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白景书这个名字,烟雨先生有所耳闻。
  除却本身是世家子弟心中的仰望级人物外,外界还曾传闻白景书是烟雨先生的弟子,但事实上,烟雨先生今日是第一回见白景书,也不知这个传闻是怎么来的。
  不过,他倒是曾经动过想收白景书为徒的念头。
  但这只是他灵光一闪划过的念头不说,而且因为白景书的出身,他亦然选择放弃,想来白景书自己也明白,不能拜他为师。
  烟雨先生似是想到什么,眼神微微眯了眯,余光扫了一眼夏谦。
  被点到名的白景书,此时面色沉静地看了眼自己的文章,然后微微起身,只是起身的瞬间,眼底划过一丝遗憾。
  然后才是朗声道。
  “学生所论述的是‘名仕’。”
  一开始,众人并未察觉白景书话里的意思。
  只后来,在白景书越发深入地解读后,才是明了其意。
  而在场的博士们,齐司业和烟雨先生,眼底划过了今日的第一分诧异。
  白景书所讲的是“名仕”,而非“名士”,也就是说,白景书所论述的是“名臣”的榜样作用。
  能想到这一点,他已然胜过了前面的文山鸣和范明成。
  文山鸣和范明成亦然心知,此时文山鸣表情有些失落和恍然,而范明成则是暗自闪过一丝嫉妒。
  同文山鸣一般,白景书也有引经据典,举例历史上的名臣的榜样作用。
  有那治理有方,也有那战功赫赫的,还有断案奇准的,更有为百姓谋实事的……
  类型虽各不一致,但白景书比文山鸣高明的一点,则是将自己的思想蕴含其中。
  而白景书的思想,或许该说是白家的思想——
  忠君爱国。
  白景书无论如何举例名臣的榜样风范,最后都会加一句,朝臣士大夫皆会效仿其名臣,对百姓尽责,对圣人尽忠。
  也就是说,白景书的立意,说来说去,归根于一点。
  围绕着名臣的榜样作用,最大的彰显效果,便是带领世人对圣上尽忠。
  以此,表明了白景书以及白家对圣上的忠心。
  白景书自知,他所出的言论,不论如何,皆会传到有心人的耳里。
  如今白家虽在世家威望极高,在朝里也是势大,可越是这般,他行事越得小心,身处高位,树大招风,背后不知多少人,希望白家垮台,他定然出不得一分差错。
  范明成眼界窄,只知讨好烟雨先生,而白景书却必须得为白家考虑,讨好圣上。
  甚至于为其讨好圣上,不让圣上对白家起疑,他只论述了“名仕”的榜样作用,传达忠君爱国的思想,而舍弃了“名士”部分的榜样作用。
  白家背后本就代表着庞大的世家力量,如若白景书再表示出对“名士”的兴趣,对“天下学子”的兴趣,届时,圣上会否会猜疑,白家想结党?
  想集世家势力和寒门庶族的势力于一身?
  这样一来,不知圣上会如何揣测白家。
  说多错多,索性不提。
  白景书因这层原因,不想给自己和白家留下一条可能会被人抓的小尾巴,所以,他才有些遗憾。
  因为,他说出了这个答案,新监生发言代表,便与他无缘了。
  这也是烟雨先生虽心头诧异白景书,是今日第一位点到了“名仕”一点,而产生了欣赏之意,却因未论述“名士”部分,而导致整体文章不饱满完整,对命题解答不够全面,而有些可惜。
  可站在白景书的立场,烟雨先生又完全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
  心下,更有些欣赏。
  白景书不过少年之龄,心思却极为通透周全,只是,令人惋惜的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和白景书才没有师徒的缘分。
  毕竟,圣上可不会允许,白家同时掌握世家和庶族的两大势力。
  但烟雨先生的可惜之意,落到最后两位的文章之上,却变成了一种纠结。
  此时,他目色微微落在笑得清浅的夏谦和从容冷静的黎青颜身上。
  方才心头因白景书起的那一丝可惜之意,全然被两人的惊才绝艳的文章压住。
  因为夏谦和黎青颜。
  皆是同时论述了“名士”和“名仕”的榜样作用。
  关键,各有千秋。
  第61章
  夏谦的文章, 篇幅字数是五人当中最少的。
  而且,乍听起来, 并没有太多出彩之处, 可细品之下, 才嚼出滋味。
