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那位穆姑娘,也会从军作战么?”
  “对,那可是西绥赫赫威名的女将军……”蔚云说罢,又惭愧扯了被褥走下来,将嬴妲绷紧的手握了握,“她一根筋,单相思而已,此话说了便够了,软软你千万不能多想。”
  嬴妲也不愿多想,但她自惭形秽。
  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等了萧弋舟三年,情深义重,若他不是这么一根筋,执拗于一棵树上吊死的,早该知道圆融变通,接受穆姑娘一番痴心,如今在西绥威风凛凛、意气风发地手握重兵,做着他的世子,何必身陷囹圄,为她一个累赘冒险而来。
  嬴妲心下难受,喃喃低语。
  这一屋子人,都有可能因为萧弋舟冲出平昌失败,最终赔上性命,而他们来此的初衷,却是为了营救一个已没什么价值的亡国公主。
  蔚云道:“软软,你既要这么想,我只能说,虽然那穆姑娘对世子痴心一片,但我们从没将她视作咱们主母,既跟了世子,便是与他一条心的,即便顶撞上萧侯,也是如此。别想多的,等世子这回从大营回来,咱们便要开始筹备离开平昌了,你若还有什么惦记的,不妨趁这时候多想想,我们能带走的都为你带走。”
  嬴妲摇摇头,“没什么了。”
  “只是小狼……既要走了,便养不了它了,我答应了楚楚姐不能出门,但我曾经有个故交好友,她是个好狗的,为人良善,蔚云姐姐能替我将小狼送她么?”
  蔚云细想着,沉吟道:“那恐怕要看是谁。”
  嬴妲忙道:“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就住城北春风巷陌第二十八户,家中开染坊的,她们老板与我是故交,我了解的,但你不必提我还在这世上,只说狗是她家院门口发现的,将狗送她,她定抱回去养着。”
  听着似乎不妨碍事,蔚云点头了,“好,你等着,我这便将狗送去。”
  “今日便算了,要不明日……”
  蔚云微愣。
  “我……舍不得。”
  蔚云抚了抚她的手背,笑着叹息:“也好,我明日再去。软软你真是……太好心了。心肠这样软乎,偏生在这世道,怎能不吃亏。有句话我要提点你,如今这世道,人都不可尽信的,难保别人不从你身上图什么,若那人不肯养狗,我仍旧将它抱回来,再替你找下家。”
  “嗯。”嬴妲听了便应了,蔚云一走,她便心烦意乱地用了些米粥,坐在寝房里,对着一地明媚昏黄的冬日旭阳,但觉冷水泼身,四肢冰凉。
  萧弋舟果然不曾回来。
  翌日大早,她饱睡了一顿,起身来到房檐下逗狗,跟它作别,小狼还不知主人家要将它送走,欢喜地在腿间拱来拱去,舔着嬴妲掌心的狗食,摇着尾巴扫她的手腕。
  蔚云等了许久,见嬴妲起了身,才将狗抱起来,对嬴妲道了别,往门外走去。
  小狼乖乖地窝在蔚云怀里,闷不吱声地随着她去了。
  平昌的冬日来得格外早,没过几日,鹅毛大雪絮絮地落了下来,覆没整座古老城池。
  这雪一落下来,便没完没了,新鞋换上了,嬴妲将金刀绑在脚踝边,长靴踩上雪,发出橐橐的声音。
  萧弋舟卷了一身雪,从外头回来了。
  第31章 问难
  先在前院议事,东方先生、萧煜、周清并濮阳达俱在, 周清性子不若濮阳达急躁易怒, 对令狐烨还有几分怀疑, 但没明言,总觉得自己不如东方先生料事如神, 看人准。
  “末将这两日,遍走都城, 将平昌城分布图从这儿画了条线, 这里以北, 是城郊大营羽林驻军,固若金汤, 以南为防备林平伯, 也留了陈湛三成兵力, 至于东西两门, 守备松懈,如今令狐烨后起之秀于军中威望更炽, 手握东城驻兵吊牌, 末将以为可以突破。”
  濮阳达的手臂从东移到西边, “东门突围,走傑谷、淮阳, 过东荣道, 再往北, 不过要顺利突破夏侯孝所辖阴城, 这仍需设法金蝉脱壳。”
  东方先生摇着羽扇, 对舆图看了又看,有一话不得不说:“穆家在西绥东南有两万驻军,若能得穆家相助,事半功倍。”
  一时房内寂然无声,都不约而同地望向神色沉凝的世子。
  原本萧家是要与穆家结亲,成两姓之好,奈何世子定要折了人家穆姑娘颜面,如今弄得不得好,要穆老英雄出兵相助也难。
  萧弋舟沉声道:“这些年,我何曾向人求援。”他抬起头,问得在场诸人鸦雀无声,“穆家不助则不助,只要穆如晦不落井下石,回西绥何难。”
  “也是,世子在穆家北境亦有驻军,不必朝穆老将军借兵。”萧煜从小跟随萧弋舟,这种时候向来是他来打圆场、和稀泥,以此消弭分歧。其实东方先生只是顺嘴提了那么一句罢了,未必真心要世子拉下脸问穆姑娘借人。
  窗外传来三声叩击之音,有人在雕花木门上敲了三下,一长两短,萧弋舟按着剑柄,嗓音低沉:“进来。”
  鄢楚楚捧了茶罐和杯盏过来,见诸人议事,也不便打扰,告了一声便又退了。
  萧弋舟被扰得莫名一胸口火气,喝不下茶,径自坐到了一旁,冷着脸让东方先生先用。
  东方先生难得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说了一两句而已,这世子素来沉稳老到,广开言路,但唯有肺管子心窝子是扎不得的,一旦碰了,他如掀指甲盖地疼,必要大发雷霆地讨回来。幸得他不过提了那么一嘴而已。
  萧煜去给东方先生倒茶,东方先生喝了,便也坐下,与萧弋舟隔案而坐,舆图悬于木架金钩上,如此看倒也分外明晰,“方才濮阳将军说了金蝉脱壳,在下有一计。若是要金蝉脱壳,何须等到出平昌,过淮阳傑谷,又与夏侯孝争持?”
