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估计这厂干活的人,不少是方家的同族,住得不远,只得片刻,几个印染的师傅都赶了过来。
  方琮珠将自己画的那幅踏雪寻梅图打开,众人围拢过来,脸上皆有惊艳之色。
  “这幅画甚是有意境。”
  “空灵得很。”
  “方老爷,是准备要织出这个图案来?”织工大师傅皱了皱眉:“这图案虽美,可却有些散,织出来不知道会不会好看?”
  丝绸的图案一般是小巧紧凑,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大花的,特别是里边有留白的地方,更是让他觉得难以把握。
  方正成指了指方琮珠:“你们和我女儿说,这是她画的图。”
  “原来是方大小姐的佳作。”众人看了看方琮珠,只觉得这位传闻里的方大小姐与他们想象里有些不同,通身没有冷艳和忸怩,大大方方,温柔可亲的笑着。
  “这一次有个大订单,对方是准备卖去西洋的,故此我觉得可以来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就如同波斯地毯那种,应该有咱们中国自己的特色,故此我特地采用了中国画的风格,以意境取胜,现在就是要看能不能织得出这种图案来。”
  “我觉得用白色的底板应该没问题。”一个印染师傅指了指那幅画:“用白色做底,虽然对于印染难度高了些,可是因为方大小姐的画作里写实的东西并不多,只有几枝梅花,一柄油纸伞,还有露出雪地的黑色石矶,要印染的地方少,而且颜色也不多,这是一个比较有利的地方。”
  织工大师傅倒退一步,看了看那幅画,再抬头看了看那纺织的机器,点了点头:“咱们象来试着织一块看看,一边织一边调整,把握好图案的大小尺寸。”
  方琮珠点了点头:“我还有个建议,这梅花的花蕊,是否可掺金线来织?这样就在素净里多了一点富贵气息,毕竟西洋人能买得起丝绸的都是阔人,而且他们最喜欢镶金的东西,咱们给他弄根金线到里边,只怕他们会更欢喜。”
  她记得太阳王路易十四的行宫凡尔赛宫的大门都是俗艳的金子做成的,可见西洋人对于金碧辉煌有一种异样的执着。
  “金丝为蕊?”织工大师傅惊诧的看了方琮珠一眼,方大小姐怎么想出这主意来的?他们可从来没想到过要用金丝做花蕊,一般都是染成嫩黄的颜色而已。
  “是的,金丝为蕊,若不是那人给的价格不是特别高,我都还想让人在这梅花上头隐出些许银线来,红色里头淡淡的银,映着灯光更美。”
  “方大小姐可真是别出心裁。”
  大家一致赞扬了方琮珠,方正成听着只觉有些奇怪,女儿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方琮亭赶紧解释:“琮珠在复旦主修数学,兼修艺术,她说学艺术就是想要给家里的织造厂来帮忙的,现在可算是派上用场了。”
  方正成“哦”了一声,心中骄傲不已。
  他宠爱的女儿,现在能为家里做不少事情了,正让他觉得意外。
  原本以为女儿娇养着便好,能够帮忙打理家务事就是本分,可没想到自己女儿竟然这般有出息,还能为自己分忧解难,方正成觉得真是没白疼她。
  与织工大师傅和印染师傅商量了一番,初步定了一下尺寸和用色,几个人开始动手调试机器,一阵轰鸣声响起,耳朵里嗡嗡的有些不舒服。
  “琮珠,你回家去罢,等着织出来了以后,我让人送了给你来看,是不是要改。”
  方正成心疼女儿在厂里受折腾,想要打发她回去。
  “父亲,没事的,我能坚持住。”方琮珠浅浅一笑:“做事情怎可半途而废?”
  方正成更是诧异,以前的琮珠,他说什么就做什么,一切照办,现在的她有主见了,看起来比以前更显得懂事。
  “我们先去将这批口罩给发了罢。”
  织工大师傅与印染师傅站在机器面前,几个人正在忙碌商讨着什么,方琮珠赶紧让翡翠拿了口罩过去给师傅们戴上:“让他们想戴口罩,再干活。”
  几位师傅见着这块方方正正的纱布,有些奇怪:“这是什么呢?”
  “口罩,”翡翠跟他们解释:“这几天,我和小姐一直在做这东西。小姐说了,这厂房里有不少纤维乱飞,吸到肺里边去就会引发咳嗽,你们干活的时候带着这东西能阻挡住一些纤维飞进鼻子和嘴巴里去,对身体有好处!”
  几个大师傅将口罩接在手里,拿了看过来看过去:“这东西有这么大的作用?”
