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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节

  他一生的目标就是光耀门楣。既然生为人子,顶门立户,光宗耀祖。他在最风光的时候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现在傻狍子跟他说别担心,可以回家。
  李在德听他呼吸声不太对,想抬头:“月致?”
  邬双樨把他压在怀里,低声道:“别抬头,别抬头……”
  李在德小小叹口气,坚持弯着腰,抱住邬双樨,轻轻拍他的背。其实是拍在铠甲上,冰凉冷硬,有微微清脆的声音。李在德听邬双樨的心跳声。隔着铠甲,他就是能听见。胸甲被李在德的脸贴着,渐渐温热起来。
  邬双樨紧紧搂住。被铠甲包围很硌,但是很安全。邬双樨双手一环,就是天地中最安全的地方,顶得住一切风雨。
  李在德坚信。
  朱大夫上报王修:找到新的种痘方法,可以一试。王修终于坐不住,亲自坐马车出城查看京畿皇庄。他到达皇庄门口,一下子看到许多军人排着队。周烈从里面出来,一条手臂光着。
  王修下马车,周烈迎上来:“王都事怎么来了。”
  王修指着士兵:“他们在做什么?”
  周烈淡然:“种痘。”
  王修瞪大眼睛,看到周烈胳膊上的血迹。种痘不是塞鼻子?周烈道:“朱大夫解释最初的种痘方法就是要见血的,快而迅速。京营天花疫情不容乐观,这几日凡是种了痘进城收尸的士兵的确没事,我先斩后奏了。”
  京营里的天花隐隐有控制不住迹象,京郊戍卫已经倒了一片。周烈必须当机立断,他别无选择。
  吴大夫迎出来,看到王修,一揖:“王都事,我请求征召京郊的牛,尤其是奶牛。”
  朱大夫上报,这种痘是牛身上来的,原理跟人痘一样,但是比人痘反应轻微。最严重不过起几颗水痘,还是少数年轻力壮的男子才有。军人种牛痘,老弱妇孺种军人身上的痘,反应便几乎没有。
  鹿大夫往大药箱中整整齐齐地码小瓷瓶,看到王修来了,立刻上前:“王都事,我请求进宫,给太医们试一试。”
  王修是亲眼见过李奉恕种痘折腾得多惨烈,他直愣愣地看着另一队已经出痘的军人站着不动,等朱大夫取脓去种别人。
  没事?
  这么轻易?
  肆虐屠戮数千年的天花,就这样而已?
  吴大夫轻声道:“王都事,牛痘真的有作用,我们也是……汗颜,竟然从来没发现……”
  王修敛了神色,温和一笑:“我并不是那个意思。诸位医家为大晏立了一大功,救了多少生灵。朱大夫上书言牛痘与人痘同理同源,我也是自己种过人痘才明白。若无前人探路研究人痘转种,就算是我,怕也没那么容易接受把牛的脓液种在人身上。更何况有诸位舍身试种,汗颜的应该是我,我做不到的。”
  王修深深对三位大夫一揖:“多谢诸位大夫的无畏,多谢朱大夫先祖的坚持。诸位何止有功,诸位对大晏,有恩。”他制止大夫们谦让推辞,“我这就回城禀报摄政王殿下,鲁王府重赏诸位。以及征召牛的钱,全部由鲁王府出。如果需要,可以直接购买奶牛,用奶牛养痘。”
  朱大夫轻声道:“那位大妹子,还等我们去买奶呢。”
  王修笑了:“好,鲁王府也要奶,有多少要多少。”
  鹿大夫一背药箱,他立刻就要进宫种痘。朱大夫吴大夫继续忙,人手不够,王修同意从城中调大夫出城帮助朱大夫和吴大夫。
  朱大夫和吴大夫忙着,军人们安静等待。穿痘取脓很疼,这些年轻的小伙子们面无表情等着大夫们从他们身上割脓去救别人。
  王修走出京畿皇庄,远远地长揖。
  幸而有你们。
  王修永远记得李奉恕种痘在地府门口打转的情境,他简直不能想,一想情绪便失控。如果以后的人不必像老李那么惨烈,那……那也挺好的。从朱家的先祖用自己种出第一颗活痘,到现在发现牛痘,真的很好了。
  大晏,一天比一天生机勃勃。
  王修坐在马车里平复情绪,镇静地去京营。研武堂驿马从各地收来更多的驿报,其中便有福建的。曾芝龙早就下了南洋,只是福建有他的人,可直接上书研武堂。司谦从福建回来,却把最得摄政王信任的五位锦衣卫留在了福建。王修虽有不解,但是李奉恕的意思,王修从不质疑。
  福建曾芝龙的人,五个锦衣卫,以及领福建政事的南京六部均有上书。王修仔细翻阅,仔细研读,分析这些奏折中的勾连暗涌。
  看奏折是要学的。当初太后的父亲上书乞请皇庄,李奉恕和王修都没当回事,就是没去往地图上找找看看这位皇亲国戚乞请的地方是哪儿。如果早发现了那特么是京郊戍卫的屯田,是不是不会闹到金兵围城的地步?
