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节

  最初费尽心思,想入宫面圣的老臣,被傅煜逐个击破,没了踪影。先前忠心耿耿、试图救他于水火的旧将,也不敌傅家的悍勇,销声匿迹。乃至于那些宫人内监,也从最初的恭敬侍奉,变得散漫懒怠。
  四个月间,内外音信不通,只有四方的宫墙,供他凭吊。
  这座皇宫曾是他的天下,如今却成为他的囚笼。
  暑去寒来,中庭那棵槭树渐而凋敝,漫长而煎熬的深夜里,许朝宗挨个数着脚下的青砖、墙上的斑痕,回想他短暂的此生——幼时出身尊贵、玉馔珍馐,极得祖父爱宠;少年时任情恣意、青梅竹马,却是三兄弟里最不得父亲欢心的那个;再往后……
  仿佛从皇长兄过世,他不甘心沉寂、决意夺嫡时起,事情便出了偏差。
  年少时挚爱的恋人嫁予他人,结发的妻子在权衡中被舍弃,而这万人渴求的皇位,并没给他带来预想中的愉悦。在最初志得意满的狂喜过后,便只剩繁杂琐碎的朝政,内外交困、分崩离析,没了军权在手,他仿佛孤身推着巨石往坡上走一般,劳累而有心无力。甚至于,在明知傅家的野心时,不得不妥协利用,以至于养虎为患,终成今日之困。
  那些曾匍匐在他脚下的臣子,今日已转投往傅家门庭。
  他贵为天子,却连这座窄小的院门都踏不出去。困厄之中,许朝宗迅速消瘦下去,整夜的失眠、连日的苦熬后,原本就不算坚韧的意志也迅速消磨。
  十月的京城已很冷了,夜里怒风呼号,有雪砧子散漫飘落。
  许朝宗围着件半新不旧的大氅,坐在炉火旁出神,不知何时,昏昏睡去。
  他做了个梦。遥远的,已然被尘封在记忆角落里的梦。
  梦里他仍年幼,没有觊觎皇长兄权位的野心,每日发愁的,只是先生布置的课业和父皇偶尔的盘问。还没到出宫立府的年纪,他仍住在宫里,母妃常会接呦呦来跟他作伴。那个娇憨柔软、天真漂亮的小姑娘,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会跟他满宫折花捉蛐蛐,会陪他安安静静地焚香写字,会在入宫时给他带香软的糕点,会跟他溜出宫去闹市,也会在摔倒时牵着他的衣襟抹泪撒娇。
  那个小姑娘,他曾捧在掌中,真心爱护。
  可是后来,他们走散了。
  像是被面目模糊的皇爷爷领走,她穿着鹅黄娇嫩的锦绣衣裳,蹦蹦跳跳地去折花,前面是寒冷透骨的湖水。他拼尽力气地想叫她回来,嗓子都哑了,她却没听见似的,踩水而行,渐渐被水吞没,再也没回头看他半眼。
  许朝宗从梦里醒来时,眼角一片冰凉。
  他愣愣怔怔地坐到天明,而后写了封简短的信,在宫人送饭时,让他转交傅煜。
  第124章 质问
  这封信经由宫人之手,交予含凉殿的护卫, 而后迅速递到了傅煜的手上。
  彼时傅煜端坐于衙署中, 正与傅德明和几位朝臣一道商议政事——皇宫内外的戍卫尽数握在傅家军将手里, 在许朝宗现身后,拟个由他暂摄朝政的旨意, 并非难事。将杜鹤递来的信展开扫了眼, 傅煜眸色稍沉, 却也没多说, 只颔首示意他退下。
  待事情商议完了,才起身出了衙署, 直奔丹桂园。
  昨夜北风怒号, 下了整夜的雪砧子, 积了寸许。今晨浓云蔽日, 风凉嗖嗖的直往脖颈里灌,丹桂园里银装素裹, 除了甬道门庭被仆妇扫得干净外, 花木山石皆掩在积雪下, 地上留着几道浅浅的猫爪印。
  攸桐居住的吟风阁里,此刻满室融融。
  入冬之后, 玉簪便张罗着换上厚帘,拿出炭盆, 昨晚风吹得紧, 早早就点了银炭, 熏得屋里暖融融的。银刀破开新橙, 甘甜的果肉切得整齐,攸桐取了一块咬着,翻看齐州送来的账本。
  忽听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抬头便见傅煜冠服严整,走了进来。
  攸桐诧然,搁下笔,道:“还没到晌午呢,回来这么早?”
  “有点事,你看这个。”傅煜瞧见盘中香橙,取了一块,将那封信递给她。
  素白的宣纸,折成巴掌大小,并未封漆。
  攸桐拆开,看到那熟悉的笔迹,先是一愣,待将内容读完,眉头不由得蹙起来,“他若是想通了,与你商议便是。平白无故地见我做什么?”嘀咕完了,随手丢开那信,“殿里侍卫怎么说呢?”