  方琮珠走过来,点了点头:“确实有效,师傅们要注意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啊。”
  她拿了一个做示范,戴在脸上:“这样蒙住了鼻子和嘴巴,能减少吸入粉尘和纤维。”
  “戴上试试,毕竟咱们还真是经常咳嗽。”
  几个人有些将信将疑,可还是把口罩给戴上了——怎么说也是方大小姐的一片心意,自己怎么能拒绝呢?戴上这玩意,也不会让自己有什么损失,若真能防住咳嗽,也算是一桩美事。
  方琮珠和翡翠带了方琮桢去厂房里给其余的工人们发口罩,小猴儿自愿做演示,教他们怎么戴口罩,都不用方琮珠与翡翠开口,他就已经帮她们把话说明白了。
  “阿姐,阿婶,阿婆,你们戴上吧,有用的!”
  “大叔,大伯,你们不要怀疑啊,这是我阿姐亲手做的,不会有问题的!”小猴儿拍着胸保证:“里头的带子都是我给穿的呢!”
  “多谢方大小姐,多谢小少爷!”
  工人们虽然都不怎么相信,可是一想着自己确实经常咳嗽,也就接过了口罩——或许还真能防得住呢。
  四合院里走了一转回来,翡翠手里拎着的背袋里还有不少口罩。
  “这只能等着工人们全来上班的时候再发了。”
  方琮珠看了一眼,应该还剩了七八十个,但是因着父亲这阵子要临时招人手,可能还不够,这两日得加紧再做一些才是。
  “方大小姐,你过来瞧瞧。”
  织工大师傅在那边朝她招手:“我们试着织了一个图案,你瞅瞅怎么样?”
  “这么快?”方琮珠有些好奇,她发了这一转口罩不过半小时,就织了一个图案,效率不低呀。
  走到织机面前,就见着上边一束束的生丝绕在锭子上,从下边的齿里拉出雪白的半幅布来,并排竖着织了四幅踏雪寻梅图。
  方琮珠走得近些,伸手摸了摸那块布。
  远远的瞧着,就如一幅水墨画,总疑心这布上泼了墨汁,可靠近去摸,却发现是柔软的绸缎,光滑得很。
  梅枝是黑色为主体,渐渐的有些变化,似乎朝阳的那一面,树枝颜色略浅,是棕褐色,而树枝上的梅花,颜色也有一些变化,从淡红到嫣红到深红,不同地方的梅花,有不同的色彩,而花朵间有一丝丝金光闪现,耀着人的眼睛。
  “呀,这可真是不错。”
  方琮珠伸手轻轻抚摸着这半幅厚实的丝绸——这个应该是上辈子见过的重磅真丝?不比夏日的料子轻薄,多了几分厚重的感觉。
  “我们也觉得很不错。”织工大师傅看了一眼方琮珠:“不如我们织一幅衣料,够方大小姐做件秋冬旗袍,穿到身上试试?”
  几个师傅皆点头:“可行。”
  方琮珠也没有反对,笑着点了点头:“那就劳烦众位师傅了。”
  这种大幅花的衣料,只适合瘦人,现在自己身材苗条,正好可以试试看,穿到身上是否有那古典美女的风韵。
  当衣料织出完整的一幅,拿到手里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开心,这毕竟是她头一次参与这种工艺品的制作,不免有些兴奋。方琮珠摸着那光滑的面料,心里头琢磨着自己要将这块料子做一件什么样的衣裳。
  回到家把柜子打开,看了看冬天的衣裳,有棉的衣裙,也有带绒的斗篷,还有几件大氅,全毛,以方琮珠现在的眼光,还分不出是什么毛做的,或许有狐狸毛?她也只能猜一猜,不敢随便乱说,要不是肯定会让翡翠怀疑,自己的衣裳都认不出了。
  她拎出一件纯黑的大衣到身上比了比,翡翠站在她身后道:“小姐,你别穿这狐狸毛大氅,显得你更瘦了。”
  方正成和方夫人对女儿真是富养,果然是狐狸毛的。
  方琮珠将衣裳披到了自己身上,把那块衣料从胸前垂下:“这种衣料只得黑色的配,白色的有些太素了。”
  翡翠一声不吭的把那件白的拎了出来放在方琮珠面前比了下:“我还是喜欢小姐穿白色的这件,显得人年轻许多,还像个小姑娘一般。”
  确实,白色的绒毛衬着黑色的眼珠子,看着有一种少女的妩媚。
  而黑色穿到身上,即刻便成熟了不少,好像大了好几岁,空灵而优雅。
  方琮珠将大氅挂了起来,又拎出了几件斗篷比了比。
  鲜红的那件穿到身上喜气洋洋,陪着这块衣料也不显得突兀,与上边的梅花相得益彰。
  “过年我就穿这红斗篷搭旗袍了。”
  方琮珠将衣料摊到桌子上,拿出一块划粉来,开始打板。
  她自己的尺寸记得很清楚,拿着尺子和划粉,略略数笔,前片后片都已经画了出来。接下来便是衣袖和衣领,这两块的裁剪相当重要,若是有些差池,这衣袖和领口就不如贴,会皱到一处,整体感觉就低了一个档次。
  她俯着身子慢慢的画着,十分用心,翡翠跟在旁边打下手,不敢多说一句话,唯恐打扰了她。方琮珠让她将尺子拉直,划粉一点点的印了过去,白色的衣料上细密的粉色线条,清晰醒目。
  打好板以后,方琮珠开始裁剪衣料,剪刀下去一气呵成,中间不能有半点停歇,翡翠和方琮桢帮着拉住衣料,方琮珠一只手捏着衣料,一只手拿了剪刀,慢慢的在衣料中央划了过去,一会儿工夫,前片就出现在了眼前。
  “阿姐好厉害!”
