明明暗暗中微微一笑。
  “我曾芝龙虽然舍不得背叛李奉恕,但我也不是引颈就戮的人。”
  他抽出随身的泰西佩剑,海都头及手下的人,全部持弓拔剑。
  福建总督胡开继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福建海防军指挥使曾芝龙果然是海盗劣性不改,公然于漳州港指挥十八芝与福建水师开火,曾芝龙反!
  福建总督的军报直接递进内阁,居然连布政使司都不知道,朝野大哗。曾森直接吓傻了,皇帝陛下连夜叫起,在武英殿听政。臣子们顶着夜空奔进武英殿,内阁十分震怒,一个招安的匪寇居然敢公然对抗朝廷官军!朝臣要求摄政王惩治曾芝龙,这样的人不杀不足以立威,否则以后武官还得了!
  曾森蹲在武英殿门口抱着头控制不住哆嗦,富太监可怜他:“小曾官人,陛下让你先回去休息。”
  曾森一动不动。
  武英殿里慷慨激昂讨论怎样杀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背叛了皇帝陛下。
  激烈讨论之中,一贯不吭声的中书省都事王修突然站起,慢慢走到朝臣中间。他只有七品,是没资格立在这里的,可是他就那么铮铮地站着。王都事一转身,高高的烛火光芒温柔地映着他,他的脸半边在影中,半边在明中。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研武堂驿马没有驿报。”
  王都事冷冷的嗓音在凄清的夜色里徘徊:“福建总督的八百里加急都进京了,研武堂驿马怎么没有进京?”
  曾森抬头仰望立在武英殿明间正中央的王都事。从来沉默不出声的清清瘦瘦的身影,居然就有了飒飒兵刃锐气。
  “研武堂驿马,到底出什么问题了。”
  第155章
  皇帝陛下坐得板板直, 摄政王撑着额头, 灯火下是两尊高高神龛上的神像,俯视众生。王修背对御座,面对朝臣,朝臣群情激奋,唯有何首辅一言不发。
  这个基本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七品都事惊了大家一下。他是跟着摄政王进进出出, 但从来没做过什么出格的。王修转身对着皇帝陛下一撩前襟直直下跪:“陛下明察, 曾芝龙本是去福建赈灾, 何以突然说反就反, 臣担心其中有隐情。”
  吏部右侍郎林轩直言:“陛下, 并不应因为曾芝龙是研武堂教授便有所偏袒,想对官军开火便开火,以后如何节制武官?”
  摄政王微微垂着眼,听林轩的声音。上次提起《干儿谣》的也是他, “刚直建言”呢。
  王修知道林轩懒得理自己,自己七品, 根本没有直接与吏部右侍郎对话的资格。他依旧跪着, 抬头挺胸:“陛下,殿下,万事问个青红皂白。先不说曾芝龙赈个灾为何要反,官员在外需要节制不假, 须要信任也是真的。疑人不用, 用人便不疑,否则忠直耿介奉国为重的官员寒了心, 又如何!”
  林轩终于忍不住骂道:“王都事,容得你在驾前放肆便罢了,话里话外为了曾芝龙求情,用人疑人,皆为陛下圣裁,用得着你置喙?”
  王修大声道:“林侍郎,你且回答我,这个节骨眼曾芝龙造反,情理二字哪个说得通!”
  林轩冷笑:“王都事有情有理,置法于何处?不独福建总督胡开继,泉州府总兵,延平府总兵,福建水师提督,水师监军,皆可作证十八芝在海上与官军作战。乱民乱匪剿了也就算了,倒是王都事为了逆贼再三开脱说情,着实让人好奇!”
  陛下嘟着小脸,忍着难过与抑郁。曾芝龙万一真的反了怎么办。倒不是不能容了曾芝龙,只是容了他一次,下一次呢?又是谁?
  摄政王一动不动,何首辅心里一叹:“王都事有一点说对了,不若等研武堂驿马。泉州港究竟如何,十八芝是否真的谋反,此事事关重大,尚需作证。”
  刘次辅慢悠悠道:“福建总督请求提兵就地诛杀逆贼敌酋曾芝龙,如何处置?”
  王修道:“根据研武堂上一份福建出来的驿报,十八芝只有天武天威捧日宣威四艘配炮战船停在泉州港,福建三万食饷水师,福建总督还想要提哪儿的兵?”
