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最后一句说得轻而果决,落在心上如有千钧。
  桌上冰块散发出丝丝缕缕的寒气,苻离并未作答,执筷道:“吃饭。”
  姜颜知道自己未来要走的是怎样一条坎坷的道路,更明白此刻苻离的心中定是波澜起伏。这个话题放一放也好,双方都需要静心想想……
  思及此,姜颜点头,难得乖巧道:“好。”
  一顿饭吃得比往常沉默,‘虽有佳肴,不知其旨’大抵说的就是此番情形罢。姜颜戳着雪白的饭粒,一边不住抬眼瞄苻离的神情,见他不露喜怒,心中难免在意。她想了想,按着袖子抬手,夹了一块没有刺的鱼腹肉给苻离,笑着活络气氛:“‘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小苻大人多吃些。”
  苻离望着自己碗中雪白的鱼肉,凝霜的目光柔和了些许,抬手夹了一块炙鹿肉放入姜颜碗中,“三年。”语气虽不太情愿,但好歹不似先前那般清冷。
  姜颜将鹿肉送入口中,眯着眼直笑,仿佛打了一场胜仗似的道:“好,就定三年。”
  “莫高兴得太早,说好的三年,一天都不能多。”苻离沉声道,“三年后无论成败,你都要改姓苻姜氏,若是不从,我便将你绑来拜堂。”
  “那可不一定。或许三年后,你还不是千户呢。”姜颜咬着筷子,想起了苻离当初的承诺,打趣道,“当初,是谁说会在我离开国子监前,攒够聘礼的?”
  苻离却道:“你要看么?”
  姜颜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聘礼。”苻离淡淡的。
  不会真备好聘礼了罢?锦衣卫油水这么足?
  姜颜心虚了一瞬,挠着鬓角道:“过两年再看罢,过两年。”
  苻离望了她一会儿,忽的伸手抹去她嘴角的饭粒,指腹却在她的唇上久久停留,良久才压低声音道:“三年内若有危险,你需马上抽身,这已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他的眸子很沉很深,抿着唇看她的样子倔强而执着。姜颜直到这一刻才恍然间发现,原来苻离竟已变化如此之大,曾经与她比肩的少年已成为一座只能仰望的高山,独当一面。
  姜颜眼里倒映着他的模样,郑重点头。
  八月,秋阳高照,桂子飘香。
  姜颜这月余读书读得昏天黑地,所写的文章、韵诗和策论都快将寝房填满,双手之上的墨迹就不曾干涸过,往往读到深夜,直接满手墨渍合衣便睡。今晨起床,不知不觉中连腰带都松了一圈,算是体会到什么才是前人所说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了。
  八月初八,监生提前一日入场参加乡试。
  姜颜也是到了考棚前才发现邬眠雪竟也来了,正笑吟吟地倚在栅栏处朝她招手。
  “阿雪?”姜颜又惊又喜,背着包裹迎上去道,“你怎的在这?是来送我赶考的?”
  “才不是!我陪你一起考,免得你一人来此太过孤独。”说着,邬眠雪拍了拍自己肩上沉甸甸的包裹,笑出嘴边的小梨涡,“我可是求了祭酒司业许久,才求来保荐书报名呢。”
  姜颜笑得很是张扬,眨着眼问:“你到底是来陪我,还是陪魏惊鸿呐?”
  “自然是你!男女学生不在一个考棚,我又见不着他。”邬眠雪说着,挽着姜颜的手道,“走罢,我们进去。”
  有邬眠雪在,姜颜不由心情大好,笑着点头。正转身欲走,忽闻身后马蹄哒哒靠近,一骑飞奔而来,又被巡考守门的士兵拦下,喝道:“来者何人?”
