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

  十二月初十,苻离执意调了假期,亲自护送姜颜回兖州。
  一行人依旧走水路北上,年关时分,诸多漂流在外的游子归乡,客船中满满当当都是人,甚至船楼过道上都打了许多地铺,连个落脚的都无。还好苻离提早做了准备,托人定好两间船中的厢房。
  原本是要订三间的,姜颜、苻离和姜知县派来接人的李管事各一间,但船楼只余两间空房,还是比平日多花了两倍的价钱才勉强留出来的。实在没法子,苻离只好送姜颜回二楼客房,对她道:“你单独一间,我与李管事一间。”
  姜颜看了看房中那张三尺来宽的小床,担忧道:“床这么窄,你们两个大男人挤得下么?”
  苻离将姜颜的包裹行礼安置在客房角落,淡淡道:“我自有办法。倒是你哈欠不断,可是昨晚又挑灯夜读了?”
  “没有,就是想着今天启程回家了,兴奋了些,故而不曾睡安稳。”
  “你再休息会儿,一个时辰后我叫你起来用晚膳。”
  姜颜的确累了,便脱了鞋子,合衣躺在厢房的小床上,侧身望着床前垂下的纱帘,又隔着纱帘打探苻离笔直端坐的身躯,忍不住问道:“苻离,鹿鸣宴之前,你是否去找冯祭酒和你爹了?”
  纱帘外,苻离的身体僵了僵,不自然道:“我找他们作甚。”
  姜颜猜到内情,垂下眼笑笑道:“没什么,我随口一问。”
  过了一会儿,苻离道:“苻家本就欠姜家一个恩情,婚约虽没了,但恩情还在,我爹帮你是情理之中。”听起来像是在安慰她。
  姜颜没有拆穿他,长长‘唔’了一声,声音带着些许困倦的沙哑,问:“苻离,我执意参加科考是否会让你觉得两难?”
  帘外之人几乎立刻反驳:“为何这么想?”
  过了许久,姜颜疲倦的嗓音才有一搭没一搭传来,“我就是觉得,自己好像从未顾及过你和阿爹阿娘的看法,总是在一意孤行。”
  “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尽胡思乱想。”
  “……”
  又过了许久,姜颜模模糊糊地说:“我不想连累你……要不,在我成功之前,你我暂时分开,疏远些罢。”
  “姜颜!”一提到要分开,苻离隐隐有了怒意,倏地起身撩开纱帘道,“你再……”
  继而一怔,姜颜竟是歪在小床上睡着了,眼底一圈淡淡的疲色,也不知刚才那番话是真心还是呓语。
  苻离憋着一股火发不出,想要摇醒姜颜问一问她方才那话是何意,然而手落在她肩上,顿了顿,终是不忍,改为轻手轻脚地给她盖好被褥。
  半个时辰后,睡醒的姜颜在被窝中抻了个懒腰,刚睁开眼,就见一脸寒意的苻离俯身亲下来,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一咬,末了还要抬起手指一抹唇上的水渍,冷冷道:“什么疏远分开,想都别想?”
  姜颜显然已经忘了自己半睡半醒间说了什么了,猝不及防被他一咬,登时一脸茫然。反应过来后,她顶着松散凌乱的发髻起身,将被褥一股脑盖在苻离头上,怒道:“好好的你咬我作甚!”
  被褥中,苻离的身体隆起一团,只是阴恻恻的嗤笑。
  约莫是下午小睡了片刻,到了夜里姜颜反倒越发精神,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也未曾睡着。加之客船微晃,摇得人头晕,她索性借着油灯的微光披衣下床,打开窗户看看江上夜景。
  客房的窗子正对着回廊外的雕栏,船上灯笼微黄,光芒如金粉般洒落,照亮了抱着佩刀倚坐在雕栏上的武袍少年,如一道突兀的剪影。
  姜颜定睛一看,才发觉那是苻离。
  这么晚了,江风又十分凄寒,他不回房睡觉,坐在回廊栏杆上作甚?
