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刚进角门,就看到范诚低着头站在二门台阶旁的槐树下。
  范三太太吸口气,挤出个笑容,问道:“阿诚站这干什么,地上有元宝,看得这么入神?”
  范诚慢慢抬起头,轻声问:“娘去哪里了,是不是去了杨家?”
  目光呆愣,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想必是从范先生那里得知了消息。
  范三太太心里“咯噔”一声,做出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我这也是没办法,你舅祖父临终前把含珠托付给我,我不能不管她……杨姑娘年岁还小,就是另外说亲也说得过去。”
  范诚嗫嚅道:“可我,我不喜欢含珠表妹。”
  “那是因为你们见面少,以后相处得多了,就喜欢了。”
  范诚摇摇头,“含珠任性娇气,稍不如意就哭鼻子,我跟她合不来。”
  “合不来就算了,反正不能娶杨萱,”范三太太脸色拉了下来,“杨大人犯了事儿,说不定哪天就要下监牢,不但帮衬不了你,反而要你跟着受牵连。”
  范诚道:“律法有云,罪不及出嫁女,我一个女婿又能受到什么连累?再者,我学问做扎实了,不需要别人帮衬,自己也能养家糊口……娘,我只喜欢杨二姑娘,您再去杨家,就说不退亲了好不好?”
  范三太太气道:“我前脚出来,你后脚让我去反悔,这是把我的脸摁在地上让人踩呢,再者,你想想杨太太会同意?”
  范诚脸色煞白。
  辛氏聪明练达,又有读书人特有的清高与傲骨,绝无可能答应。
  可想起杨萱白净的肌肤,明净如秋水的杏仁眼,和她歪着头问“三哥喜欢什么样的考袋”时的娇俏温柔,范诚又觉得心里刺痛得难受。
  以后杨萱要嫁给别人,对着别人轻颦浅笑,替别人缝衣做衫,跟别人生儿育女……范诚用力摇摇头,忽地跪在范三太太脚前,“娘,儿子求您了,我心里只有杨二姑娘一个人,绝不可能另娶他人。”
  看着一向老实听话的儿子,为了杨萱竟然三番五次地反驳自己,而且还不惜下跪。
  这还没进门呢,如果真娶进家来,吹两天枕边风,是不是更不将自己这个做娘的放在眼里了?
  范三太太勃然大怒,“范诚,你这是做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君亲,你却为个女人下跪,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你就算不爱惜自己的功名,可也得替你父亲想想,替你两位伯父和几位堂兄弟考虑考虑?”
  范诚面如土色,却犟着问道:“就算杨世叔要下牢狱,跟伯父和几位堂兄弟有何干系?”
  范三太太道:“你有那么位岳丈,难道他们脸上就有光了?阿诚,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即便你不娶含珠,我也会给你相看别人,杨家就别想了。”
  闪身走进二门。
  范诚直挺挺地跪在原地,忽地俯下~身子,无声地落了泪。
  这边范三太太气得浑身发抖,那边辛氏也是恼怒万分,好容易控制下心绪,吩咐文竹道:“将二姑娘叫了来……”
  第74章
  杨萱听完辛氏的话, 低着头, 无奈地叹口气。
  她已打定主意, 要用心待范诚,跟他好好相处,没想到……
  退了也好。
  原本她也并非出于喜欢范诚本人, 更多的是贪图范家这个庇护之地。范家不肯庇护她,见势不妙及早抽身也无可厚非。
  辛氏瞧不见她神情, 只觉得她半晌不说话,怕她钻了牛角尖,遂开解道:“若不想退也不是没办法。我是觉得三太太既然已经生出这份心思, 将来即便你嫁过去也未必能过得好, 婆婆想到刁难儿媳妇实在太容易了。”
  杨萱抬头道:“我巴不得不嫁,守着娘亲待一辈子多好。”
  辛氏嗔道:“净说瞎话, 哪家的姑娘不嫁人, 留在家里当老姑娘?”
  杨萱笑一笑,笑容未达眼底便已消散,“我觉得范伯母未必真想让范三哥娶她外甥女, 真要有这个心思, 早两年就定下了, 何至于拖延到现在?”
  辛氏一点就透,长长叹口气,“趋利避害, 人之常情, 可是他们怎知咱家一定会破败?”
  话出口, 已经知道了答案。
  近一个月,被羁押的文士中,约莫半数是跟杨修文有过来往的,轮到自己家也是早晚的事儿。
  正思量着,听到杨萱道:“娘,我想把春杏和春桃放出去,她们两人伺候我这些年,年纪也都不小了,许她们些银钱,她们或是嫁人或是另寻主家,各随心意。”
  辛氏道:“两人都放出去,你身边不就没人伺候了?”
