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姜颜撑在窗台上, 伸手扯下他的蒙面三角巾,果然露出了苻离俊美的面容。夜色微凉, 她怔了怔, 视线下滑,落在他被鲜血浸透的右臂伤处, 喃喃道:“苻离, 你这是……怎么了?”
  被扯下面巾的那一刻,苻离并未反抗,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伸手紧紧捂住右臂的伤处,咬牙道:“阶下有血迹, 需立刻清理掉……”
  “都什么时候了, 你还在乎这一点血迹!”姜颜伸手拉住他, 平时悬腕练字时四平八稳的手此时不可抑制地颤抖, “你快进来!”
  “慢着!”苻离反攥住她的手腕,目光忽的变得警觉。他示意姜颜噤声,如狼般的目光望向后院的街道,侧耳倾听了一番,方道,“有人追杀, 我不能留在这,你……万事小心。”
  街上有凌乱的脚步声靠近,似是朝着小院的方向来了。姜颜心中一紧,实在放心不下他的处境,颤声道:“等等!这个时候你要去哪儿?”
  “他们的目标是我,我呆在这会连累你,听话。”苻离轻而坚定的地松开她的手,压低声音道,“待我将机密卷宗送去北镇抚司,一切结束后,最迟明日便可来找你。”
  姜颜摇头:“听脚步声,外边的人不少,你如何以一敌众?”
  话音刚落,却听闻前门传来一阵猛烈的敲打声,火光从门缝中透进来,有人粗鲁呼喊道:“巡城御史奉命缉拿逆贼!速速开门受查!速速开门受查!”
  来不及多说,姜颜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当机立断道:“你藏起来,这里我来应付。”
  苻离张了张唇,并不同意她卷入其中。姜颜却是懒得废话,一把将他拉入房内,低声道:“藏好别动。”说罢,她从椅背上随手抓了件外袍披上,随手用发带将半干的头发束于头顶,回身看了目光沉沉的苻离一眼,这才深吸一口气,大步朝前门走去。
  路过石桌旁碎裂的酒坛时,她眉头一蹙,蹲下身抓了块碎片攥在手心。
  哐当哐当的拍门声还在继续,巡城卒吏的喊声已由急促变得不耐烦,高声道:“开门开门!否则以包藏罪犯论处!”
  吱呀一声,门被从里打开。姜颜裹着外袍,险些被门外亮堂的火把晃了眼,她揉着惺忪的醉眼打了个哈欠,踉跄一番,懒洋洋道:“大人,我这并无逆贼,只是方才醉酒跌倒,打翻了酒坛子才弄出些许动静,会否使您误会成刺客来袭了?”
  “方才那人就是朝你这方向逃了!有无刺客,不是你说了算!”一名穿着武将袍的中年男子拨开带刀的士卒,趾高气昂地站在姜颜面前,虚着眼打量着她。
  此人眼熟,还真是冤家路窄。
  姜颜暗自冷笑:这人不正是当初冤枉她谋害阮玉的孙御史么?当初阮玉之案移交大理寺后,他应是得了不少好处,与大理寺、薛家狼狈为奸,临时翻供毁了不少重要证据,致使薛睿逍遥法外、阮玉蒙冤至今!
  孙御史显然也察觉到了什么,眯了眯眼,‘嘶’了一声道:“面熟,你是……?”
  “在下不才,乃原国子监学生、今殿试新进探花,姜颜。”说罢,姜颜拱手一揖。
  孙御史长长地‘哦’了一声。他转动眼珠,忽而道:“既是‘熟人’,本官更得好好查一查了!”说罢,他一挥手示意道,“进去搜!”
  “慢着!”姜颜笼着袖子站立,虽身量娇小,气势却丝毫不落下风,不疾不徐道,“搜房可以,不知大人是否有搜查及逮捕的文书?若无,则是私闯民宅。当然,大人执法京师多年,护一方平安,这点小规矩定是懂的。”
  “你一介女流,若非圣上开恩为你破了先例,就凭你也敢妄称探花与本官这般说话?”孙御史冷冷一笑,“非常情况当非常处置,捉拿贼人要紧!若是除了什么差池,本官唯你是问!搜!”