  “许朝宗近来精神恍惚,意志消沉了许多。”傅煜靠在案上,抬手帮她抚平眉心,“你若肯见,我便待你去会会。若不肯,再困他两三个月也无妨。”
  话虽这么说,这事儿拖下去,终归不是个办法。
  京城内外群臣大多归服,傅家如今统摄朝政,就只差那最后一步。
  若宫里能有个交代,是最好的。
  攸桐迟疑了下,笑觑傅煜,“夫君若不介意,我去一趟何妨?”
  傅煜挑眉,“垂死之人,不值得介意。”
  “那便走吧。顺道瞧瞧今日的初雪。”
  ……
  深雪覆盖之下,皇宫里格外清净。
  含凉殿离处置政务的南衙和前朝三殿颇远,攸桐跟着傅煜从左银光门进去,走了许久才到。周遭殿宇已然空置,数十名侍卫将这座宫殿围得水泄不通,进出的宫人饮食皆需盘查,几与牢狱无异。
  许朝宗独自站在中庭,半旧的衣裳,对着墙外一树棠棣出神。
  听见门扇的动静,他转过头,在看到来人面容的一瞬,身躯微颤。
  风姿从容、气度沉静的少妇,穿着裁剪精致的绫罗衣裳,外头罩了件蜜蜡折花的披风,拿金线绣了花纹,哪怕在阴沉天气里亦光彩夺目。云鬓如鸦,高高堆起,一支朝凤衔珠的金钗嵌在髻旁,衬得她神采奕奕。
  她的容貌似乎没怎么变,杏眼流波,黛眉如远山,脸颊姣白柔腻,仍如旧时。
  那身气度却跟记忆里截然不同了,年少时的娇憨天真、肆意骄矜收敛,代之以高华端丽。目光清澈干净,灵动似春水清泉,却也添了沉着,缓步而来时环佩轻摇,藏着为□□室、一府主母的柔韧贵重。假以时日,等傅煜谋得皇位,她便能入主中宫。
  如同当年皇爷爷期盼的那样,凤栖梧桐。
  只可惜,那株梧桐不是他许朝宗的,而是冠以傅姓。
  这念头腾起时,许朝宗觉得酸涩难忍,心室骤然剧痛。
  积郁消瘦的身体晃了晃,他才涩然开口,“还以为,你不肯见我了。”
  “皇上见召,岂能不应命。”攸桐淡声,走至中庭,朝他屈膝行礼。
  这自然不是面君该有的礼仪,但许朝宗如今的处境与阶下囚无异,连宫人的冷眼都受过,遑论其他,便只勉强一笑。前尘旧事呼啸而过,站在年幼时曾一道嬉戏的宫殿,早已物是人非,他伸手,捻了满把冰冷的积雪,脑海里一半是眼前的端丽美人,一半是昨晚的遥远梦境。
  “我记得,你四岁的时候,曾在这儿摔过。”
  见攸桐没做声,自顾自续道:“那时候皇爷爷还在,咱们从太液池的宴席上溜出来,到这儿找母妃。这殿外原本有棵枣树,你那时候爱吃,每回都是我爬上去摘给你,底下一群人围着,生怕咱们摔坏……”
  他沉浸在过往,缅怀一般,提了许多琐碎的事。
  末了,才自嘲般道:“我原本以为,夺到皇位便能得遂心愿,往后君临天下,重整朝堂气象,能过得满足快活。如今回头再瞧,这辈子最高兴的日子,竟都是那时候——皇长兄还在世,我身边有你。可惜,路走到这里,再也回不去了。”
  疲惫的一声叹息,他微微俯身,连月困顿之下,已然没了昔日初登帝位的意气风发。
  攸桐站在两步开外,声音不悲不喜,“这条路,是皇上选的。”
  “是我选的。舍弃了你,舍弃了王妃和太师,舍弃了良心,到最后却仍败在傅煜手里。这皇宫、这京城、这天下,迟早要落到他手里。为从前的事,你恨我,我早就知道。今日过来,是为傅煜做说客吧?”
  攸桐端然而立,并未闪避他的目光,却也不露半点锋芒。
  “说客不敢当。这原本是皇上的东西,让与不让,皆由皇上定夺,我无权置喙。不过如今的情势,皇上比臣妇看得明白,百姓受苦已久,须有人力挽狂澜,重整吏治,令朝政清明、天下安定。皇上若能看得开,愿意放手,朝堂不起风波,外面不起战事,于百姓而言,是好事。”
  许朝宗哂笑了下,“想重整吏治的,可不止他傅煜。我从前也曾为此耗尽心血。”
  他耗了哪些心血,攸桐当然也知道。
  她低头,也笑了笑,“耗费心血,确实是。为了与英王夺嫡,皇上拉拢朝臣,使尽了心机手腕。可那时,皇上满腹心思都花在与英王的争斗上,可曾顾及百姓?恶吏横行、法度如同虚设,百姓遭盘剥、遭欺凌、遭抢掠,衙门非但袖手旁观、甚至助纣为虐,各处流寇匪徒横行,百姓每天过得提心吊胆。他们盼着能有太平、能有明君。那个时候,皇上在做什么?”