  萧弋舟倏地侧目,余下几人也都纷纷若有所思,惊奇地对东方先生之言思索着。
  纷纷暮雪仍旧下着,将院中一应苦楝树、芭蕉、摧折稀疏的杨柳都覆没,皆着一身琉璃白,小屋因袅袅炊烟露出马脚,怪鸦惊散,高大的树抖落下一层细雪来,将人身上发上都染了霜。
  寝房已亮着灯,萧弋舟寝屋对面廊檐下定定地凝视了许久,这时节,那怕冷的常是四肢冰凉的女人,恐怕已将地龙烧起来,偌大寝屋成了暖阁……
  萧弋舟微笑起来,慢慢地想着。
  西绥地处西北,气候到入冬时也常是严寒无比,他母亲是中原人,耐不住恶劣天气,早几年生养他亏了身体,他父侯命人凿渠引山泉入府,母亲后院的一眼热汤泉,四季汩汩冒热气。那是主母的院子,将来,是要留给他的女人的。
  论起来,她母亲与嬴妲有亲,是宣帝第九代嫡系子孙,虽为旁支,后来没落,却也是皇族出身,正经地嬴妲该唤他母亲一声姑母。
  鄢楚楚这时才望见身上堆了一重雪的萧弋舟,急急地走上台阶来,“公子怎么单衣便出来了?”
  萧弋舟道:“无妨,去耍了两套拳,出了身汗了。”
  “那也不可站这儿吹冷风,您不妨先回屋。”
  萧弋舟看了眼身上,又道:“寒气重了,莫熏着她。”
  鄢楚楚忖度半晌,“公子不如到书房,我给您煮碗姜汤,喝了再回屋。”
  萧弋舟侧目,微微颔首。
  他走去书房了。
  鄢楚楚捧着罐子,让庖厨里烟绿煮姜汤,烟绿笑说正煲了一只老母鸡,放了姜片,驱寒正好,已煨得到火候了,索性鄢楚楚换小砂锅舀了些过来,盖上,用毛巾捂了端到书房去。
  萧弋舟已披上了大氅,正于烛火下捧读书卷,鄢楚楚将东西搁桌上,揭开盖儿,鸡汤浓郁的香飘出来,萧弋舟皱眉多看了眼,“烟绿又犯懒了?”
  “不是,这本来是烟绿炖给软软姑娘补身体的,已经在炉子上熬了几个时辰了,不晓得公子会提前回来,但里头放了些温和进补的药材,于驱寒也大有裨益,公子喝了,也暖和些身子。”
  萧弋舟不可置否。
  鄢楚楚素手调羹,将鸡汤舀出几勺放入小碗,萧弋舟低头尝了,浓汤确实是熬了不少时辰了,费了心思的。
  他复又拧了眉头,“她怎么了,要鸡汤养什么身子。”
  “冻着了?”
  “生了寒疾?”
  天冷,军营的大帐透风,不少铁打的男儿骨,都病来如山倒,趴下了。
  但萧弋舟本以为那女人日日待在寝屋,只要不出大门,再身娇肉贵也冻不着她的。
  鄢楚楚愣了会,蹙眉道:“软软服药之后,恐她身子有不适,我们这才……”
  “什么药?”
  鄢楚楚更惊讶了。
  萧弋舟抬起头,仰目问了鄢楚楚,见她面露惊惶之色,愕然少顷之后,忽然脸色冷了下来,戾气忽起,嗓音冷冷的:“避子的?”
  鄢楚楚以为嬴妲说了,那日她语焉不详,含糊便过去了,但这么大的事,鄢楚楚没料到,嬴妲竟然未曾说过!
  这么久日子,公子始终被蒙在鼓里!