  摄政王一叹:“大晏独缺水师,精锐水师都在福建。若是曾芝龙真的反了,四艘战船福建水师还打不过,那孤……心寒至极。”
  刘次辅一愣,不再说话。
  何首辅看吏部右侍郎林轩一眼,忽然觉得武英殿外一阵凄凉冷风横扫进来,朝堂上,只剩他一人茕茕孑立。
  皇帝陛下瞪着圆眼睛,握着小拳头,满脸阴着。曾芝龙刚刚加官进爵,盛宠之下犯上作乱,什么意思。李家最恨背叛,一次不忠,永远不用。放金兵围城的,在海边港口与官军开战的,都有苦衷,就是大晏没有苦衷,大晏活该!富太监看见皇帝陛下冷笑一声,心里泛起一阵惊悚。这表情他在成庙脸上看到过,陛下只有四岁,但他是成庙的骨血,血脉中翻滚着太祖传下来的秉性。
  曾芝龙是不是要完了……富太监不敢细想,他也被曾芝龙的长相惊艳过,也承认曾芝龙并不像是忠诚的人。
  皇帝陛下看摄政王。摄政王的脸和钦安殿玄武大帝的脸一模一样,那是太宗的眉眼,肃穆而无情。摄政王几无表情:“陈春耘并未送上奏报,研武堂驿报也没来。兹事体大,一面之词不足信。研武堂驿报居然落在总督府八百里加急,也的确蹊跷。研武堂驿马即刻出发,查询沿途驿站,是否有接到驿报而不发。等到研武堂驿报,再做定夺。”
  何首辅闭上眼,脑子里过着朝堂上每个朝臣的表情。王修笑一声。
  皇帝陛下低声道:“六叔……”
  摄政王轻声:“陛下静待结果。若是有隐情,且听曾芝龙申辩。若是犯上作乱属实,必不姑息。”
  武英殿散去,朝臣陆陆续续走出,曾森抱着头,隐隐抽泣。忽而眼前一黑,皇帝陛下圆嘟嘟的小身子立在曾森面前。曾森傻乎乎地流泪,皇帝陛下冲他伸出小手。曾森狠狠哽咽一声,用小胖手握住皇帝陛下的小手。
  小皇帝牵着曾森,慢慢走下武英殿的台阶。一阶,一阶,曾森在武英殿前只看到无尽的绝望的浓重夜色,低下头,还有皇帝陛下领着他的小小步伐。
  我父亲不会背叛陛下的,曾森在心中呐喊,真的不会!
  皇帝陛下没回头,只是握住曾森的手。
  摄政王车驾离开午门,一路上王修绷着嘴,什么话都没说。曾芝龙反没反另说,老李信不信曾芝龙造反那是另一回事。一旦老李信了,再说什么都晚了。
  李奉恕,是李家的男人。
  不会例外的。
  平时坐马车也只有王修叨叨,王修保持安静,李奉恕没说什么。到了鲁王府,王修常服未脱,往研武堂前一跪。
  李奉恕冷着脸:“你这是做什么。”
  王修一贯极重仪态,即便是跪着,也是挺拔傲然的。他一仰下颌,诤然道:“臣请殿下收回成命。”
  李奉恕声音平稳:“夜露伤膝盖,你起来。”
  王修坚决:“臣跪摄政王,天经地义。臣请殿下收回成命!”
  李奉恕站在他面前,微微侧着脸,循着王修的声音:“收回什么成命。”
  王修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一头磕在地上:“臣请殿下收回心中成命!曾芝龙未反!”
  李奉恕面上有一丝怒意,却又笑了:“你什么时候那么知他的?”
  王修道:“殿下,根本就是有人希望曾芝龙反。泉州港口是不是炮火连天臣不知道,武英殿上的血腥味臣是嗅到了!”
  李奉恕眼睛微微一跳:“你给我起来。”
  王修横着心:“殿下,那日御使不过是提了三大案,就被你拖出去廷杖。三大案牵连众多,朝臣打着幌子党同伐异互相倾轧,死于党争者惨不忍睹。殿下决断事理,禁绝再提三大案。于是有心人就要自己另造新三大案了!”
  李奉恕反而平静下来:“那么什么人希望曾芝龙反。”
  王修嗓音清越柔和,带点温厚,最能抚平李奉恕心绪:“殿下,曾芝龙是宁一麟举荐上京的,宁一麟是何首辅女婿。何首辅于田地的勾连最少,日后清丈土地怕是要站在殿下这边。这次虽然看着像是要清除曾芝龙,实际上怕是针对何首辅和研武堂。殿下如果现在就对曾芝龙有成见,就中了奸邪小人圈套了!”
