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这是冯小姐送六爷的东西?”面前忽然有个声音响起来。
  傅亦霆抬头,看到袁宝站在那里,一副明知故问的模样。
  他不悦地问道:“谁让你进来的?”
  “我在外面敲了几声门,六爷都没有听见,所以只好自己进来了。”袁宝委屈地说道,“有重要的事情跟您汇报。”
  傅亦霆依旧盯着皮夹,伸出手:“先给我点钱。”
  袁宝愣了下,反应过来,从怀里拿出几张纸钞递过去。傅亦霆把纸钞整整齐齐地放进皮夹里,又看了看,然后心满意足地塞进裤子的口袋,才问道:“什么事?”
  袁宝心道,六爷这举动真是幼稚。不过在他印象里,这好像是六爷第一次收到别人私下送的礼物,难怪高兴得像个孩子。说起来挺不可思议的,以前他们当混混的时候,没有人看得起,自然不会有人想着送礼。等六爷功成名就之后,别人觉得他什么都不缺,就算提着大包小包上门,也无非是想换点利益,那只能说是贿赂,算不上送礼。
  所以冯小姐这个东西,算是六爷的第一次了。
  “那几个人已经安排离开上海,到香港去了。”袁宝小声地说道,“我们通过一个中间人,没提六爷的名字。就算政府那边查,也查不到什么踪迹。”
  傅亦霆点了下头,拿起钢笔,恢复了严肃的表情:“我不赞成他们冒险的做法,但明白他们的爱国之心,只能尽点绵薄之力。”
  这些年很多人通过不同的渠道找到傅亦霆,有叫他资助的,有叫他筹钱的,只要是利国利民的事,傅亦霆从来没有推辞过,所以来找他的人越来越多,他也不求回报。那天在治安厅所说的不明去向的钱,很多都是用于这些。
  他总觉得人有了金钱和权势,便不该只把眼光放在追名逐利之上,而应该去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对了,你跟长庆百货的女装柜台交代一声,要她们准备小款的最新礼服,还有高跟鞋和手包,最好再搭配些首饰。款式都保守些,再联系一个靠谱的发型师。”傅亦霆交代道。
  “女装?六爷已经决定去宴会的人选了?”
  傅亦霆头也不抬地说道:“嗯,冯婉。”
  从楼上下来,袁宝还在魂游天外。王金生抱着一摞文件夹进来,差点跟他撞在一起。
  “你在想什么呢?”王金生问道。
  袁宝回过神,一把抓着王金生的手臂:“金生哥,不得了了。这个冯小姐真是不得了!”
  王金生不解地看着他。
  “你知道六爷要带她去三爷的晚宴吗?还要我去准备礼服呢!他们什么时候发展得这么快,这是要公开了吗?”
  王金生淡定地推了推眼镜:“六爷大概只是想让冯小姐去挡住三爷的,关系自然是假的。”
  “这种事苏小姐不行吗?我看六爷就是有私心!”袁宝很肯定地说道。
  王金生觉得他这么说也没错。从那夜在剧场,六爷的一系列反应来看,他不仅是在意那位冯小姐,而且相当上心。他一直觉得六爷不太适合那些风月场的女人,不过这是六爷的私事,他们也不好过问。
  袁宝神秘地说道:“等着吧,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假的就变成真的了。”
  *
  许鹿回到百货,问了柜台的人,确认自己把东西拿走以后,再仔细回忆,怀疑那个皮夹可能落在风衣的袋子里了,此刻应该已经被傅亦霆发现。
  本来就是要送给他的东西,当然没有再去要回来的道理,最多是他不当回事,扔到某个角落里去吧。
  回到家,她先去探望了冯易春,又跟李氏说了两句话,就回自己的房间。一进门,便看见冯清好像翻出了那枚蝴蝶发夹,正拿在手上端看。
  “你干什么?”许鹿问道。
  冯清被吓到,下意识地松了手,那发夹便掉落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
  许鹿几步走过去,把发夹拿起来,仔细检查没有损坏之后,一把抓住冯清的手腕:“谁允许你进我的房间,乱动我的东西?”
  “疼,姐,你先松手!”冯清叫唤了两声,许鹿才放开她,把发夹收进盒子里。
  “姐,你生气了?”冯清小声地叫到,“娘要我来找你有没有换洗的衣服,我翻到这个盒子在外套的袋子里,才拿出来看得嘛。”
  许鹿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想着要给抽屉加个锁才好。她最讨厌别人乱动她的东西。
  “姐,你怎么舍得给自己买这么好的发夹啊?我有个同学买了一条同样牌子的手链,接连炫耀了好几天呢。”冯清羡慕地说道,“听说那条手链要上千块,你这个也不便宜吧?”