  方琮桢对姐姐崇拜得五体投地:“以后我也要和阿姐一样,能做很多很多事情。”
  “慢慢来。”方琮珠伸手刮了他的小脸蛋一下,知道要学着做便是好事,最担心的是小孩子被养得太娇惯,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做。
  方氏织造在苏州颇有名声,方正成放出风声要临时招人上工,没两天就招满了人,织造厂瞬间热闹了起来,选茧、煮茧、缫丝、复摇、纺织、印染,每一间厂房里都有人在忙碌,大家知道方老爷素来为人宽厚,现在又是过年的时候来干活,除了工钱,小红包是有的,故此个个干起来十分得劲,方氏织造厂日夜开工,灯火通明。
  方琮珠心里头也挺担忧着这件事情,方琮亭签的合约并没有给她过目,但是既然给了定金,那就肯定也会有违约金之类的东西,若是方家不能在正月二十八交货,肯定也会要赔点钱给对方,就不知道赔付的比例是多少。
  她问过方琮亭想要看合同,方琮亭只是说已经将合同交给父亲过目,让她不用担心:“我已经与父亲讨论过这些细节,日夜赶工是能赶出来的,你就别担心啦。”
  看着方琮珠那忧心忡忡的模样,方琮亭冲她笑:“琮珠,琮珠,这些事情本不该是你担心的,你别这样一番神色,我和父亲自然会有计较。”
  见他扯出了方正成,方琮珠不好再多说,方琮亭靠不住,可方正成却是做了大半辈子生意的,不至于看不出合同上的陷阱,或许是她多虑了。
  “琮珠,听翡翠说你这些天忙着给自己做新衣裳,快些将那新出的布料做出旗袍来,等过年的时候穿,美美的,多好看。”
  他靠近了方琮珠几分,压低了声音:“琮珠,思虞说二十□□回来,我瞅着他的意思,大抵是想到我们家来一转呢。”
  方琮珠一愣,抬头望向方琮亭:“他来我们家作甚?”
  方琮亭笑嘻嘻道:“你与思虞……难道不是彼此有意?何必要煮熟的鸭子嘴硬?你一时没弄得清楚去登报离了婚,再去登报复婚也就是了。”
  “哪有这般容易的?”
  方琮珠白了方琮亭一眼,她与林思虞之间,隔着一个大家庭。
  结婚不是两个人的事情,是两个家族的事情,若林思虞不能摆脱他那对吸血虫般的父母,她是绝不会考虑与他复婚的事情。
  腊月二十九是年关,家家户户门口挂上了红灯笼,大红的对联,一片喜庆的样子。
  这个时候,穷人家和富人家都是喜气洋洋的,唯一的区别是,门口灯笼的个数和大小,家里年货准备的多少,身上穿的衣裳新旧。
  再穷的人家,门口也会挂起两个小小的纸糊红灯笼,到了晚上,里头点上一支小小的蜡烛,照得门口一片微红。
  方府的大门口挂了五盏大红灯笼,全是薄纱做成的,蒙着里边的竹篾,弓出圆圆的形状,里边点的是牛油明烛,一支能点整个晚上,从老远的地方看着,方府大门红澄澄的一团光芒。
  一个人影由远及近的走了过来,到了方府门口,见着关着的大门,有些犹豫。
  最终,那人还是鼓足勇气,踏上了青麻石台阶。
  “砰砰砰……”
  敲门的声音回旋在进门的天井上空,守门的下人嘀咕了一句:“这都申时末刻了,快到吃晚饭的时分了,谁还会过来呢?”
  一边嘀咕着,一边开了门,见着外边站着的人,愣了愣:“姑爷?”
  喊出了这两个字,忽然又捂住了嘴。
  好像大小姐已经和面前这位林大少爷离婚了?自己怎能再喊他姑爷呢?他赶紧改了一个称呼:“林大少爷,请问找谁?”
  “我想找你家……”
  林思虞想了想,最终只说出了一句:“找你家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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