  李奉恕面色回暖:“嗯。”
  王修继续:“臣在殿上说于情于理曾芝龙此时反都说不通。殿下许他铲除徐信肃官方默认走私,以后打着福建海防军的旗号怕是要在南洋上横着走,反出大晏去到底有何好处?何况西班牙荷兰这些番佬还想杀他。臣不是不知法,若曾芝龙真的犯上作乱,死不足惜。若他没有呢?是被人冤枉的,以后朝臣铲除异己皆用诬蔑一招,封疆守境之臣人人心寒胆战,大晏以何立足?”
  王修含泪道:“臣请殿下想想宗政鸢白敬陆相晟,想想秦赫云,能臣干吏报国不惧肝脑涂地,最怕无所作为地死于内斗党争。若是曾芝龙仅被一面之词诛杀,研武堂其他人如何自处?”
  研武堂的人大逆不道的事干多了。宗政鸢在鲁王微时就敢养私兵,这才是真的犯上作乱的铁证,诛九族不为过。白敬杀贪官陆相晟抄土地,秦赫云一枪杀进四川总督府私自结交藩王,哪个不是提着脑袋奉国奉民。曾芝龙先倒,这几个迎候吧!
  李奉恕仰天大笑。王修正说得一腔热血澎湃动情,被他一笑,热泪都消了。
  李奉恕偏还不停了,王修脸红得冒烟,实在忍无可忍蹦起来掐着李奉恕的脖子来回摇晃:“别笑!别笑!”
  李奉恕就势搂着他:“分析得好,王都事很有成算与胸襟。”
  王修眨巴眼睛:“殿下心里都知道?”
  李奉恕淡淡道:“何首辅是该表态了。墙头草随风摇摆,可也活不了多久。”
  “那曾芝龙……”
  李奉恕搂着王修,灰沉沉的眼睛面相王修身后的黑夜,狰狞地微笑。这个笑容他不愿意让王修看见。
  “你说得对,等研武堂驿马。沿途盘查驿站,如果研武堂驿马出事,福建……问题很大。”
  王修长长舒一口气:“我就说老李最是胸怀深邃运筹帷幄的,哪能给人耍了。”
  李奉恕微笑,诤臣的小样,可惜看不到。
  王修心里恍然。一切的平静的假相终有揭开的一天。朝堂上的汹涌,终于来了。
  成庙说,“内外连结,呼吸答应,盘踞要地,把持通律。念在私营,事图颠倒,朋比为奸,恣行愈甚。使将朕孤立,无与而后快!”
  李奉恕喃喃自语:“这便……开始了。”
  曾芝龙杀出延平府,陈春耘看见他的长剑淋漓滴血,上前一把抓住曾芝龙:“曾将军,你心中愤怒我能理解。只是福建总督,最好由该杀他的人来杀。”
  曾芝龙面无表情,看陈春耘。陈春耘咬牙:“我并不是劝曾将军忍气吞声,只是有人杀福建总督,比曾将军杀效果更好。”
  陈春耘一脸狼狈,蹭得到处是火药灰。延平府的粮库被炸了个彻底,火焰冲天。曾芝龙彻底爆发,陈春耘觉得他能直接去活剐了胡开继。陈春耘死死扣住曾芝龙的手腕,希望他能冷静。福建驻军正往延平府集结,陈春耘不知道下一步去哪儿,只是坚定地看着曾芝龙。
  曾芝龙终于出声:“谁。”
  “摄政王殿下。”
  第156章
  曾芝龙抬眼, 看漫天飘扬的黑灰。远处延平府粮库大火滔滔, 库中的大米化成灰,洋洋洒洒,漫天纷纷。
  仿佛,黑色的暴雪。
  “陈官人,六月飞雪是冤, 现在已过六月, 依然是盛夏, 这漫黑雪, 何解?”
  陈春耘默默抬头看漫天飞舞的灰。救命的米被烧成了冤魂, 铺天盖地汹汹地喊冤。远处延平府粮仓的烈焰在曾芝龙眼睛里熊熊燃烧,他用火焰的的光瞪陈春耘:“摄政王?他杀的不一定是谁。”
  陈春耘永远都那么温和镇定:“曾将军,您说摄政王不信您,您也不信摄政王。”
  曾芝龙冷笑一声。研武堂, 底子最薄的就是他。一个海盗,还刚刚被招安, 最佳攻讦对象。
  “为今之计, 必须尽快向北京报告我们真是处境,不能让陛下被小人蒙蔽圣听。”陈春耘咬牙,他们藏在旗峰中,福建山多, 丛林中游击而战, 只要不怕苦能撑许多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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