  苻离似是靠着红漆柱子睡着了,听到开窗的动静,他才警觉睁眼,锐利如刀的目光在见到姜颜面容的瞬间柔和下来。此时,微黄的火光和寒江月影将他轮廓日益分明的脸颊映成一明一暗的两边,既柔和又清冷,说不出的动人。
  他将长腿从雕栏上放下,拿着佩刀站直身子,问道:“晕船了?包裹里有药丸,难受便含上两颗。”
  他竟是还记得自己晕船的毛病……
  心里一暖,姜颜摇了摇头,问:“你不习惯和别人同睡么?”
  想来也是,苻离这样出身的人,高傲贵气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又怎会和另一个男子挤在三尺宽的小床上睡觉?
  想到此,姜颜觉得倒是自己思虑不周了,下意识脱口而出道:“睡外面会风寒,要不……你进来这房间睡罢?”
  苻离直直地望向她。
  姜颜干咳一声,想了想道:“反正也找不到其他的客房了,只是同样要和我挤一屋,不知小苻大人是否愿意?”
  “也好。”苻离不假思索,单手撑着窗沿一跃,轻轻松松地从回廊翻入姜颜的房中。
  姜颜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笑着打趣道:“君子不做逾墙之事。”
  苻离装作没听见,迅速将手中的佩刀放置在案几上,随即解下披风、脱下外袍搁在一旁,旋身往床榻走去。
  姜颜仅存的一点睡意都被笑飞了,她向前拉住苻离的手腕,故意逗他道:“你睡椅子,我睡床!”
  苻离轻松回攥住姜颜的手掌,坐在床榻上用力一拉,将她整个人拉在自己怀中禁锢住,低声道:“你睡床,我睡……”
  一个“你”字还未说出口,就见姜颜缓缓地眯起了眼睛,苻离很识时务地止住了话题,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道:“上来。”
  姜颜没动,只抱臂冷笑道:“小苻大人入锦衣卫一年有余,长本事啦!跟那群糙汉混了这么久,竟也学了一身痞气。”
  “我并未说什么不雅之词。”苻离抵死不承认,深邃的眼睛定定的望着姜颜,低沉的嗓音带着些许愉悦,“还是,你希望我说什么?”
  姜颜乜了他一眼,没有接话茬,自顾自越过他在床榻里侧躺下,盖住被褥,留了一半给苻离,低声道:“我可是良家女,你莫要乱来。”
  床榻太小,姜颜努力侧着身子,想留出些许位置给苻离,可挤出来的位置依旧不够苻离躺下,只好作罢。苻离静静地看着她折腾,看够了才制止道:“我坐在榻边陪你,不上来,你睡便是。”
  这人原是在逗自己呢?
  听他这么说,姜颜便也不客气了,大大方方占据了整张床,舒服地喟叹一声,闭上眼片刻,复又睁开,正对上苻离深沉的视线。
  心神一动。
  想了想,姜颜又爬起来在床尾处寻了一张毛毯,丢给苻离道:“盖着,别冻着了。”说完,复又躺下,安安心心地闭上了眼。
  兴许是有苻离在旁边,船只的摇晃也不那么令人厌烦了,不稍片刻就有了困意。
  正迷迷糊糊,忽听见苻离低声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与我分开,知道么?”
  姜颜正游走于梦境间,下意识睁眼道:“……什么分开?”