  杨萱笑道:“我待在家里没什么事儿,还要人伺候什么?每天就是吃饱了睡,睡足了吃,自己也能干。”
  “那随你吧,”辛氏应着,“实在不行就让文竹过去,文竹最妥当不过。”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衣柜前,从最底层取出那只海棠木匣子,找出来两只十两的银元宝并两支银钗,“每人给她们十两银,足够用上两三年了。”
  杨萱接在手里,见匣子里尚有好几张银票,便道:“娘给我些银子吧。”
  辛氏抬眸,“你要银子干什么?”
  杨萱褪下腕间手镯,将其上机关打开,掏出里面的银票,“藏在这里面以备不时之需……三舅舅手头也藏着银子,只是不想露出来。”
  辛氏愣了好半天,将匣子最下面两张八百两的银票仔细卷好,塞进手镯里,叮嘱道:“仔细收着别丢了,如果家里真出事,也未必能牵连到你们,你拿着可以傍身,如果没事那最好不过,你留着以后当私房银子……也别只藏在这里,小衣的衣襟还有鞋底夹层都能藏一张。”
  两人在屋里低声商议,外头文竹气不过,将今天范三太太的来意说给李显媳妇听,“……去年上门求亲时说得天花乱坠,把二姑娘夸得就好比天女下凡似的,这才刚过一年,又觉得二姑娘岁数小……去年不更小?还说把错处尽管推在她家,本来就全部是范家的错处,说定的事情她还能腆着脸再收回来……真气死人了。”
  李显媳妇原本是杨萱的奶娘,因为杨萱大了才被安排做些缝缝补补的杂活儿,她平常对杨萱的事情最上心不过。
  听罢立刻骂道:“真是不要脸,得了便宜还卖乖,难不成把错处推到他们家,二姑娘就不受带累了?但凡退亲,不管因为什么都是女方吃亏……不行,我不能干看着二姑娘被欺负,总得出了这口气。”
  愤愤然想了片刻,出二门寻到李显,悄声吩咐他,“哪天出门的时候往医馆问问,就说男人不行应该怎么治,吃什么管用,就说是榆树胡同范家三公子打听的……千万别被人看出半个,‘杨’字来。”
  刚吃过晌饭,杨萱被退亲的事儿就传到了杨芷耳朵里。
  杨芷长长舒口气,顿时感觉无比的轻松舒坦,低低嘟哝句,“漂亮又如何,还不是说退就退?退过亲,以后再找可就难了。”
  她尝过亲事不顺的滋味,甚至连杨美那种人都上赶着巴结过,这会儿该轮到杨萱感受一下了。
  笑着打开妆盒,取出之前过生辰辛氏送给她的赤金蝴蝶簪,插在鬓边。
  金簪辉映着她眸中光彩,竟是比往常生动,脸色也提亮了许多。
  杨芷又换件俏丽的冰蓝色衫子,步履轻松地走到西屋。
  意外的是,杨萱非但没有蒙着被子哭泣,反而头上包一方手帕,跟春桃春杏两人翻箱倒柜地不知道折腾什么。
  衣服、被子、器具摆得到处都是。
  杨芷瞪大眼睛,惊讶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杨萱笑道:“把屋子收拾一下,京里最近不太平,正好春杏表叔一家进京定居,要接春杏出去,我看有她能用上的东西就让她带着,好歹也是主仆一场,留个念想也好。”
  杨芷轻蔑地撇撇嘴,“赏支钗或者赏只镯子也就够了,还用着这么大阵仗?别不是怕闲得无聊,特地寻些事情消磨工夫吧?”
