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鬼无心道“你知道你是哪儿出了差漏么?”
  鬼无情道“知道。”
  他的确是有些心急了。
  ——想来,从之前那一夜起,他被人照着脸,喊了一声“娘娘”的时候,皇帝便已经该是起疑了。
  之后他身在刑场对敌,却全然未曾受什么伤。方才在宫中之时,他也的确有意迎合皇帝,意图放松他的警惕——但在此之前,他从来未曾与皇帝什么回应。
  这番示好举动,却正能叫皇帝生出警惕之心。
  鬼无情只将自己的错漏处简略说了,方才轻出一口气。
  他道“你怎么会是他的人?”
  这些事儿,御南王那边,应是绝不应该知道的才是。然而情形与他所想的不同,如今这般情景,要么是因为鬼无心是皇帝安插在御南王身边的眼线,要么就是——他的一举一动,御南王都是知晓,明晰的。
  这两者,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鬼无心只沉默一二,答道“你与主子出京的那段时日,我们一直是听命于陛下的。”
  这便已经是表态了。
  鬼无情微微颔首,便是知道了,他道“你既然在这,便应当知道我的处境。”
  “我知道。”
  鬼无心叹了口气。
  她道“你我自幼一齐长大,无情,我那时候没有被他们玩死,是因为你救了我。你自幼便护着我,我也不能劝你回去。”
  他二人在这儿说话,玉妃在一边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她只隐约听懂了一些,但只是如今听懂的东西,便已经叫她心底忍不住下沉了。
  鬼无心继续道“陛下想要我劝你回去。”
  “他传令与我,道你若是回去,你的过往,出身,来历,他尽数不会追究。但陛下的话不能信,所以我也不劝你,不绑你回去。”
  鬼无心道“我是陛下的第一道令。
  ”
  若这份自幼培养出来的情谊绑不住鬼无情,自然也还有其他法子筹备着。
  鬼无情只沉默着,他道“我不能回。”
  鬼无心道“你也对我下不去手。”
  暗卫不以年龄排列,只以训练时日分期,他们自幼一齐长大,鬼无心自觉对于鬼无情也是颇为了解,她虚长鬼无情五岁,若再大一些,甚至都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了。
  鬼无心颇有些无奈。
  她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这般事儿,你刚知道的时候,便应该准备东西逃了,怎么还能陷在美人乡里,非带个拖累一起呢?”
  鬼无情微微蹙眉,他垂着眼,只听着鬼无心说话,却也不曾从玉妃身前挪上一下。
  甚至还从手腕处滑出匕首,头也不回,干净利落地割断了束着玉妃的绳索。
  “我不想伤你,却也不能留着。”
  鬼无情道“无心………别说了。”
  鬼无心道“都要是最后一面了,怎么还能不叫我说呢?”
  若不是顾忌着两人如今的身份,鬼无心几乎想要上前,给鬼无情一个脑瓜崩了。
  她道“我是你的姐姐,做姐姐的,怎么能不护着弟弟呢?”
  鬼无心深叹一口气,道“陛下指望着你自己回去,因而才与我们给了些说话的时候,我却也没有什么话能再交代你,你这次去,可千万莫要再回来了,好好藏好了,寻个偏僻地方,过段儿安生日子也不错。”
  她絮絮叨叨,一边说,一边也取了匕首出来,丢给鬼无情,道“你的给我。”
  鬼无情大约预感到了她要做些什么,一瞬像是被哽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鬼无心道“快些了,你寻个偏僻地方,或是换身装扮,快些走人。也是你想的多,你若出了宫,便去你那边儿的接应处,怕一开始便要被陛下的人手围住了。”
  她说得冷静,鬼无情却冷静不下来了。
  他心里一片翻腾,只紧紧握着匕首不松,鬼无心见他婆妈磨蹭,不由催促“你快着些,只捅我重伤,叫我回去好交差就是了。总归我武功不行,打不过你,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还是我来罢。”
  鬼无情顿了顿,道“我卸了你的手脚,将你绑起来丢在一边儿,不必叫你重伤的。”
  鬼无心道“那也行,来呀。”
  她只张开手臂,鬼无情将玉妃往后边推了推,自己靠近了,道“我要动手了。”
  鬼无心道“动手,我忍着。”
  鬼无情握着匕首,像是在打量五花肉一般打量着鬼无心,隔了半晌,鬼无心一直等不到刀,不由睁开眼,道“你到底行不行?不行莫要勉强,我自己来便是。”
  鬼无情倒当真有些下不去手,他见鬼无心再次催促,只顿了顿,便道“你可曾被自己的迷药迷昏过?”
  “………………”
  过了片刻,三人整整齐齐地蹲成一排,鬼无心道“要不你回去罢,主子不是挺喜欢你。你语气放软些,与主子说说软话,叫主子为你求情,定能留住性命的。”
  鬼无情不答应,性命留住,也只是性命留住罢了,总归只能说是活着。
  可腿打断了是活着,武功废了是活着,舌头割了是活着,眼睛挖了,也还是活着的。
  若他被削成个人彘,只要留条命,不也还是活着么?