  孙御史软硬不吃,手下的士卒更是狐假虎威,蜂拥而进。
  姜颜被他们挤至一旁,目光凉了凉,不自觉将握着酒坛碎片的手藏至身后,用力一划。
  “大人!这里有血迹!”
  随着一名士卒的惊呼,孙御史朝姜颜一瞥,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冷嗤道:“姜探花如何解释?”
  姜颜面色不动,将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摊开手掌,露出掌心一道新鲜的伤口。失去了手指的按压,掌心霎时血流不止,血珠顺着指缝一颗一颗坠在地上。
  “方才不是同大人说了么?在下喝酒喝多了,不慎跌倒,酒坛摔碎,碎片就扎进了在下的掌心,故而血流不止,滴在了阶前。”
  孙御史狐疑,按着刀跑到院中一看,地上果然有只跌碎的酒坛,锋利的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他一时无言,按着刀在院内踱了一圈,仿佛要找回些许面子似的,朝姜颜的寝房望了一眼,刚要下令,姜颜便用袖子按着伤处缓缓笑道:“御史大人夜闯闺房,传出去怕是有损清誉罢?我倒是不在意什么名声,可大人就不一样了,须知流言猛于虎呢。再有,即便是反贼藏在我屋中,您动静这般大,他还会傻傻地在房中束手就擒?依我拙见,大人还是速去别处看看,兴许还能查到刺客行踪!”
  她说得有理有据,孙御史自是理亏,迟疑片刻,终是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如此,便打扰姜探花了。”说罢,他一挥手,喝道,“走!去西街看看!”
  众人撤出,火光远去,确定屋外无人了,姜颜才关了门,靠着门栓深吸一口气,朝屋内跑去。
  推开寝房的门扉,烛台光晕昏黄,屋内影影绰绰、静谧非常,而门后早没了苻离的身影,唯有星星点点的几颗血珠落在地上,像是悄然绽放的红梅。
  姜颜在屋内搜寻了一番,甚至连床下都看了个遍,也并未发现苻离。
  四周悄静,她扶着案几缓缓坐下,连掌心的疼痛也无暇顾及,茫然地想:他这是走了?
  怎么就这么倔!受了那么重的伤也不愿停留片刻,若是再撞上孙御史那般闻风而动的食腐豺狼,又该如何脱身?
  不过此事说来也蹊跷,苻离是去滁州查案,又怎会遭人追杀?若是触动了某些权贵的利益招来杀身之祸,倒也不无可能,只是为何孙御史也参与了其中?
  心中迷雾重重,又加之挂念苻离的安危,姜颜没了睡意,在案几旁听更漏声声,独坐到天色微明才伏在案几上睡去。
  她睡得不甚安稳,脑中全是光怪陆离的梦境,又因清晨寒冷而寒气入肺,止不住咳了几声。正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门扉处传来细微的声响,接着,一张柔软的薄毯轻轻落在了自己的肩头。
  姜颜瞬间就惊醒了,下意识喊道:“苻离!”
  视线模糊,面前隐隐站着个人,正维持着躬身给她披毯子的姿势。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醒来,那人顿了顿,才轻声道:“为何不去榻上睡?”
  熟悉的嗓音,姜颜涣散的视线渐渐清明,缓缓伸出一手试探般拉住他的衣袖,哑声问道:“昨夜……为何不辞而别?”
  她嗓音嘶哑,明显是着了凉。苻离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束袖武袍,全然不似昨夜狼狈,旋身坐在她身侧道:“孙御史在你的门外留了眼线,一旦我留下,势必会事发而连累于你。”说罢,他拉起姜颜的手,望着她掌心皮肉翻卷的伤痕,拧眉道,“以后不必为我伤了自己,也不必为我出头,凡事以保全你自己的性命为重……”
  “我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么?难道你这般冒险受伤,我就不会心疼?”