  唇角微翘,目光闪动,眉间明显带着不容错识的幸灾乐祸。
  杨萱念着往日情分不欲与她一般见识,只假作没瞧见,开口道:“姐想必也听说这阵子锦衣卫没少抓人吧?好多读书人都下狱查抄了家产,姐也把东西归置归置,若有个妥当地方藏起来,日后还能有所依傍。”
  杨芷怔一下,转身就往外走。
  杨萱又跟一句,“姐要是穿蓝色衫子,就别戴金簪,金簪跟蓝色不相配,显老气。”
  杨芷“哼”一声离开了。
  春桃朝杨芷的背影翻个白眼,不满地说:“姑娘真是,大姑娘分明就是来看笑话的,姑娘何必提点她?提点了也未必领情,往常姑娘待大姑娘多好,说翻脸就翻脸,都是白眼狼……姑娘喝口茶歇会儿,我跟春杏收拾就行。”
  杨萱正觉得有点累,便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盅一气儿喝了大半盏,嘱咐春杏,“租宅子时千万别贪图便宜往那些鱼龙混杂的地方去,你一个姑娘家,安全为上。依我看,就在南薰坊寻个倒座厅或者租个跨院就好,价钱贵点就贵点,要是没了命,给你多少银钱也没福消受。”
  春杏本来拉着脸不想走,听到这番话,“噗嗤”一声笑了,“姑娘才多大年纪,比我们小好几岁呢,这口气跟走南闯北的拉乡客似的。”
  杨萱哂笑声,“我不是担心你,是怕我这东西被人坑骗了去。”
  春杏走到杨萱面前,突然跪下,红了眼圈,“姑娘什么心思,我都明白。我不会忘记姑娘的嘱托,定然好生照顾自己,以后我还得接着伺候姑娘呢。”
  本来杨萱是想将两人都放出去,可她们不愿意走,而且在京都人生地不熟的,孤单单一个人也有些生怯。
  杨萱便假借有些东西要带出去,才哄得春杏答应。
  话既是说出去了,杨萱遂挑出一对素常用的汝窑天青釉的三足盘和一对豆绿色圆洗,并之前藏在镯子里的那张七十二两的银票交给春杏,只等她离府时候带出去。
  当天夜里,辛氏将范家退亲的事情告诉杨修文,不无担心地说:“外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形?白天阿桐提起他在鹿鸣书院的同窗被抓进牢里……师兄,事到如此,咱们是不是也该想条后路?”
  杨修文不耐烦地说:“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要什么后路?”
  辛氏咬咬唇,耐着性子道:“师兄可以视仁以为己任,可孩子们呢?阿桐尚未娶亲,阿桂还不曾开蒙,师兄忍心看他们……”
  “那又如何?”杨修文背着手在屋子里快速踱几步,站住,“你说有什么办法?让孩子隐姓埋名逃亡千里?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走到哪里也没用。倒不如视死如归名垂后世,也不堕我杨家忠义之名。”
  辛氏轻声道:“师兄没想过辞官不做,就此放手?”
  杨修文毫不犹豫地摇头,“不可能。”
  辛氏便不再作声。
  昏黄的烛光照射过来,她低垂的鬓发在脸庞照出一片阴影,脸颊半明半暗,可眼角明显有水样的东西在闪动。
  杨修文心中微动,放缓语气道:“瑶瑶,要不咱们和离吧?你把家里东西收拾一下,带着孩子们走。”
  那一抹闪亮极快地从眼角滑出,瞬间铺了满脸。
  辛氏咬唇,“我不!师兄莫非是忘了,成亲那天,是如何说的?”
  那天,床畔燃着龙凤烛,枕上束着同心结。
  辛氏脸上布着细密的汗珠,轻声道:“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只待黄河彻底枯……”
  便是青山烂,黄河枯,两人也要不离不弃。
  杨修文展臂将辛氏拥在怀里……
  忙碌过两天,杨萱把屋里物品都整理过一遍。
  一只花梨木匣子盛着金簪玉钗并各样珍珠宝石等物,用蓝布包裹卷着,就放在她床头矮几的抽屉里,如果紧急时候,她抓起来就能走。另一只榆木匣子盛放着她平常戴的钗簪,仍旧摆在妆台上,由春桃保管。
  此外东西都不甚紧要,舍弃也就舍弃了。
  而大舅母却打发人请辛氏过去商量事情。
  是真定府张家想要早点将辛媛娶回家。
  同样定了亲的,范家急搓搓要退亲,张家却眼巴巴想娶回家。
  辛氏感慨万千,惆怅地叹道:“阿媛当真是有福气,不像阿萱……原以为知根知底是个好的……”
  大舅母也道:“张家确实厚道,可阿媛岁数太小了,还差半年才满十四。哪里有这么早就嫁人的……张继倒是亲口应允我,及笄前绝对不圆房,话说得好听,你说嫁过去之后,还能由得咱们?”
  辛氏道:“他既是这般说了,想来不至于有意反悔,不过这事儿得先跟阿媛交代清楚,让她心里有数。别两人天天缠磨在一起把持不住。”
  “谁说不是?”大舅母愁眉苦脸地说,“可这孩子没心没肺的,就是人家把她卖了还乐颠颠地给人数钱,我说的话,她能听进去?”沉默会儿,又骂:“男人在外头做得孽,却让女人跟着担惊受怕,这一个多月我都没睡好觉,就怕夜里有人敲门……慌慌张张的,嫁妆怎么办?一应东西都在扬州,我手头不到一万两银子,能置办什么东西,连铺面跟地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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