  因而鬼无情只沉默着不说话,气得鬼无心拍他一把,怒道“现在到底是谁的事儿,你倒是给我些反应呀。”
  鬼无情微微叹了口气,他只道“不能回。”
  到了这般时候,他的话反而又少起来了,玉妃只安静地蹲在他们旁边,实在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了这样的程度。
  她本还以为这两人会争论一番,然后鬼无情忍痛捅上鬼无心一刀,再带着她这个大号拖油瓶离开这儿——却是万万未曾想到,他们会变成如今这般情况的。
  三人排排蹲,一齐唉声叹气万分忧愁,就差分把瓜子,就是乡村剧里头,三个倚着墙根晒太阳的老头儿老太太模样了。
  鬼无心一边发愁,一边道“这可怎么办,本以为你只是生得好看,哪里能想到,你竟有这般惊人的身世。”
  鬼无情心道可不是么,他若是早知道自己身上有个主角模板,就绝不会自己把自己送到仇人窝里头来了。
  ——说来扎心,鬼无情那时候,还真是自个儿把自个儿卖到皇家来的。
  鬼无情是在原身出生不久时,便穿了过来的。
  他那时一睁眼,便正是一对年轻夫妇的脸。那妇人正坐着月子,他也是个婴儿模样,鬼无情第一印象先入为主,可不就是把他们当做了爹娘?
  他身为穿越者,又带着个能带他穿越时空,重生续命的系统,一开始,倒也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主角”的。
  因而他自幼便不曾隐藏自己,孩童的身体里,装着一个成年人的灵魂,鬼无情表现出来的种种行径,便被旁人当做“神童”来看了,若非那时世道还乱着,诸人应接不暇,还忙着填饱肚子,不被饿死,鬼无情的存在,应是他周边人一处极好的谈资才对。
  那时连年天灾,就算大褚先帝坐了皇位之后,各处天灾有所清减,但却也只是减轻了一点儿罢了。
  因而在鬼无情六七岁的时候,他养父母家中,也是彻底见了底儿。
  便也是那时候,鬼无情方才知道了自己并非是他们亲生的孩子。
  他那时,是刚寻了法子,去换了吃食回来的时候。
  那段时日里,他家中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鬼无情已经将那段时日的记忆忘得差不多了,只隐约记得,那时候,他也是好长一段时日里,都未曾见到过像样的吃食了。
  救济的灾粮被吃完了,银钱也半点儿不剩,只剩下一座还能卖些银钱的宅子,但这屋宅是养父的父亲留下来的,又怎么能卖?
  便几乎就能说是绝境了。
  鬼无情那时想了法子,得了些吃食,他高高兴兴,本想与父母说说这一喜讯,却不料他刚刚回去,便听见这一对恩爱夫妻竟难得地爆发了争吵。
  他那时站在外边,只听到一向与他不冷不淡,视若无物的父亲,带着怒意与悲意,伴着他娘亲的哭声,愤怒道“你真当他是我们的孩子吗,我便告诉你罢——他就是个孽障,是不知从哪儿来的野种!我们的孩儿,本是个女孩儿,却刚刚出生,便是被他害死了——”
  第五十四章
  鬼无情那时候, 实在是被惊得很了。
  他像是被钉子钉住了一般,只定定在原地, 听到他娘亲道“你说什么胡话?你这失心疯的——就是想卖了安儿!你可清醒些,他可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鬼无情的父亲只是冷笑, 他道“好好, 你不信我, 我今日便叫你看看凭证!”
  他便要拉扯着妻子出来,想要挖开院里的土地, 露出底下的三具枯骨来。叫他的妻子看一看,他到底是失心疯了, 还是说得真真的实话。
  然而他们把房门一开, 便正见到了小小一只,正呆呆立在原地的小孩儿。
  鬼无情那时候,心里不可谓是不复杂的。
  他刚出生的时候——其实是很有一种穿越者的自我膨胀感的。
  只觉得他身为“主角”, 自然要负担起身为“主角”的责任来。
  为如今的时代,也为如今的广大群众施行便利, 创造福祉。
  鬼无情本想着, 以他的出身, 身份, 要么变成华国古时的“爱因斯坦”, 走出一本搞科学,搞发明创造, 并且靠此发家致富的种田文来, 要么便勤奋学习天天向上, 通过科举制度,寒窗苦读十年书,好好拿个名次,在官场上占个位置,慢慢推广他所知的,一些利国利民的政策,走出一本科举文来。
  但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甚至都骨得只剩下了一具骨头架子了。
  鬼无情刚刚过了吃奶的年纪,有了接触外界的能力,便被一道晴天霹雳当头劈下,直叫他脑子里面嗡嗡作响,彻底击碎了他原本的念想。
  ——原他正遇着了连年饥荒。
  可得了,不管是种田,还是科举,现在都想都不必想了,还是先想想法子,好好活下去再说罢。
  几年的时光,差点把满心踌躇壮志的鬼无情蹉跎成个小老头儿,但他的“主角”念想却还是未曾断绝,以至于在听到他养父那般说话后——
  他第一反应,竟然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竟是有着什么隐藏身份的复仇主角么?
  在多少多少年后,他再被身份神秘的亲生父母接回去,到那时候,方才是他大展“主角”雄风,一扫曾经落魄的“主角”坦途?
  原来他走的不是“种田流”,“发明创造流”的路子,也不是“科举流”,“史上留名”的路子——而是“天才少年隐忍复仇”,“励志流草根一路逆袭”的爽文路线吗?
  然而并不是。
  现实实在太过残酷,以至于鬼无情连做梦,都只能在脑子里想想罢了。
  他们一家人沉默着吃了鬼无情讨来的一小袋米,鬼无情自觉地去了偏屋去,等到第二日一早,他便穿戴整齐,洗干净手脸,被他养父牵着手,一路去了市场上去。
  鬼无情倒是很淡定。
  他甚至一句话都没有问,一大一小两个人只能沉默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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