  会试、殿试、探花、苻离查案遭受一路追杀……
  最近发生的种种事情太过曲折心惊,姜颜一夜的担心忧虑如洪水决堤,望着苻离道:“不是说锦衣卫镇守京师位高权重,是最安全、最令人艳羡的职位么?为何你却会频频遇险?”
  她眼里有血丝,却无往常惯有的笑意。苻离心中一疼,垂下眼睑道:“我给你包扎伤口。”
  他还是这样,一遇到不愿回答的问题便岔开话题。姜颜缩回手,憋了半晌才叹道,“我的伤无碍,倒是你……”
  “我已上药包扎,已经不大疼了。”见姜颜投来狐疑的目光,他认真道,“真的。”
  寻来了药箱,苻离先是用烫过的棉布给姜颜清理伤口,继而涂药消炎,撒上药粉,再细心地缠好绷带。中途姜颜受疼,几番想要收回手,苻离便低声安抚道:“忍忍,过会儿就好了。”
  他一向清高倨傲,极少有这般低声下气服侍人的模样,姜颜心中的担忧和气闷消散了些许,望着掌心包扎齐整的绷带道:“在滁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会有人追杀你?”
  “近来滁州一带私盐买卖泛滥,我奉命前去查探。”晨光破晓,点亮了一室昏暗,苻离面色清冷,平淡地道出一个惊天秘密,“期间截获滁州知州与大理寺卿的密信,才知私盐一案与大理寺卿有勾结。”
  大理寺卿是薛家的党羽,当初薛睿犯事,便是由大理寺卿改判压下去的。
  一个小小的滁州背后站的是哪家后台,已是不言而喻,也难怪他们狗急跳墙拼了命也要取苻离性命。
  “伤人、私盐,滁州知府、巡城御史、大理寺、刑部……还有什么是薛家触及不到的?”原来,暴露在姜颜面前的只是薛家黑暗的冰山一角,而冰层之下,是无尽的罪恶深渊。
  “与其盼着你快些升官为千户,着飞鱼服、配绣春刀,我更希望你能平安活着。”姜颜已经不知道是第几番叹气了,侧首贴着苻离轮廓分明的脸颊,闷闷道,“别看我平日玩世不恭,可一见你流血,我这心就像是刀扎一样疼,半分笑都挤不出来。”
  红日初升,冲破黑暗的桎梏,柔和的浅金色阳光从窗边洒入,姜颜低低道:“所以,小苻大人要好好保重。我喜欢笑,不喜欢你受伤。”
  “……好。”不顾身上伤重,苻离紧紧地回拥住她,恨不得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中,再不分离。
  两人静静相拥,各自思绪难平。
  “阿颜……”苻离忽然打破沉静。
  “……”
  姜颜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来道:“你方才……唤我什么?”
  苻离却是不愿重复了,只道:“过两日新科进士簪花游街,不许你接别人递来的花和帕子。”
  姜颜还沉浸在苻离那一声亲昵的称呼中,一时没反应过来,笑着问:“为何?”
  作者有话要说:  苻离:都叫‘阿颜’了,四舍五入就是叫她‘娘子’了呀!
  第71章
  弘昌十七年四月初, 礼部在宫中主持琼林御宴, 宴请一甲三名及诸位进士。
  暮春夏初交接之际, 残红还未褪尽,绿意已经渐浓,藕池中的荷叶崭露头角,渐渐舒展开了柔嫩的叶尖。琼林御宴说是宴会, 倒更像是士子初入仕途的第一场社交, 其中达官显贵物色有潜力的后生——或拉拢阵营, 亦或是有意结亲。
  宴席的最西端远远的摆了七八张小案几,入座的是两名年少的公主及朝中未婚的贵女,俱是穿着鲜妍的衣裳、描着最精巧的妆容,以团扇遮面,凑在一块笑盈盈地观望着年轻英俊的文武状元及进士。
  碍眼的,里头居然有花孔雀似的薛晚晴。
  姜颜穿着深蓝圆领的大袖袍, 头戴垂翼乌纱帽, 帽檐有太子赏赐下来的银叶绒花, 深青腰带,皂靴, 干净利落, 乍一看还真分不清是位英气的女子还是过于娇俏的少年。薛晚晴旁边,有位容貌温婉的浅黄衫少女一直用眼睛瞄姜颜,想必是某位不知内情的官家小姐将她当做俏郎君了,正暗送秋波呢!