  “没什么。”床边人的语气柔缓了些,低沉道,“睡罢。”
  第64章
  回到宁阳县, 自然又是一番争辩驳论。
  姜知县和知县夫人一向支持姜颜的喜好和决定, 但对于来年三月的会试,夫妻俩却不似平常那般笑着鼓励她,厅中也少了几分欢快,连曹婶进屋泡茶都屏气敛声的, 不敢稍稍迈大步子。
  “直到报喜的文书送到宁阳县衙,我和你娘才知晓你竟是参加了乡试。”姜知县若有所思地端着茶盏,用盖子轻轻拨弄着茶末, 沉思道, “阮家玉娘子的事,我们也略有耳闻, 也知你心中痛楚, 却万万不曾想到你会为了给她而铤而走险, 决意踏入仕途……”
  “阿爹,我原写了家书的,兴许是路途遥远在路上遗失了。这么大的事儿,我不可能瞒着您。”姜颜望着对面坐着的爹娘,低声道,“您们是没有见到阿玉现在的样子,瘦得连我都快认不出她来了。她出事前两日还说, 待她学成归来,会回兖州为阮伯父排忧解难,会嫁入谢家与我同城为伴……可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她被奸人迫害, 以致坠楼重伤,她失去了她的未来、她的夫君、她的志向,终日昏迷在榻只能靠着汤药维持性命,就像是……就像是那时我们一同去送过殡的程家姑娘。”
  说到此,姜颜的眼睛有了些许湿意,艰涩道:“阮伯父瞻前顾后,选择了忍气吞声,他说此事与我无关,不该由我强出头。可是阿爹,我若选择沉默,又与帮凶何异?无端的缄默只会只会滋生邪气、侵蚀国本,这些道理不正是阿爹您教会我的么?”
  她字字珠玑,姜夫人只轻轻喟叹一声,道:“我儿,你爹并非在阻拦你,而是怕姜家势单力薄护不住你。”
  “不错。”姜知县颔首,“阿颜,一旦你入了朝堂,你的事便不再是你一人之事。你要做古往今来第一人,无疑会成为众矢之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行差踏错则满盘皆输。为父希望你做任何决策之前都能考虑好一切后果,推演出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谨慎又谨慎,切勿冒险激进,只有你有了万全之策,为父才能放心让你前行。”
  “阿爹……”
  “莫要多说,这五日你哪里也不能去。”姜知县抬手示意道,“在你房中的书案上有我留下的七个锦囊,每个锦囊中都是我所能预测到的波折坎坷,你若能于五日之内逐个击破,解出应对之策,我便由着你闯荡。”
  别说是七个锦囊,便是七十个姜颜也得解。
  姜颜不假思索:“好,一言为定。”
  说罢,她急切起身,匆匆朝厢房奔去。刚夸出门,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快步走到爹娘面前,张开双臂搂住他们的肩道,“多谢阿爹阿娘!”
  回到屋内,案几上果然摆着一排绣着各色花鸟图案的松青色小布袋,姜颜坐在书案边,伸手拆开第一个锦囊,得到一张两尺宽的纸笺,上书两行蝇头小楷:【汝入翰林院为刀笔吏,无实权,朝中何人能拉拢动用?若败,如何自保?】
  又拆一个锦囊,上书:【敌方反咬,御前进献谗言,朝堂之上弹劾汝为‘女祸’,殃及太子及至亲,又该如何置之?】
  第三张:【鸿鹄盘旋天际,森森然良木多矣,如何择贤主从之,又能避结党营私之嫌?】
  光是拆了三个锦囊,姜颜便感到后背一阵凉意。
  宦海沉浮,这是一个她所从未触及过的复杂世界。姜颜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将所有锦囊拆毕,继而拿起一张自认为最简单的开始思索对策。
  五日的时光不过眨眼一瞬,姜颜足不出户,除了让曹婶送些吃食进门外,其余人等一概不见,连姜知县也不知她在里头的状况如何。
  到了第五日清晨还不见屋内动静,姜夫人有些着急了,在厅中坐立不安,时不时朝门外张望,忧心道:“这些时日不见,也不知阿颜境况如何。夫君出的那些题,可否太过刁难?”
  姜知县单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捧着书卷品读,摇首笑道:“并非刁难,而是在帮她。”
  “夫君何意?”