  “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的。”许鹿淡淡地说道,“我正打算还给他。”
  “干什么还回去?你不要可以给我啊。”冯清嘀咕道,“是不是那个傅先生送你的?几百块对他那种人来说根本都不算什么。”
  许鹿皱眉看着她:“冯清,以后不要随便进我的房间,也不准动我的东西。还有,别人再有钱,也不能成为你心安理得接受的理由。不是自己双手得来的,都不可靠。”
  冯清觉得姐姐真是小题大做了,不过一个漂亮的发夹而已,就对她说教。她若可以随心所欲地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也不至于眼馋别人的了。而且现在给的那点零花钱,根本就不够她用的。
  她本来还想向许鹿要点钱买书,却被许鹿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只好去找李氏。
  冯清穿过天井的时候,看到门外站着两个衣冠楚楚的人,抬头好像在确认门牌一样。
  她认出其中一个,高兴地叫道:“邵伯父!”
  第十七章
  邵华原定还有一个礼拜才到上海,但他心急如焚,转了几趟车,提前赶到了。但冯家又换了住处,他找来找去,才找到这里,正打算叫人,就听到里面有人唤他。
  冯清看到邵华拎着大包小包,高兴地接过来:“邵伯父怎么这么快就到上海来了,我娘说还得一个礼拜呢。”
  “我心里记挂着你父亲,案子一结束就来上海了。快带我去看看他。”邵华着急地说道。
  冯清依言请邵华进了堂屋,邵华回头看见儿子还杵在门外,皱眉道:“子聿,你怎么不进来?”
  言毕,邵子聿才慢吞吞地从外面挪进来。他长得很白,中等偏高的个头,五官英俊斯文,戴着金丝边的眼镜,脸上透着很不情愿的表情。看到冯清,先是上下打量一阵,然后嫌弃地问道:“爸,你说的不会就是她吧?”
  相貌平平,毫无气质可言,果然跟他想得一样。旧式家庭的女孩,能新潮到哪里去。
  邵华喝道:“你懂不懂礼貌?这是冯家的二小姐,你该叫一声妹妹!”
  冯清倒是亲热地叫了声:“子聿哥哥。”听李氏说,这个邵子聿在英国修了法学硕士的学位,成绩非常优异,年纪轻轻已经考到律师执照了。
  邵子聿没有应,心想他跟这个女孩根本不熟,根本没必要哥哥妹妹地称呼。他还觉得这破落老旧的屋子,处处透着穷酸二字,也不知道爸爸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家。
  他一直在香港长大,上中学的时候就被邵华夫妻送到国外去了,因此跟冯家的人几乎没有见过面,自然也谈不上有交情。
  这次他学成归国,听说爸爸给他定了门娃娃亲,当然极力反对。但是邵华以停掉他所有卡和生活费为威胁,强迫他跟着一同北上,这才有了今日的会面。
  他没想到冯家比他想象中还要落魄,当下决心要划清界限。
  邵华先不跟他一般见识,去见了冯易春。他坐在床边,激动地握着老友的手,眼眶微红,接连叹气。他记得离开上海的时候,两人还约定下次回来,一起好好喝两杯,没想到才几个月不见,老友竟变成这样。
  “你爹是怎么病的?”邵华问冯清。
  冯清低头说道:“当时我在上学,听我娘说是气病的,之后送到医院,医生也说没有更好的治疗办法,只能带回家来养着。能不能醒来,全都看天意。”
  邵华听了,心中更是难过。这就等于宣判了一半的死刑。他还以为冯易春只是因为无钱医治,才暂时接回家中,没想到竟然严重到了如此地步。
  邵子聿很不喜欢屋里的药味,只站在门口,拿手帕掩着口鼻。他很不喜欢阴暗的地方,直到看见一个妇人和一个年轻的女孩走过来,顿时觉得眼前一亮。那位妇人穿着老式的衫裙,相貌端庄。而那个女孩的年纪跟他相仿,长得倒是很漂亮,清纯又带着柔弱,让人心生怜惜。
  李氏看到邵子聿,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子聿吧?你小时候,我见过你一次的。”
  邵子聿的目光这才从许鹿身上移开,对着李氏俯了下身:“伯母您好,我爸在里面。”
  李氏和许鹿一起进了屋子,许鹿从头到尾都没拿正眼看过邵子聿。反正她绝不同意这门亲事,无论他长得高矮胖瘦,都入不了她的眼睛。
  李氏与邵华见面,两个人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几个孩子便退到外面的堂屋里,不打扰他们。
  包妈和丁叔一起去买菜了,家里也没有个使唤的下人,冯清只能自己去给邵子聿倒茶。许鹿坐在一旁,感受到旁边有道目光总是落在自己的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冯小姐,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邵子聿。”邵子聿主动开口道,“今年二十三岁,在英国修完了法学硕士的课程,拒绝了当地一家律师事务所的聘书,刚回国不久。”
  他自我介绍的时候,口气里有种满满的优越感。也难怪他如此,毕竟很多人二十几岁的时候,刚刚大学毕业,而他已经是个硕士,还能在国外找到工作。
  “你好。”许鹿淡淡地道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
  邵子聿听见她的声音,更是觉得如沐春风,身心舒畅。这个女孩其实是他喜欢的类型,看上去十分温顺,结婚之后,应该会很听话。他听说冯家这个姑娘也是留学回来的,两人之间或许有些共同点。虽然家世背景差得远,但他可以暂且忽略这个问题。
  “听说冯小姐在日本留学,不知道学的是什么专业?”邵子聿又找话题。
  “经营,不过我没有修完学士课程就回国了。”许鹿坦诚相告。
  邵子聿感受到对方的冷淡,推了推眼镜,面色沉下来。
  凭他的家世背景,通常只有女孩扑上来的份,这冯大小姐在跟他玩欲擒故纵那一套吗?他不信冯夫人没跟她说过,两个人有婚约的事情。
  “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邵子聿推了推眼镜,严肃道,“我爸说我们两个自小是订了亲的,以后可能会结婚。虽然之前我们没有见过,但是可以从现在开始慢慢培养感情。可你这样的态度,我很难相信,你以后能做一个好妻子。”
  许鹿只觉得自己听了一个笑话:“邵公子,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给你?你是留洋回来的,接受过新派的教育,不会打算乖乖听家里的安排吧?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勉强在一起也不会幸福的。而且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邵子聿一愣,仿佛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你什么意思?我们什么地方不合适?”
