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节
粤王拽着富太监:“中官先别动,一会儿就好。”
富太监记得红眼圈:“你们这是犯上作乱!犯上作乱!”
粤王似笑非笑:“中官,慎言。”
刘次辅刚要说什么,武英殿外喊杀大起,武英殿内的人全都怔住,刘次辅一听不好,怎么金吾卫没有稳住京城?不是戒严好几天了?
刘次辅跑下御阶,冲出武英殿外,粤王一瘸一拐在他后面跟着,两个人同时看到了,辉煌的亲王仪仗。
巨弓,长戟,长枪,绛引幡,弓箭,刀盾,金钲,画角,战鼓,火红绣金大纛。
画角清越地悠扬一荡,战鼓声音沉重悲壮。
亲王轿上,飘着猎猎飞扬的白泽旗。
刘次辅在仪仗中看到了周烈。周烈对他微微一笑。
武英殿外尸体横陈,血流弥漫,鲁王仪仗碾着倒下的尸体缓缓行进,停在武英殿外。
刘次辅一动不能动,只能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那十六台亲王轿前飞扬的白泽旗越来越近。通晓天地的白泽在刘次辅面前停下,周烈一掀轿帘,一只靴子踏出,红底金绣的袍子一角一荡。
摄政王下轿,缓缓走上武英殿,看见粤王。
深沉肃杀的嗓音又一次在武英殿上回荡。
“你……可真叫孤失望啊。”
皇帝陛下冲下御阶,冲进摄政王怀里。
刘次辅昏了过去。
寂静无声的风携带着浓稠血腥,贯穿武英殿。
第204章
摄政王高大的身影在武英殿门口一站, 挡住了阳光。
武英殿里所有人眼前一暗。
小皇帝奔下御座冲进摄政王怀里。摄政王弯腰一把抱起皇帝陛下, 微微不可见地晃了一下。小皇帝埋在他怀里抽泣,摄政王上下颠颠他。
摄政王轿中又下来一人,清瘦俊秀,跟在摄政王身后。王修默默地看着摄政王轻微颤抖昂扬挺立地抱着皇帝陛下,不动声色垂下眼睛。
摄政王谁都没看, 怀抱皇帝, 抬腿走上御阶, 把皇帝陛下放在龙椅上, 自己坐在旁边的宝座中, 腰背挺直,威严肃穆。
武英殿外面血流顺着砖缝蔓延,扩张,那么多血从人的身体里奔流出来, 汇聚,在冷风中蒸腾。冷硬的血腥味涌进武英殿, 泰山压顶。粤王和刘次辅被人制住, 周烈抽刀一挥,摄政王的仪仗进殿,拔刀围住勋戚。
曾森站在明间一侧,被宫人死死攥着。刘次辅居高临下逼问小皇帝时, 曾森马上就要冲出去, 被宫人扯着。曾森像小兽一样咆哮,恨不得活吃了刘次辅的肉。
直到摄政王的仪仗默默出现, 站在武英殿外的血海中。
摄政王坐在上首,笑一声。
那一声笑在武英殿没顶的血腥中盘旋,狰狞战栗。跪着的勋戚突然站起一人,西宁侯邹玉。邹玉慢条斯理整整官帽,掸掸官服,推开摄政王森立的仪仗,坦然两步上前,正跪在御前:“臣,参见摄政王殿下。”
勋戚们的惊恐了然的眼神扎向西宁侯,英国公指着一个拿刀虎视眈眈的军官:“我认识你,你是神枢营的,邹薛两家领神枢营,好你邹薛两家——!”西宁侯面无表情。
摄政王闭上眼睛,微微一嗅。
血腥味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北京城中,炸响天崩地裂的炮声。
炮声一响,北京外城永定门再一次大开,一支重甲骑兵弯弓怒马呼啸着冲入。领头的旭阳一拔弯刀,喝一声:“上弓!”
他身后的骑兵同时搭箭,箭簇铺天盖地。中箭者无数,有侥幸未中箭想要跑的,眨眼间重甲骑兵就到了眼前,最后于人世的一眼,只看到了高高扬起的弯刀。
无数披甲骏马踏烂血肉骨骼,骑兵如狂浪恶狠狠冲进永定门,左右分开,杀向右安门和左安门。
重甲骑兵弓弩弯刀大杀四方,钉着铁掌的马蹄声清晰确切地践踏着生命。
清扫完毕。
旭阳张弓搭箭,一枚响箭冲上云霄。
张敏冲进武英殿大声道:“永定门,右安门,左安门,研武堂骑射教授旭阳清扫完毕!”