  “我所罗列的每一条,十有**都是她今后可能遇到的难题,若阿颜能解出,我自然放心。若解不出,我也会为她提点释疑,娘子只需安心静候便可。”
  闻言,姜夫人便坐回椅子上摆弄绸扇的面料。片刻,她终是不放心,斟酌道:“我见时辰也差不多了,阿颜还未出来,想必是倔劲儿又犯了,还是去瞧瞧她罢。”
  姜知县宠妻如命,自然不敢拂了妻子的意,便放下书卷道:“好罢,我陪娘子一同前去。”
  夫妻二人并肩穿过中庭,来到后院,在姜颜的厢房前站定。曹婶正盛了粥水面食等早膳送来,见到家主和主母,便略一屈膝,压低声音道:“这几日都没怎么进食,整天咬着笔杆,脸都尖了一圈儿。”
  闻言,姜夫人更是担心,忙伸手推开了房门。见到屋内情形,姜夫人和知县俱是一怔。
  冬日的阳光轻柔地从窗边投入,屋内的案几上、桌椅上、地上全都铺满了墨香弥漫的纸张,而他们的女儿披头散发趴在案几上,五指墨渍乌黑,双眉紧蹙,眼睑下一圈淡青,脸压在浸了墨的羊毫笔上,鼻尖到脸颊处印着长长一条墨痕,花猫似的睡得正酣。
  微光打在她的眼睫上,根根分明,折射出金丝般的光芒,耀眼而恬静。姜知县进门,弯腰拾起自己脚下的一张宣纸,纸上密密麻麻写着破解之计百余字,字字铿锵,龙飞凤舞,好像下一刻便会挣脱纸张飞入云霄……
  姜知县匆匆扫过,由浅浅低笑转为开怀大笑,眉目舒展,洒脱如朗风霁月。
  姜颜被他闹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见到是自家爹娘,便又软软地趴会案几上,含糊不清道:“阿爹,我可算是写完啦……您先看着,莫管好坏,让我睡会儿再说。”
  姜知县想要向前去拥抱自家女儿,可抬起布靴才想起满地答卷并无落脚之地,遂收回脚,明朗笑道:“阿颜,起来梳洗用膳,吃完再睡。等你睡醒就来找阿爹,阿爹给你列个朝中官员名录,为你引荐几人。”
  微风入窗,扇动纸页哗哗,原以为姜颜会欢天喜地一蹦而起,谁知她只是掀起沉沉的眼皮看了爹娘一眼,复又闭上,模糊哼道:“现在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安安稳稳睡一觉更重要的啦……”
  说罢,闭眼睡去。
  三月会试,姜颜一月底便回了应天府。
  苻离给她租赁的小院已经修葺整理完善,一应家具皆已备齐,还为她请了一个浆洗做饭的妇人,姜颜便从国子监空荡荡的女舍中搬出,在新院落中安心准备一个月后的会试。
  期间还收到了陆老远从临洮府寄来的信笺,信中陆老似乎颇为不悦,语气严肃地质问她为何不明哲保身、非要学她爹那竖子参加什么科举……
  姜颜知道自家外祖父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便提笔一一作了回答,附言殿试过后,定去临洮谒见他老人家。
  写毕,她换了身方便的衣物出门,将信送去驿站。
  归来时路过茶舍,姜颜兴致一来,便点了一壶新茶,去临窗的雅间小坐了片刻。姜颜手捧香茗倚在窗边,望着楼下行人往来,忍不住又想到了去年十一月,苻离用严家妹妹说媒一事激自己来此的情形,不由嘴角微扬,心情说不出的愉悦。
  自从搬出国子监住在苻离对街,每日清晨听见对方策马从门前奔过,夜读时又听见疲乏的马蹄哒哒归来,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偶尔夜色美好之时,姜颜从书房中搭着呵欠出来,抬头会看见月光如洗的墙头盘腿坐着一人。那身姿挺拔之人怀抱绣春刀,身形镀着银边,于夜色中朝她扬扬下巴,笑得很是清高自傲。
  又偶尔,清晨起来,窗边会放着一枝水珠未干的绿萼寒梅……
  回忆缱绻绵长,姜颜正入神,忽听见隔壁的厢房来客,男子的喧闹声不绝于耳,截断了她微甜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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