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青龙书院云深峰峰主,向来半人不鬼,乖僻邪谬,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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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上怎么这么多人?”洛九江垫着脚朝湖心处眺了眺,“我上次和阿苏去玩的时候还没有。”
  他的新朋友,也是那个在他与邱常云打赌时为他说话的年轻散修徐烨闻言喷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些天专程绕路来看你一眼的,一天一百个也有了,你觉得你是为什么这样出名?”
  洛九江还真不大愿意提这事:“……因为云深峰主前头被我逼得跳崖,我后脚就被他摁着当众出家?”
  徐烨倒不否认:“那是你在药峰那边出名的原因。”说到这里他冲着湖心方向下巴一扬,“这个,是你在战峰和我们散修间出名的原因。”
  “那道刀意?”
  “正是。”饶是徐烨性格爽朗,此时投向湖心的眼神也不由迷离起来,“散修难啊……”
  修真界和人间隔阂有如天堑,即使在青龙书院跳一回崖就能去人间玩一趟,可两者的区别哪有这么简单。
  三千修真世界,家族门派,教别势力,大多都已经定型,生出来是哪家的人,那就修哪家的功夫,进了哪个门派,也就练哪个门派的功法。仙门里头连仆役都有统一的几本《清脉诀》、《问道书》能修,只留下散修这个群体不尴不尬。
  他们通常在人间机缘巧合懂了修道之事,资质比仆役好些,却还碰不到正经宗门弟子的及格线。一个个不是困于资质,就是困于年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难得有青龙书院海纳百川由他们在此挂单听课,却也进不得藏书阁,少有法诀能够研习,市面上流传的那几本价格适宜的黄阶功法,几乎都快在这群散修手里传烂了。
  洛九江虽然名义上也是在书院挂单,但他可是生在修真家族又有正统师承的。他家中藏书的小阁听着就够散修红眼,更别提那个随手丢个几十本玄级功法给他随便翻翻的师父。
  他少年天才,心性又好,什么灵草功法,宝物丹药都不看得太重,就连能让元婴真人心动的蜃珠,丢了也就丢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真不知道散修间为一本高级些的黄阶功法摧眉折腰是什么滋味。
  “散修穷啊,练不起剑,大多还是用刀。对你来说这道刀意是和游公子散心时随便印的,可对我们来说几乎是天上掉下来的金馅饼了。”徐烨看着湖心船只挤挤挨挨的盛景,声音里感慨万分。
  洛九江不爱听朋友口吻中那股自卑自贬之意,故意引开了话题:“怎么我看服饰,战峰弟子也有?”
  “他们当然在,你练出刀意就不觉得珍贵,可对我们这些没入门的家伙来说,这可是稀罕的很呢。就是堂堂书院战峰,刀意也不是想看就看啊。”
  说到这里徐烨失笑,“你入院第一天因游公子扬名,书院一半姑娘和筹峰弟子都听过你把公子晚饭时间全都包圆儿的事迹;第二天你就为神鸟立万,御峰上下都记着了你的名字,再然后你婉拒丹峰峰主,又一道刀意惊动了战峰剑峰,不久前还和最不近人情的阴峰主闹了一场,遂叫药峰也把你记在账上——洛兄弟,来此半月就搅动满院风云,你大约是书院立院以来的第一人吧。”
  就是洛九江亲自听来,也觉得自己怪了不得。不过这种玩笑话他一向沾耳就算,也不当真,嘻哈几句就换了话题,心中却在考虑着散修功法的事宜。
  不管书院还是家族,藏书阁里规矩多半相似——除书院弟子,家中子弟外,里面的书是不许外人看的,当然更不让小辈们教给别人。他师父虽然给过他几十本功法,但以他师父那个脾气,洛九江实在拿不准它们是怎么个来历,也不敢贸然给人。
  但他自己悟出的刀意想给人看却是没有顾忌的。说来湖上那道刀意纯为了给游苏排遣郁结,实用性还是差了些,不比“乱雪原”和“裂穹窿”两式,要是找到了合适的地方,他倒是可以……
  心思刚刚走到此处,一股暗香就由远及近缓缓飘来,引起洛九江神识警惕。他抬起头,只见一个衣带飘飘的女孩子赤足行来,每走一步,腰间佩环便叮咚作响,前一步与后一步环佩撞击规律绝不相同,那音色清美而悠长。
  女子张口,声音也如春日泉流一般慰为动人:“洛公子,我们先生请你晚间过去一趟。”
  这样美妙的声音,这般幽远的气度,洛九江瞬间只想到一个人:“可是公仪先生?”