摄政王还是闭着眼睛,坐在御阶上。他不说不看,他是远古的神像,脚踩云端,手捏芸芸众生的命运。
神只须敬畏。
勋戚们跪伏在地。他们有一些是真的上过战场,所以他们听见了武英殿里钢刀的声音。惊惶悔恨,于事无补。
广渠门大开,长戟长枪的士兵冲入,杀向宣武门崇文门。邬双樨骑着马,身披一身辽东悚然凛冽的风雪。相对于女真人,子午谷里的闯军,京城里的十二卫简直不值一提。邬双樨最心惊胆战,他赌了一把,赌对了。
邬双樨从城门口冲回京营,看到周烈帅帐外面围着一圈京营的人。武把总提刀进入周烈帅帐,邬双樨恍然,他跟武把总甚至喝过酒。邬双樨在一瞬间下了个决心,赌吧。赌上未来和性命,看天绝不绝大晏,收不收鲁王。如果这时候他什么都不做,鲁王得病咽气,粤王登位,他顶多就是没有拥立之功,研武堂解散,无非就是回辽东——可是,邬双樨不希望研武堂解散。他心里的傻狍子告诉他自己,他不希望没有研武堂。刘次辅上位必将更镇压武官,武举也完了。邬双樨记得傻狍子说起“国士”时闪闪的眼神。傻狍子觉得邬双樨应该名垂青史,是千百年后大晏国书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武把总手下的士兵看到邬双樨。刘次辅经营邬双樨已经很久,邬双樨一个关宁军出身的军官,倒向粤王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武把总又跟邬双樨喝过酒,所以他们跟邬双樨打招呼:“邬将军!”
周烈在帅帐里看到仿佛沉默的皮影戏一般,一人单枪匹马在瞬间截断阳光,掠过那一队叛变的士兵,帅帐上喷溅黑色浓稠的血。
邬双樨下马,提着滴血的腰刀冲进帅帐,看到周烈身边的旭阳一只手薅着武把总的领子,另一只手用一把火铳顶着武把总的腹部。武把总的背已经被轰穿了,焦皮烂肉的味道弥漫着。
邬双樨一瞬间很骄傲,那是狍子铳,傻狍子亲手做的铳,本来就应该这么厉害。只是,如果自己有这么一把,断然舍不得用它来杀人,玷污它。
周烈一看邬双樨,他压根没想到邬双樨能冲回来,算是救了自己。周烈眼神刹那间变换,邬双樨心里一松:自己赌对了。
北京城中突然一声炮响,邬双樨和旭阳同时跳起来跑出帐外看。旭阳大惊:“叛军有炮?”
周烈一挥手:“信号。进城,勤王。旭阳,你训练那么久的骑兵,拉出来看看吧。”
旭阳一抱拳,把狍子铳别在腰上,冲出帅帐。旭阳翻身上马,摸一摸腰间的德铳。这等于是跟书呆子并肩战斗,旭阳一定要告诉书呆子,他究竟有多了不起。
周烈伸手拍拍发呆的邬双樨的肩。邬双樨脸上有一抹血迹,已经干涸发黑。周烈道:“小邬将军,可否进城勤王?”
邬双樨心念瞬息千回百转,全都明白了。他一抱拳:“誓死效命!”
邬双樨领京营铁甲长枪兵举鲁字旗杀向宣武门崇文门正阳门。正阳门上突然射炮,邬双樨一惊:“不是我们的人?”轰炸还在持续,邬双樨骑在马上穿过跑火线,张弓搭箭,冷静瞄准。又一炮,邬双樨半边脸上彻底溅了血,他根本毫无察觉,瞄准炮楼一放箭,羽箭流星赶月划出一道亮光,正中炮手。
“撞正阳门!”
邬双樨的人疯狂撞门,叛军汹汹围上来。十二卫的叛军,京营的叛军,甚至皇城戍卫司的叛军都有!邬双樨的人往城楼上爬,叛军迫近眼前,旭阳的骑兵奔袭而至。两队会师,合力冲正阳门。
一支响箭升空,张敏进武英殿报:“正阳门宣武门崇文门鹰扬将军邬双樨清扫完毕!”