  “我乃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
  一个熟悉的嗓音传来,姜颜脚步一顿,猛地回过头去。
  苻离一身锦衣卫官袍,正握着缰绳立于高头大马上,目光越过层层森严的戒备和来来往往的监生、秀才,与姜颜讶然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前几日苻离还来信说北镇抚司大小案件忙碌,与大理寺摩擦甚多,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姜颜还以为他不会来送考了,今日见他绝尘而来,着实感动了一把。
  “大人,实在是抱歉。”守门的卫兵统领朝苻离抱拳道,“乡试重地,闲人不得擅入!”
  被拦在了门外,苻离索性翻身下马,从马背上解下一个鼓囊囊的布包,交给巡考官检查完毕后方大步走来,隔着铁栅栏与姜颜相望,示意道:“过来。”
  邬眠雪朝姜颜挤眉弄眼,笑得意味深长。
  姜颜将身上的布包解下交给邬眠雪,随即走到栅栏旁站定,笑望着身着鲜衣战袄、腰悬绣春刀的苻离,叹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乡试断断续续要折腾八天,你带那么一点东西,是要冷死还是饿死自己?”苻离显然是一路疾驰过来的,气息略微不稳,试图将手中沉甸甸、鼓囊囊的包袱从栅栏缝隙中递过来,“吃食和衣物都给你备好的,水囊里有降暑凉茶,风热伤寒药丸各一瓶,以备不时之需……”
  话还未说完,他一顿,微微拧起眉头。
  包袱实在太过硕大,挤不进栅栏的缝隙,最后还是交给门外的守卫送进来。
  姜颜领了包袱,又回到栅栏边同苻离告别。说是告别,但千言万语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姜颜笑着摆摆手,“好啦,你快回去罢。我又不是小孩儿,会照顾自己。”
  苻离点了点头,又在姜颜转身离去时唤住她,道:“十五日散考,我还在此处等你。”
  周围送考赶考的人很多,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苻离卓然而立,依旧是最耀眼的模样。锦衣卫百户的官帽压在他眉上,说不出的疏朗俊逸。
  姜颜回头,立于光影斑驳的树荫下,笑得比初秋的阳光更暖,点头道:“好。”
  考棚男女分开,姜颜和邬眠雪分到的是两间单独的棚子,负责搜身的是宫中调过来的两位姑姑。这两位姑姑应是资历深的老人了,做事一丝不苟,查的十分细致,连发髻都要解下来一缕缕查过,于是当姜颜看到姑姑们解开苻离送来的包裹,拿出一件披风,一盒滴酥鲍螺,一盒豆糕,肉脯果干各两包,葡萄一串,石榴两个,药瓶两只,油纸包的肉饼,甚至还有大米和油盐等物时,她实在是憋笑憋得慌。
  入了考棚,姜颜才佩服苻离的细心周到。
  八月的太阳依旧热烈,而棚子简易不散热,里头如同蒸笼似的,夜里又凉的很,多亏了苻离准备好的凉茶和披风才勉强捱过第一日。
  八月初九正式考试,第一日考的是四书经义,姜颜硬着头皮套八股格律,写完后修修改改,竟也还算满意。
  饭食需自己解决,姜颜不擅庖厨,胡乱煮了一锅粥应付,就着肉饼吃完便休息了会儿。接下来的韵诗倒是她的长项,做了五六首,挑了最满意的两首交上去,这第一日便算完了。
  第二场考得是五经,思路还算清晰,笔走龙蛇,亦是很快交卷。中途不知道是抓到哪位考生私夹舞弊,被巡考官押解出去的时候,姜颜还有兴致伸出头去看了场热闹,可到了第三场,漫长的乡试已经进行到第八天,姜颜渐渐的只觉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脑子像是灌铅似的沉重。
  秋蝉阵阵中,总算是到了考完交卷的时辰,她坐在小隔间中足足有一刻钟才缓过神来。
  出了考棚,什么胜负得失都抛之脑后了,亦无法回忆起自己答了些什么内容,浑身像是绷到极致后又松下的弓弦,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度,只如游魂一般顺着人潮出门去。
  邬眠雪亦是一脸菜色,哭丧着脸道:“不来了,下次再也不来考了!”说着,她左右四顾,似乎在嗡嗡闹腾的人潮中寻找什么。
  姜颜知道她在等魏惊鸿,便道:“你去找魏公子罢,我自个儿回去。”
  邬眠雪有些不放心,姜颜便笑着推了推她道:“去罢去罢,我没事。”
  邬眠雪颇不好意思,抿着唇道:“那……我走了?”