  女子微微含笑看他,一双妙目微弯,似乎在无声问道:除他以外,这书院里还有哪个先生?
  “好,我会过去,多谢先生厚爱了。”
  女子施了一礼,杂佩撞击的清响更加悦耳。
  直到对方飘飘离去,徐烨才从美色与天籁的双重夹击中回过神来,对着洛九江惊叹到说不出话来。
  “我原本是玩笑的……”他魂不守舍地说,“扯一句淡的功夫,你也能把乐峰都勾搭上?这下真是大半个书院全为你倾倒……你、你是怎么办到的?”
  “有关这个问题,”洛九江捏着那封香气袅袅的请帖,耳边似乎还能回响起那位公仪先生动听至极的一口大黑锅,“我也特别想知道。”
  他还更想知道那公仪先生对他的误会解除了没有?万一再见面时第一句话便是“你那情人的联络方式给我一下”,那他别说剃度,就是托生成个宝殿前的香炉精,一身脏水怕是也洗不清了!
  第99章 可惜了高山流水,伯牙子期
  灵蛇界主面前的长几上,玉简已经足足堆了一尺多高。
  “还是没有九江的消息?”枕霜流放下最后一块玉简, 轻轻叹道。
  已经十日了。白练跪坐在阶下, 整理着案几上被自己主人搅乱的玉简想道:距离主人从寒千岭那里得到那个消息算起, 他们重新加派人手再去搜索少主踪迹足有十日了。
  十天的工夫,在普通修士眼中或许还不够让一封书信从灵蛇界传到白虎界, 却已经够他们小心隐秘地把大半个修真界的地皮都翻起来一遍。
  “四象界没有加派人手找吗?”枕霜流单手支着头,心烦意乱般闭上了眼睛。
  白练知道他的意思。
  四象界乃是三千修真界的枢纽,大小也在各界中独占鳌头, 少主流落其中的可能性本就不小, 再加上少主要是未受制于人, 又有不小的概率会主动往四象界走。
  “四象界的搜寻力度加了三倍。”白练的声音放得很是轻柔,生怕大一点就吵了他头疼, “只是朱雀白虎好查, 青龙跟, 玄武……”
  不知为何, 提到最后一个界名时,白练把音调压到了最低, 几乎是在用气音讲话:“主人, 青龙书院有青龙与那位共同镇守, 本就外松内紧, 玄武界又……”
  枕霜流无声地张开了眼睛。
  他闭目假寐时眉心聚起, 一道经年累月的竖痕就清晰可见,使他眼角眉梢仿佛都因这道刻纹染上几分不可言说的苍老疲惫。然而当他睁开双眼时,此前留给人的所有印象, 都将被他阴沉狠厉的气质所覆盖。
  “三倍、六倍、十二倍,就是人手再往上,你也只管随便调动。”枕霜流一字一顿道:“但半月以内,我要见到九江的消息。活要见人,死,我要见到仇人。 ”
  白练凛然低头,肃声道:“是!”