  不,没有如果。金兵已经照着大晏的脸抽过了,大晏永远都会顶着女真人的巴掌印儿。更何况,那个时候李奉恕是个空壳王爷,除了鲁王府的大葱,他谁都管不了,谁都不会听他的。
  王修心潮汹涌,知耻后勇,他现在很精于看奏章。臣子要揣摩上意,君上也得会看这些暗地里的心思。
  南京上报领福建政事以来,去除积弊,维护民生。曾芝龙的人上报抄家赈灾都落实了。锦衣卫上报有些人动了心思,京察时是要往福建使劲,并且何首辅的人最近老实,顺便上报建铁产量。
  王修翻着南京六部上报福建今年各项进益。今年的作物收成不好,连带着矿产有些损失,数字跟锦衣卫上报是对得上的。他的眼睛就盯着“建铁”两个字,久久不去。王修自己都莫名其妙为什么总是盯着这两个字看,突然冷汗淋漓。
  他瞬间就明白了,明白了一切的因果。
  大晏最好的钢铁,产自于福建,统称“建铁”。福建的钢铁坚韧强质,分量又相对较轻,产量不高,上等中的上等用来制作火器,尤其是火铳和炮膛,所以每年光是为了要维修火器的材料就要捉襟见肘。
  今年建铁产量居然比往年全都高。
  王修撑着额头,如果今年遭了灾还能产这么多建铁,那往年的那些建铁,是去了哪儿。
  闯军屠凤阳之后,白敬就把南京的六部里里外外给耙了一遍。曾芝龙去福建赈灾牵出仓库案,福建官场上下一遍血洗。赶在京察北京吏部往福建填人之前,南京六部暂领福建政事。
  王修彻底明白锦衣卫在福建那么久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在查建铁。
  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摄政王高坐在武英殿上的样子。那是平静肃穆之下震慑四方力政吞九鼎的赫赫威仪,以及殚精竭虑草灰蛇线的苦心孤诣。
  在宗人府里李在德哭得脸都变形了,对摄政王嘶吼:焉知千百年后的人没在看着我们!
  雄心勃勃的年轻天才,一腔热血只要振兴大晏的火器。可惜他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的大堂哥,摄政王殿下,两手空空。
  摄政王殿下当时什么都没有。
  振兴大晏火器,只有一腔热血,不够。
  王修眼睛看向上方,不停地眨动。李奉恕不爱说话,沉稳如岳,所以总让人误会他没有感觉,他漠不关心。
  摄政王殿下穷竭心力深谋远虑,从未停止。研武堂一手攥住了福建的钢铁,足够的建铁才能够生产足够的火器李在德这样的年轻人只要认真研究就可以了,其余的,不必担心,不用忧愁建铁要从哪里来。摄政王为国士遮风挡雨,让热血未凉的人可以一往无前,无后顾之忧。
  老李……太不容易了。
  王修珍而重之地把建铁产量塞进怀里,他要马上回家告诉李奉恕。他心里沉甸甸地满着。他想起那个荒诞不经的传说,玄龙负日月冲上九霄。
  王修的马车冲回鲁王府,一下马车跌跌撞撞地进门,狂奔至后院,正撞上李奉恕一头一脸的面粉慌慌张张从厨房跑出来,王府的厨子跟在后面一脸惊恐。
  王修看掉进面缸里一样的李奉恕,张着嘴,满心激昂的感动隐隐有扑灭的危险。
  “老李你……干嘛呢?”
  摄政王很慌张:“那什么,你怎么这么早回来?”
  王府厨子呆呆的,王修看他:“殿下干嘛呢?”
  摄政王窘迫:“没干什么……”
  厨子一看是王都事,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实话实说:“殿下想要学擀面条。”
  王修严肃地看李奉恕。李奉恕挠挠脸,扑簌扑簌掉面粉。
  马上十一月十一是王修的生辰,摄政王想亲自做面条,趁王修不在家他也闲着,便操练起来。谁知道王修提早回来了……
  王修心里又疼又软又酸又甜:“你可真……”
  他轻轻拍拍李奉恕头发上的面粉:“下午研武堂还要听政,你像什么样子。”
  李奉恕嘟囔:“想给你个惊喜来着。”
  王修拉着李奉恕去汤池:“洗个澡。到时候,咱俩一起做不就行了?”
  李奉恕道:“什么时候一起做?洗澡的时候还是做面条的时候?”