  姜颜点头,朝她挥挥手,两人便在考场门外的柏树下分道而行。
  八天,断断续续三场考,已是榨干了姜颜的全部精力。她从未如此疲惫过,又从未这般轻松过,仿佛负重而行,终于能在此刻卸下包袱短暂休憩一番……不知当年苻离初入锦衣卫时,是否也是这般感受?
  正想着,夕阳斜洒,十丈开外的栅栏外站着一人,身高腿长,英姿凛凛,不是苻离是谁?
  姜颜这才想起,苻离说过今日回来接她的。混沌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倒是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她朝着苻离走去,苻离亦看到了她,皂靴迈动,朝她大步走来。
  夕阳是最好的染料,泼金染红,视线成了一片柔和的暖黄色。风过无声,头顶的杏叶沙沙吟唱,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隔着两尺的距离对视。
  姜颜望着苻离俊逸的眉目半晌,才揉了揉疲惫酸涩的眼睛,缓缓说了句:“好困啊。”
  是真的很困,嗓音绵绵的,带着鼻音,听起来倒像是撒娇。苻离眸色一动,抬臂拉下她揉眼睛的手,低声道:“我雇了马车,送你去吃饭。若是想睡,便在车上睡一会儿,到了我再叫你。”
  他没有问姜颜考得如何,眼中全是内敛的信任。
  姜颜点了点头,任凭苻离领她上了马车。
  车内已细心地准备好了干净的靠枕和吃食,苻离将一盒点心递给姜颜,道:“吃点。”
  姜颜伸手接过,打开一看,不由嘴角一勾,“原来又是一年中秋了啊。”
  印着‘御品’二字的糕点盒,里头是四块金黄的月团,上头点缀着几颗黑芝麻,香味扑鼻。记忆与去年重叠,姜颜捻起一块闻了闻,问道:“今年是什么口味的?”
  “莲蓉。”苻离道,“尝尝看。”
  姜颜便倚在靠垫上,捻起月团细细咬了一口,眯着眼笑道:“又香又甜,不过,还是蟹黄的好吃。”大概是因为,蟹黄月团是苻离入锦衣卫后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的缘故罢。
  迄今为止,姜颜仍是能回忆出苻离当时期待而又故作轻松的模样。
  马车摇晃,苻离低头将护腕上的牛筋绳系紧了些,恍惚间似乎没听到姜颜的声响了,抬头一看,不由怔住。
  姜颜不知何时歪在马车中睡着了,手中拿着咬了一半的莲蓉月团,淡色的唇微微张开,露出一点雪白的牙齿,唇瓣上还沾着糕点屑……如此乖巧安静,倒与平日那副张牙舞爪、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大不相同。
  苻离的目光不自觉温柔下来,轻轻伸过手,试图将她手中的半块月团取出来,免得马车颠簸,碎屑弄脏了她素白的儒服。谁知才刚拿过月团,却见姜颜的身子一歪直接倒在他怀里,以他胸膛为枕,睡得正深沉。
  这样都不曾醒来,显然是困到极致了。
  苻离一动不敢动,生怕弄醒她,只将月团收好,小心地腾出一只手来,将姜颜轻轻地搂入自己怀中,明明是锦衣卫叱咤风云的少年才俊,查案缉拿令人闻风丧胆,此时却像是守护什么稀世珍宝一般,眸中浸润着淡淡的心疼。
  掀开车帘,他压低了声音吩咐车夫:“调头去荣昌楼。”顿了顿,又补充道,“慢些,她睡着了。”
  这一睡,姜颜便从日落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
  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才觉察出床铺的陌生,她悠然睁眼,首先看到的是一顶红绡软帐,继而是陌生的桌椅摆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看上去像是一家装潢华贵的客栈酒楼之类。
  外头有人来来往往,循声望去,只见房中门扇半开着,透过敞开的缝隙看去,似乎有几个年轻的锦衣卫校尉正在同某人说些什么。
  这到底是哪儿?