  枕霜流挥了挥手,意思是要他自己下去。
  白练半躬着身倒退出殿内,心中却有点懊悔自己方才的口快——他若缓着些回答,未必不能将那两处界名寻个指代模糊过去。
  他是九蛇中的大哥,也是最早由枕霜流的心血培育而出,正因如此,他知道主人的不少辛秘,例如玄武界主乃是枕霜流今生欲杀之而后快的最大仇敌。
  至于青龙界他干脆就识趣不提名字那位……
  殿中隐隐传来细碎的裂玉之声,白练借着自己已经退远的便利,大着胆子朝里看了最后一眼,只见枕霜流指缝中缓缓流下一捧翠绿玉沙,看那纯正颜色,想来应该是青龙界的情报。
  ……看来即便主君已死,那位在主人心里也仍算情敌。白练忙低头装瞎,在心中暗暗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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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九江赴约之时,招待他的仍是那赤着一双玉足的秀美女子。
  “先生很看好你呢。”她笑盈盈地同洛九江说这话,声音婉转如同莺啼。
  洛九江不卑不亢道:“荣幸之极。”
  他当然也不是一无所知就来赴约,来之前他总记得打听了一圈这位公仪先生的来路。
  像是游苏、阴半死等人都是峰主,就是平时再深居简出,少和外峰弟子交往,名义上与诸学子还是师兄弟的关系,洛九江要探听总能淘弄出些消息来,十句里也有五六句能听。
  然而这位公仪先生竟神秘地仿佛青烟捏成得一般,除了偶尔会随性在乐峰现身,给弟子上两节乐道课以外,书院里少有他的痕迹。但论其地位,却能号令长老,调动客卿,堪与青龙书院院长比肩。
  据说满院上下,每一个见了他不恭恭敬敬地口称“先生”。
  ——这独特的身份地位听起来,倒很有几分他师父在他们家做客卿时的风范。
  除此以外,这位公仪先生还另有个流言,在经过了游苏亲口证实后,它听起来很有几分恐怖意味:据说这位公仪先生千好万好,只可惜没什么徒弟缘。
  但凡做过他亲传弟子的,也都全做过乐峰峰主。这位公仪先生在乐道上造诣非凡,教出几个能做峰主的人物于他来说不算什么。事情若仅止于此,也算书院中一段佳话。
  然而他的亲传弟子似乎都没什么好下场。
  传言里他早年收的大徒弟是个孽徒,被他亲手清理了门户,二徒弟是个多情种子,最后和魔门弟子私奔去了。三徒弟被院中派出去执行任务,不知遇上了什么意外,从此就不知所踪,四徒弟刚刚拜师就运功出错,经脉逆行走火入魔,至今还在药峰里疯着,五徒弟仍旧是个孽徒,覆了他大师兄的后尘……
  用游苏的叹惋来说,这实在是天公不作美,造化偏弄人,但要洛九江来看,这简直邪了门了。
  “小弟冒昧,同姐姐打听一句,不知先生为何要我过来?”
  女子客气一笑,笑不露齿:“先生所思所想,岂是我们打探得了的?”顿了一顿,她似乎又觉得给人软钉子碰不好,遂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或许是先生见你资质好,想收你做徒弟吧。之前几位公子,我也有幸亲自引他们上门呢。”
  洛九江:“!!!”
  前五位弟子的故事或许在学子之中已经被传得跌宕起伏,有声有色,极大程度上丰富了青龙诸学子们的课余生活,但洛九江绝不想舍己为人作这第六个。
  别管这担心是否太杞人忧天,要知道第四第五个弟子早年都是爱笑别人太过迷信,自己欣然拜入公仪门下的人物,至今第五个弟子坟头草高丈许,第四个弟子现在还在药峰,成天引项高歌“鹅鹅鹅”呢。
  洛九江眼珠微转,和女子说话的口吻仍保持着一派和气:“那依姐姐来看,小弟和有幸拜先生为师的五位,可有什么相同之处?”