摄政王闭目养神。皇帝陛下看摄政王,脸上还有未消退的红印。他斜着身子伸出小手,握住六叔的手。六叔手上红疹也还有残留,粉色的。摄政王没睁眼,只是握着小皇帝柔软的小手。
又一支响箭升空,尖利的嘶啸撕开武英殿里众人的肝胆。
“东便门朝阳门东直门丰城伯薛绩率神枢营清理完毕!”
大隆福寺响起钟声,一声一声,在被血洗的北京城中阵阵回荡,静穆地向上天祈求政通人和,祈求风清弊绝,祈求涤瑕荡秽。
祈求……国泰民安。
摄政王睁开眼睛。
那天晚上,王修绝对听见了涂涂的叫声。又甜又娇软绵绵的奶猫声,就在敞轩外面。王修慌得去开门,一开门一阵冷风灌进,门口……什么都没有。
“咩啊~”
王修毛骨悚然,娇软的声音此刻就在他身后,敞轩中。王修一转身,巨大,温柔,平和的影子,拂过李奉恕,倏地消失不见。王修全身起粟,惊恐地扑向李奉恕:“老李!”
李奉恕立刻停止抽搐挣扎,睁开眼睛。
王修一哆嗦:“老李……”
李奉恕伸手,摸摸王修的脸,眼神深沉如渊。
敞轩里烛火跟着王修一抖。
李奉恕微微轻笑:“不要怕。任何时候,你都不要怕。”
敞轩外面站着的人低声道:“殿下。”
王修站起,跑出敞轩,拉着朱大夫的手:“您来看看!老李醒了!好像退烧了!”
朱大夫进来把脉,心里一惊:“殿下……这是平稳了……”
王修喜极而泣:“真的?”
朱大夫一时之间傻了:“是,殿下脉象平稳了,殿下没事儿了,殿下种痘成功了!”
李奉恕吐出肺里最后一口火气,心平气和:“有劳朱大夫了。”
王修害怕自己是做梦,手足无措。李奉恕搂着他,把他的头按在怀里。朱大夫慌忙退出敞轩,关上门。王修听见李奉恕沉稳有力的心跳,眼泪滔滔,不是做梦。
……而且,胸肌没清减,仍然坚挺……
“我这一口气咽不下去,有人着急了。”
摄政王森然的声音,穿透了夜空。
那一天,王修彻底认识到,这个男人,是王。
他又是张皇又是平静地看到锦衣卫指挥使司谦,邹薛两家的神枢营,皇城戍卫司指挥使张敏跪在摄政王面前。王修恍惚地想,这是对的。这个天下,应该跪在摄政王面前。
王修提笔写字条“沉住气”,递给司谦:“告诉周烈,不到时候,不要进京。”
摄政王要拔毒。
鲁王府门口血战,叛军金吾卫指挥使乔鸿授首。鲁王府一开大门,王修竟然看到了拎着剑的张同昶。十几岁的少年,袍子边上沾着血,迎风拂动,拍着靴子。
他能来勤王,不意外,不意外。王修想,汹涌暗流终于成水面风浪,泥沙翻涌,所有的人心,到底要面对天日。
张同昶傲然挺立守护着鲁王府,张敏都被他的战斗力惊着。张太岳的子孙,心性如铁,苍天可鉴。
王修帮几乎站不住的李奉恕换上火色绣金龙的朝服,李奉恕急促喘息,对他笑:“没你,我怎么办。”
周烈潜进鲁王府。
摄政王微笑:“孤……该出去见见他们了。”
寿阳大长公主府的护卫没看见尸体,只看到……摄政王仪仗简直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踏着血泊,赳赳行进。
摄政王的赫赫威仪,蓬勃燃烧。
十六台大轿中的摄政王,根本坐不住了。王修平静地用肩膀扛着昏沉的李奉恕。李奉恕面上红疹略有褪却,高烧多日,李奉恕面无血色。王修心想,我撑得住,老李疲累之时,可以靠着我。
摄政王的仪仗从王府街一路碾压进宫,轿外杀戮四起,王修轻轻拍着李奉恕,微微摇晃身体,温柔地呵护摄政王的小憩。
大轿平稳落轿,王修透过帘子,看到了武英殿。辉煌的武英殿与往日并无异样,王修却觉得嗓子一紧,心绪涌动,堵在胸口。李奉恕睁开眼坐直,依旧面无血色,却瞬间气度磅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