  姜颜揉着眼睛起身,规规矩矩盖在胸口的被褥便滑了下去。也是奇怪了,姜颜一向睡姿奇特,从没有哪天醒来后,被子是规整地盖在身上的,多半是团成一团压在了身下,今日怎么……
  正迷糊间,门外的人谈完了正事,没多想便推门进来,继而愣住。
  苻离依旧穿着昨日的武袍,视线落在姜颜的胸口处,而后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姜颜,耳尖微红道:“我让小二送热水来,你……快些穿好衣物。”
  姜颜极少见苻离这般失态的模样,下意识低头一看,只见单薄的夏季儒服微微松散,隐约露出了锁骨和一抹纤白的抹胸。
  第59章
  算算时辰, 姜颜快有一整日不曾吃过东西, 睡醒了方觉饿得慌, 披衣下床时几乎软得站不住脚。
  苻离叩门进来时, 姜颜正执了一枚铜镜坐在窗边, 动作迟缓去压平鬓边一缕翘起的头发。她睡相太过不羁, 头发睡一晚起来乱糟糟的,怎么也压不下去, 不由显出几分不耐来。
  苻离见她唉声叹气,动作略微僵硬, 便进门将毛巾和铜盆放于案几上, 带着些许愉悦道:“你这模样, 不知情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呢。”说到此, 他不由又想起了方才衣襟下隐现的精致锁骨,不由身上一阵燥热, 掩饰似的扭过头去不看她。
  看来今日苻离心情不错,竟然也学会开玩笑了。
  “你能把我怎么样,方才吓得夺门而出的不是你么?”姜颜扭了扭睡得酸痛的脖子,叹道, “好饿,手脚酸软, 浑身没一点劲儿。”
  苻离拧了毛巾递给她, “已经让店家去准备膳食了,等你梳洗完就能送上来。”
  姜颜伸手接过,用温热的毛巾仔细擦了脸, 浑噩迟钝的大脑这才清醒过来。她用手压了压鬓角的碎发,那一缕头发被她压下,又倏地翘起,调皮得很。
  姜颜顶着略微凌乱的长发蹙眉许久,忽的眼睛一亮,望着苻离道:“哎,小苻大人!你帮姑娘梳过头发么?”
  苻离似乎被她问住了,愣了一会儿,狐疑地看着她说:“家中并无幼妹,故而不曾。”
  说还未说完,姜颜便将手中的檀木梳递到他面前,眯着眼笑,满脸都写着‘请你帮我梳头’几个字。秋晨淡薄的阳光从窗外斜斜照入,将她翘起的发丝镀成金色,半边脸颊浸润在晨光中,不施粉黛而尤显明丽。
  苻离早猜到她一肚子坏主意。
  下意识接过檀木梳,姜颜已经很自觉的侧过身去,任凭三千青丝如墨般倾泻而下。苻离微微蹙眉,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敢让他伺候过梳洗,但换了姜颜,他非但不生气,竟还隐隐生出一种理应如此的感觉来。
  伸手捻起一缕青丝,冰凉柔滑的触感在指缝间穿梭,勾起心中的一丝痒意。
  姜颜拿着小铜镜,从镜中看到苻离捻着自己的一束头发,一本正经地来回梳理的模样,不由忍笑,用空着的右手拿起案几上备好的茶盏,抿了一口花茶,咕噜咕噜漱了口,倾身吐在小盅中,突然感叹道:“你说,岑司业会不会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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