  “公子们一个个都年少有为,人也生得英俊潇洒……”女子弯着笑眼奉承了几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偏转头来,恰与洛九江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洛九江保证她看懂了自己的意思,因为这女子脸上登时划过“哭笑不得”、“又来一个迷信的”、“好吧好吧早知道这样”等神情糅杂出的无奈神色,半息之后,她整理好了表情,摆出了刚刚和洛九江见面时的那副盈盈笑意,脆生生又重复了一遍:“先生都很看好你们呢。”
  洛九江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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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止步于公仪先生乐舍前的一片竹林,剩下的路便都要洛九江自己走了。
  夕照之下,晚风悠悠拂过竹林,一时只闻簌簌竹叶滴清露,遥来半曲抚琴声,那琴声幽静如独登白塔摘星,坦荡若松涛百里送秋风,洛九江漫步林中,原本因那传言和女子几句话而提起的心都为之一松。
  他向着琴音传来的方向走去,那人着着件单薄儒衫的身影已经映入洛九江的眼帘。
  洛九江站定的方向大半对着公仪先生的后背,只能看清他小半玉琢般的面孔,并着墨黑的一段眉梢。
  琴音微变,由方才的悠远缥缈之意转为温和音调,絮絮悦耳低弦,如同春日里冰消雪融的千里沃土,隐隐表达着主人的欢迎之意。
  洛九江心神为止所牵,不由击掌赞叹道:“善哉……”话临出口前他一咬舌尖,赞美之语就转了个弯儿偏向了一个诡异方向,“善哉,温温兮如鱼汤奶豆腐!”
  “……”
  那拨弦声似乎中断了一下,又被未散的余音遮掩过去。只是修为高如公仪先生这般的人物,怎么还会有无力继弦的情况?洛九江想:自然是我听错了。
  琴音再转,先前初萌的惊蛰生息之意渐渐生发,眨眼间似乎就已经绿草如茵,燕衔新泥,飞禽走兽在大地上又重新有了消息,万物乘东风青木之力,尽显出一派欣欣向荣的祥和来。
  洛九江陶然道:“妙矣,盎盎兮如青蔬蘸大酱!”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眼下的角度只能看到公仪先生一个背影,洛九江还是觉得公仪先生正缓缓露出一个意味复杂的微笑。
  但他在长辈面前哪里敢随意放出神识,又没生成一双能够透视的贼眼,这自然是他随便得来的错觉了。
  乐声由高昂转为跌宕,几乎让人错以为直视了一轮夏日骄阳,此时大江自由奔涌,百川入海,茂林葱葱,空气都是暖的,热的,人心更是蒸然似火,情谊已然滚烫火热。
  洛九江按住心口,似有所感道:“大美,烈烈兮如鲜香毛血旺!”
  琴音一下子由盛转衰,直接从夏日的热烈奔放转为冬日的严寒料峭,完全省去了秋天的肃杀萧瑟之气,似乎是打算早弹完早好,早结束早完。
  然而往日里最会随机应变,借坡下驴的洛九江此时却好像没长眼睛、没长耳朵、同时也没长脑子一般,仍饱含着深情将最后一句话说全:“摧我心肝乎!凄凄兮若苦瓜鱼腥草!”
  公仪先生的身影合着琴一起动了动,彻底留给了洛九江一袭清癯背影,像是再也不想理他了。
  第100章 错认
  洛九江站定等了一会儿,见公仪先生连身也不转, 便试探道:“先生似乎有所体悟, 小子不便打扰, 就先退下了?”
  “回来。”这下子公仪先生总算转过身来,上次在湖面上见他时, 这位先生满面笑意,人又生得风流儒雅,浑身上下宛如发光一般, 除了爱给人扣锅外再挑不出别的不是。然而现在他脸上俱是好气好笑的神色, 看起来倒让洛九江感觉亲切了。
  两人对视片刻, 公仪竹终究再绷不住眼角一点怒意,他一边摇头一边笑道:“凭你师父那般的性情, 竟能养出你这样的徒弟, 实在算是奇事一件了——进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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