  “从头到脚都不合适。”许鹿站起来,坐得远一点,“您还是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的好。”
  邵子聿从小到大都一帆风顺,几时栽过跟头,还被人这样斩钉截铁地拒绝?他心里很生气,整张脸涨得通红。如果他会骂人,现在一定破口大骂了。
  冯清端来茶水给他,他一连喝了好几口,然后很重地把茶杯放在桌上。
  冯清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到底说了什么,只觉得气氛好像不太愉快。原本还想问问邵子聿英国和伦敦的事情,现在也不敢开口了。
  过了会儿,李氏和邵华从屋里出来,两个人的情绪都有些悲伤。
  邵华看见许鹿,立刻高兴起来:“这是小婉吧?三年不见,都长得亭亭玉立了。以后谁家娶了做媳妇,谁家有福气啊。”
  李氏欣慰地看向女儿:“现在家里全靠她一个人撑着,若没有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纺织厂原本都要倒闭了,现在又恢复经营了,生意还不错。”
  邵华不住地点头,许鹿叫了声“邵伯父”。
  “这是犬子,邵子聿,你们两个应该见过了吧?这小子刚从英国回来,书呆子一个,很多事都不懂,以后还得请小婉多教教他。”邵华叫邵子聿过来,推到许鹿的面前。
  邵子聿气还没消,不说话,许鹿却冲着邵华的面子应承下来。李氏又留邵华父子在家里吃午饭,想着多给两个孩子一点交流的机会。
  包妈和丁叔没想到邵家父子来,只买了普通的菜,幸好邵华带了很多烧鸡烧鹅之类的熟食,也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吃饭的时候,李氏特意让许鹿和邵子聿坐在一起,还挑了几次话头。
  许鹿全程都在吃菜,没怎么接话,邵子聿本身就骄傲,刚才被许鹿拒绝,也不会再拿热脸贴上去。一顿饭吃下来,倒是李氏,邵华和冯清话说得最多。
  李氏给许鹿使了好几次眼色,许鹿都当没有看见。她本来就反对父母包办婚姻,而且对这个邵子聿,真是没有好感,连装装样子都懒得。邵华也看出了两个人之间有问题,但他觉得年轻人的感情,长辈不应该直接干涉,免得适得其反。
  午饭过后,邵华就带着邵子聿告辞了。他告诉李氏,他们还是住在公共租界的莫利爱路,有事就去那里找他,还说在上海逗留期间,会经常来探望冯易春。
  等走出弄堂,邵华才板着脸问邵子聿:“刚才你们在屋外聊了什么,我怎么觉得小婉对你有意见?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小婉是个好姑娘,不娶她你肯定会后悔的。我听说冯家的厂子,全靠她才起死回生的,这样有才有貌的贤内助,你去哪里找?”
  “爸,人家根本就没想嫁给我,说我们从头到脚都不合适!”邵子聿郁闷地说道。
  “那肯定也是你不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进了冯家的门,就嫌东嫌西的,人家能对你有好印象?娶妻要娶贤,最关键的是人!”邵华恨铁不成钢地拍了邵子聿的手臂,“我不管,这个儿媳妇我认定了,你想方设法也要娶她回来!”
  “那她看不上我怎么办?”
  “我看你书都读到天上去了,整个就是一个书呆子!”邵华差点抬脚踢儿子,“她看不上你,你就不会追她?把身段放低点,面子都抛开,女人都受不了穷追猛打,这还要我教?”
  邵子聿是真的没谈过恋爱,更不懂得怎么讨姑娘欢心。以前读书那会儿,倒是有姑娘给他写过情书,满纸情真意切,但他一心忙于学业,全都当做废纸扔掉了。他二十几年的人生,第一次吃瘪,就是在冯婉这儿。
  “对了,过几天叶公馆那个宴会,你替我去一下。”邵华坐上汽车,交代道,“那天我有个会,脱不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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