  王修笑眯眯看他一眼:“你猜啊。”
  鲁王府平静的一天。下午研武堂听政,摄政王神采奕奕,十分和蔼。看着一帮臣子,硬是慈祥了几分。
  第215章
  王修醒来, 已经入夜了。李奉恕睡在旁边, 呼吸悠长。他感觉到身上小小的重量,很不意外地看到了涂涂。
  小小的猫咪用黑黑亮亮的圆眼睛很认真地看着王修,轻轻地叫:“咩呀~”
  涂涂声音尤其嗲,又嗲又甜,拖着软绵绵小尾音。王修从被窝里伸出手, 撸撸涂涂:“宫门关了, 也关不住你。猫儿房的诸位还好吗?太医们种痘还好吗?”
  涂涂趴在王修胸口, 动动小耳朵。
  “天花会离开的, 对不对?”
  “咩呀。”
  王修慵懒地笑, 抽抽鼻子。这一顿澡洗得彻底,柔软地陷在被褥中,旁边躺个大火炉。已经过了小雪,天气冷得入骨。王修秀气的手带着被窝中的热气, 撸得涂涂很舒服。王修有种奇特的感觉,涂涂特别亲近自己。柔软蓬松的小猫崽, 十分信赖地在自己的手心之下团成一团。
  “那天晚上, 是不是你?”
  涂涂打个哈欠。
  王修摸到涂涂的爪爪很凉,轻声道:“进被窝来吧。怪冷的。”
  涂涂勉为其难地伸个小懒腰, 踱着小步走到王修颈窝处,趴下了。咕噜咕噜的小呼噜声其实不低,还有点吵。王修听着听着却有点犯困,慢慢闭上眼。闭上眼睡着之前,他感觉涂涂似乎很专注地看着自己。圆圆的小脸, 圆圆的大眼睛,小小的嘴巴,小表情十分认真。
  王修笑一声,心中平静安稳。身边躺着老李,枕边一只小猫咪,天下太平。
  建铁的事还没跟老李说……老李应该已经看到奏章了。福建不知道怎么样了,曾芝龙到哪儿了……
  王修沉沉入眠。
  曾芝龙下南洋之前,现在福建布置了自己的人。尤其是福建铁所,派人盯着。铁所从采矿到冶炼牵连甚多,也只是福建官场的冰山一角。要不是摄政王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这盘根错节的铺天大网就把他曾芝龙也给困住了。他拍拍上京敲登闻鼓的闽军头的肩:“做得好。”
  闽军头很实诚地告诉曾芝龙,他们偷渡到天津港,但是一下船就被人找到了。有人指点他们去敲登闻鼓。
  曾芝龙一笑:“原来如此。”他握住闽军头的肩,“有骨气,够胆气,你做得确实好。你还在,清远舰队就全都在。”
  闽军头坚定:“清远舰队就是送死的船,但该送到的一定要送到,包括送他们下地狱。”
  陈官人神情温和,风吹不动,心里却豪情万丈:如此忠肝义胆,当是精忠之士!若引以为报国,便为大晏海上忠诚劲旅。
  曾芝龙看他一眼。陈官人微笑点头。
  曾芝龙的船队一路下南洋,清远舰队回报:葡萄牙船队就停在吕宋港口,大宗货物交易似乎还没开始,因为葡萄牙舰队的货根本没卸。
  曾芝龙扬起眉毛:“这倒是方便咱们把船队弄回来。这帮西班牙人一向贪得无厌,怎么能把货物搁这么就不出手?”
  “吕宋港水手中暴发梅毒,人手不足。”
  陈官人嫌恶地一激灵,负责打探消息的清远舰队闽军头很奇怪地看他:“陈官人怎么了?”
  一路向南,就没什么季节的分别了,一样热。阳光蒸着海面,腾起腥咸的水雾,海风里也是腥味。海盗,哦是福建海防军士兵们,穿什么的都有,乱七八糟花里胡哨。倒是很少打赤膊,因为海上太阳实在太晒,船仿佛行驶在镜面上,无边无际的镜面把阳光波光万丈地反着。
  陈官人宁可热死,坚决要衣冠端正,大汗淋漓穿得整整齐齐。曾芝龙随意穿着细麻泰西衬衣,开着领口,戴着大草帽,帽檐上还风骚地别着羽毛。陈春耘不得不感慨,长得好就是经得起瞎造。这帽子别人戴就是顶个插花的尿盆,曾芝龙戴着,海风一拂羽毛,风姿绰绰。
  陈官人其实很能吃得起苦,就是在广州呆了两年嘴有点刁。曾芝龙船队庞大,水兵水手一共十几万,在海上就是土皇帝,巨大的旗船余皇便是移动的宫殿,要什么有什么。只是一日三餐,每一餐,全都有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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