  鄢楚楚咬着嘴唇想着,倘若嬴妲不是如此自作主张,不蒙骗她,这会儿也不会于公子跟前露馅儿了,她定会帮着先瞒过去,今晚再说,终归说了再喝,公子心里有不快,也能体谅的。
  见她惶恐不安,萧弋舟深知自己是猜中了,冷着面孔,暴躁起来,挥袖一扫,瓦罐瓷碗砰地飞落于地,摔成碎片,汤汁溅了些烫了鄢楚楚的手背,她惊慌地往后退,跪了下来。
  “公子莫恼!”
  “楚楚本想与公子说,但软软既然要服药,她当亲自与你说才更为稳妥,那日我已叮嘱过她,她答应了会同公子说的!只是不知……许是耽搁了……公子久在大营不归,如今才方归来,或许……”
  “什么或许!”萧弋舟叱道。
  书房内悄然无声,窗外俄而雪骤。
  凛冽寒风拍打着窗棂,遣入几朵扑簌簌白花滚入,落在地面,轻盈化了。
  萧弋舟冷峻如冰的脸匿没于阴翳之中,急雪绵密,冷气直裹着书房,落在地面热腾腾的鸡汤,没一会便已不再冒气,已经冷透了。
  “她背着我要绝子汤药,你也背着我给了?”
  鄢楚楚在他跟前侍奉多年,萧弋舟素来用人不疑,从不怀疑鄢楚楚的忠诚,而她也确实聪慧伶俐,忠心耿耿,未曾想她也有吃里扒外,对他口蜜腹剑、谋他子嗣的时候。
  鄢楚楚蹙眉忍不住辩解道:“并非绝子,只是奴婢以为,如今公子与诸位将军都深陷平昌,如此时软软有孕在身,将来如何走得出平昌城,回得去西绥?以公子对软软姑娘爱怜之意,必会为她耽搁行程,如此拖累诸君,也甚是不便。何况同为女子,楚楚心里更明白,软软她不是一般女人,曾贵为公主,没名没分若腹中有了公子骨肉,如何甘心!奴婢也曾问她,她只是说当下不适宜有孕罢了,将来与公子育有子嗣,自然是千肯万肯的!”
  “她骗了你一回,你还信她连篇鬼话!”
  萧弋舟叱喝:“你当真是跟头跌得不大,被她几声软语迷晕了头!”
  萧弋舟长身而起,绕过书桌往外走去,一脚踢翻一条圈椅,书房之中砰砰大乱,鄢楚楚跪着阖上了双眸,心中哀叹一声,忙又起身跟上。
  一时四个美婢皆知公子大怒,跟着他去了,寝房门待萧弋舟迈入之后便狠狠一手摔上,四个姑娘隔着门听着。
  嬴妲在花鸟锦纹屏风后沐浴,才从浴桶之中出来,因屋里烧得暖,只穿了亵衣,松垮地披着件夏日里穿的碧色绸衫在身上,听到动静,从碧纱橱后走出来,见是萧弋舟,脸颊微微一红,将衣裳拉紧了些。
  “你不是要后日才能回来么?”
  声音弱弱的,却有些欢喜。
  无视了萧弋舟此时灭天火气,房内无声,只有悠长而深的呼吸声,落在嬴妲耳中,犹如雷鸣,她忽然抬起头来,萧弋舟脸色冰冷,双目阴鸷地盯着自己,挨着门久立无语,便始终那么瞧她。
  嬴妲忽然愣了,旷了多时的话一时到了嘴边,不知该如何说起。
  她跪了下来。
  随着她这一跪,萧弋舟终于瞥向了别处,发出冷冷一声笑。
  嬴妲松开手,垂落膝前,“我有事瞒了公子。”
  “说。”
  “本不欲瞒,”嬴妲道,“只是那日,公子晚间便要与我行房,我没机会出口,早间睡醒,迷迷糊糊地,待想到这事,公子又一径出门去了,我也没寻得机会……”
  “好一个没机会,”萧弋舟冷冷道,“我在营中半月,你若是想说,托人捎口信,寄信,都不成?”
  嬴妲垂眸,无言良久。
  久到萧弋舟又冷笑起来,一个字都不信,露出一种浓浓的憎恶之色时,嬴妲才又说道:“本是闺房之事,托人传口信,教人听了去了,我区区女奴,自然难免教人笑话,恐公子也遭同侪讥讽,至于书信,我自幼于闺中之时学得手大皇兄都曾赞口不绝的簪花小楷,不瞒公子,我的字在平昌识得之人也极多,恐有外露,又让公子徒增麻烦了。本来些许小事而已,我想公子回来,我自陈罪状于前,公子再怒,可想到多事之秋,也能体谅的。”
  话说得滴水不漏,萧弋舟冷冷道:“好一个多事之秋,这番说辞你想了半个月了?编得真是圆滑漂亮。”
  “我要瞒着你做甚么呢,”嬴妲咬唇抬起水眸,将他望着,“我难道不知,这事我瞒了你,将来你从旁人那里知晓会更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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