  近乎质问的声音,令许朝宗一怔。
  “哪怕夺嫡时是为情势所迫,后来呢?挑起魏建与赵延之的战事时,可曾顾及百姓?”攸桐盯着他,目光里是他所不熟悉的锋锐洞察,“皇上费心思,不是为天下太平、百姓安居,而只为巩固权柄!君者为父,受百姓奉养而得尊荣,须爱民如子。你却如何待百姓?死在泾州的那些将士和百姓,在你眼里算什么?命如草芥的棋子?甚至,连棋子都算不上?”
  这样的话,从不问政事的女人口中说出来,给许朝宗的冲击,比出自朝臣更重百倍。
  他脸上仅存的血色迅速褪去,身子晃了晃,扶着旁边的栏杆才勉强站稳。
  攸桐缓了口气,“反观傅家,数代保卫疆土、血洒沙场,将士们受尽了苦寒,护住一方太平。哪怕有意图谋天下,傅将军也拼着性命杀到鞑靼腹地,斩除后患,免得百姓受战乱之苦。同样的事,皇上视百姓如草芥,傅家却将百姓置于先,其中高下,当初太傅都曾教过吧?”
  她说得并不咄咄逼人,甚至尽力和缓,却仍问得许朝宗哑口无言。
  他当然有很多借口拿来搪塞、推脱。但扪心自问,从夺嫡到掌权,他决断谋划时,只求争斗之胜负,却不曾掂量轻重。而这么些年,关乎百姓处境的事,于他而言,也不过案头一封文书而已。
  他苍白着脸,原本的瑰秀之姿,如今消瘦得如一把枯骨。
  半晌,他才道:“所以在你心中,我不配当皇帝?”
  这答案太尖锐,攸桐没说话,只缓了缓,道:“我知道皇上的心思,不甘心江山拱手让人,亦深恨外子的算计,哪怕难以挽回颓势,也要将谋朝篡位、弑君夺权的罪名扣到他头上。”
  许朝宗目光怔怔,自嘲般扯了扯嘴角。
  攸桐遂道:“傅家政事清明、为百姓抛洒热血,解京城之困,除朝纲之弊,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孰是孰非,自有公论。若他当真无德无能,京城内外的官员百姓,岂会臣服?弑君的罪名不过是史书工笔的几个字,后人评说,自会想想他为何弑君。”
  “皇上并非残暴之人,外子把控皇宫,也丝毫没伤后妃性命。抛开争斗算计,皇上也可想想,这么些年,坐在这皇位上的人,是否对得住天下百姓。”
  想说的话,已然道尽,许朝宗能听进去几分,已非她能左右。
  攸桐瞧着对面消瘦的男子,看他那痛苦神情,想来是稍有触动的。
  她深吸了口气,对着许朝宗,屈膝深深一拜。
  “民妇告退。”
  裙裾微摇,她抬步欲走,裙角扫过地上积雪。
  许朝宗从翻涌如潮的思绪里惊醒,看她要走,心知这一别后便不会有见面的机会,心中陡然一紧,伸手便想去拽住她——仓促会面,都在谈朝政的事,这一生即将走到尽头,他还有许多话想对她说。
  消瘦的身子前扑,枯瘦的手伸出去,突兀地想握住她肩膀。
  攸桐只看得到他脸上时而颓丧、时而暗怒、时而懊悔的神情,知他这会儿心思激荡、情绪不稳,看他忽然扑过来,也不知想做什么,下意识往后闪躲。
  中庭积雪未扫,她一脚踩到甬道旁的小坎,慌乱中没站稳,滑倒在地。
  傅煜原本在门隙外站着,听见这细微动静,当即推门闯进去,转瞬间奔到攸桐身边,将她扶起。目光投向许朝宗时,锋锐沉厉,强压怒意。
  攸桐靠着他站稳,忙道:“没事,夫君不必担心。”
  说话间,抬手去理衣裳。
  纤秀的手指,沾了地上积雪,从中沁出一缕殷红。
  傅煜目光一紧,忙捉过来瞧,便见她手掌软肉上积雪融化,有血珠渗出来,显然是被雪地下的枯枝划破了皮肉。他心中更怒,顾不上跟许朝宗计较,便高声吩咐传太医,擦掉雪水后,揽着她匆匆往外走。
  没走两步,便传来许朝宗的声音,“攸桐——”
  声音紧张而急促,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
  攸桐脚步稍顿,回过头去看他。
  许朝宗站在雪地里,神情惶然而紧张,目光锁在她身上,“当初的事是我不对,辜负了你,也辜负了从前的时光。求你,原谅我。”争斗落败、皇权旁落,旁的事他能想开、放手,到如今,唯一不能释怀的便是当日的错过。藏在心底数年的话在临别前脱口而出,他眼底热切而忐忑,濒死之人般祈求。
  可事到如今,寻求原谅与否,有何意义?
  攸桐深深看了他一眼,眼底的痛恨与惋惜转瞬而逝。
  “那个痴心爱你的人,早就死了。”她说完,抬步离开,没再回头。
  许朝宗愣怔在那里,看着傅煜和攸桐相拥而去,脸色惨白如纸。寒风吹来,卷起满树的积雪,冰冷透骨,他承受不住般退了几步,摔坐在阶下的雪地,如木鸡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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