  可惜自己终究不是男儿身,为了避免对方一腔芳心错许, 姜颜只好起身离席,准备去找程温谈谈。
  阮玉曾经周济过程家,若程温念及旧情,肯用御赐金牌为阮玉翻案,那事情就会好办许多……不过,这只是姜颜的一点期望而已,毕竟如此一来,程温势必会与薛家树敌而影响仕途升迁,她没有理由要求程温必须帮这个忙。
  如此想着,她穿过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人群,在文华殿门外的海棠树下见到了周转在朝中众臣之间的簪花状元——程温。
  他真的很不一样了,仿佛脱胎换骨般的变化。从前在国子监,程温因穿着寒酸着实算不上英俊,最多只能说是‘相貌温和’,可当他穿着这身鲜妍的状元袍,挺直背脊游刃有余地周旋在有意求亲的众臣之间时,姜颜才忽的发现他的气质有些许陌生……
  仿佛更沉稳,也更耀眼,只是嘴角得体谦逊的笑容不曾到达眼底,陌生到叫人猜不透他内心中的想法。
  他耐心地同每一位朝官寒暄,没有看见久久伫立在道旁宫墙下的姜颜。
  那么多人围着程温,姜颜也没法同他商议,站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去。谁知一回头,便见由两名内侍护送而来的太子朱文礼。
  姜颜忙退至一旁行礼。
  朱文礼也瞧见了她,肃然的面上有了些许笑意,单手虚扶,示意她起身道:“你穿上这身衣裳,倒也像模像样。”
  姜颜直起身,笑道:“臣就当殿下是在夸臣了。”
  朱文礼摇了摇头,似是无奈道:“琼林御宴,别人都是忙着结交权贵,你怎的独自跑这儿来了?”
  “散心。”阳光和煦,姜颜眯了眯眼,“殿下呢?”
  “散心。”朱文礼也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远处的程温已经离场,姜颜忽然道:“说起来,臣应该谢谢殿下。”
  朱文礼浓黑的眉一挑,疑惑般‘哦’了声。
  “若没有殿下的暗中支持,我走不到今天这个位置。”姜颜朝他拢袖一躬,“多谢。”
  “你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是你自己,与我无关。我若真能帮你,阮玉那案早该了结了。”朱文礼轻笑一声,用十分诚恳的语气道,“其实,我很佩服你,因为你明知不是所有的努力都可以得到公平的回报,却仍会不计得失一往直前,而我……而我光是看到父皇漠视的眼神,便已心灰意冷了一万次。”
  说罢,他望着文楼檐下悬挂的风铃,若有所思道:“若不是有母后极力斡旋,我怕是连东宫的位置都坐不稳。”
  不知为何,姜颜总觉得朱文礼今日有些惆怅。
  记得国子监考课初见朱文礼之时,姜颜对这个文质彬彬、浓眉大眼的少年郎印象颇深。她仍记得当自己的策论赢过苻离时,朱文礼脸上的错愕和好奇,生动爽朗,全然不似如今这般平静惨淡。
  姜颜知道他在忧虑什么。
  父皇不喜,生母病重,一旦皇后薨去,皇上或许会铲除薛、张二家,将朱文礼的亲信连根拔起,重新扶植允王上位。
  毕竟,允王朱文煜才是他最疼的儿子。
  横亘在朱文礼心中的,是母亲病重的悲哀和太子之位不保的惶恐。
  姜颜轻声道:“殿下不必妄自菲薄,连臣这般的小人物都知晓殿下贤名,朝中肱股之臣自然也会站在殿下这边,协助殿下激浊扬清、整肃朝纲。”
  朱文礼只是笑笑。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姜颜,我要成婚了。”
  风拂落枝头的最后一片残红,落地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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