  初时,在白景书点出“名仕”一点后,夏谦再次提出,齐司业和博士们,已然没有了先前的惊喜感, 不过想着“兴许两人论述的方向不同”这点, 还是耐着性子听了下来。
  前头,夏谦写的精简, 只大致提及了“名士”和“名仕”对国家和百姓的榜样作用。
  不过, 虽说精简, 但却是字字珠玑。
  比如,历史上一位有名的名士,极擅以梅作诗, 在当时社会引其风潮, 常以“咏梅诗”论才学高下。
  再比如,历史上还有一位名臣,擅长以舌战嘴辩而熄灭了战火,为当时动荡的国家赢得了喘息之机, 其休养生息后再次崛起, 打了他国一个措手不及, 最终成为最强国,以至于当时的朝臣以此效仿,多修口辨之能力,君主也更重视口辩能力强的臣子,使得口辩文臣迎来了仕途的春日。
  夏谦的格局放的极大,虽套路是文山鸣和白景书的合二为一。
  但是夏谦写的有意思的一点是,他将“名士”和“名仕”的榜样作用,落于推动当时社会的形态发展,而不是专只对某一类人的榜样影响。
  但如果只是这般,并不足以让烟雨先生陷入纠结。
  偏生夏谦写得别出心裁,还前后呼应。
  先前他举例的那位名士和名臣,话锋一转,便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擅“咏梅诗”的名士,其后被世人供奉得声望极高,以至于恃才傲物,偏激行事,但凡不会“咏梅诗”的学子,便被他打上了才疏学浅的标签,也因其社会多以“咏梅诗”评判才学高下,而流失了很大一批真材实料的学子,于国家于社会,均是不利。
  而名士的下场也没落得好,当时的君主便是不喜作诗之辈,一度认为以“咏梅诗”论才学,实为滑稽,要肃整这不正之风,便要从源头入手,所以,那位君主借故推行新策,将“策论”作为衡量才学的主要标准之一,以此招致了名士的侧面抨击,便顺手给名士安上了一个“非议朝政”的罪名,收押关禁。
  而那位口辩名臣亦是同样,时局更替,在休养生息之时,可推崇“以舌止战”,但要统一列国时,“武力”才是最大的拳头,新君主登基之后,朝臣皆修“口辩之能”,如何能征战四方,之于此时,口辩名臣的榜样作用便成了坏处,于是最后,新君主捏了个名目将口辩名臣罢了官。
  这后面夏谦起的话题,才是最让烟雨先生惊叹的。
  用同样的两个人的一生,来做前后对比,明面上看似只是辩证地论述了“名士”和“名仕”榜样作用的好坏,但深层次细品,却能发现夏谦在传达一个“凡事皆有度”的思想。
  不论这两位“名士”还是“名仕”,最后造就不好的落幕,皆是因为其榜样作用的影响能力,对当时的社会格局影响不好,至少在当权者眼里。
  换言之,其影响范围超过了当权者的预期。
  若这两位“名士”和“名仕”,只是小范围的影响一小众,不会对影响到整个社会格局,当权者也不会费力气去收拾他们。
  这便是一个度的问题。
  名望虽好,可高位难坐,身为极具名望的“名士”或“名仕”更要小心。
  虽“达则兼济天下”,可别忘了,天下是圣上的,不论,“名士”还是“名仕”,绝不能越过圣上的心中的“度量衡”。
  揣测圣意,分析时局,完善其身,掌握尺度,亦是真正的名士和名仕的一种修行。
  寥寥几笔,却将如此深层次的分析,层层叠进,引人深思,如何不让烟雨先生惊艳。
  甚至于,他看向夏谦的目光闪烁着一丝“孺子可教”的慈爱。
  这孩子,比他想象中成长的还要快。
  而反观黎青颜,因着她是最后一个演讲的人,前面四人,其实将该说的该延展的大部分出彩点,都讲的差不多了。
  落在黎青颜这里,她若想要再次惊艳众人,尤其还有夏谦这篇文章的珠玉再前。
  讲真,留给她发挥的余地并不是很多。
  但烟雨先生确也有所留意,黎青颜从头到尾,都没有因为夏谦所讲的文章产生过一丝慌张之意。
  亦不是胸有成竹的笃定,而是处之不变的淡然。
  直至黎青颜开口洋洋洒洒地讲述她的观点后,烟雨先生才明白她这份淡然是为何。
  因为,她的中心点同前面四个人全然不一样。
  黎青颜把着自己的文章,眉骨压低,清清冷冷的声音飘于众人耳中。
  “学生私以为单论某一位‘名士’和‘名仕’的榜样作用,到底过于局限……”
  一句话,就将自己的文章和前面四位的分割了开,因为前面四位皆是单论了具体某一位“名士”和“名仕”的榜样作用。
  也由此句,引发了在场所有人的兴趣。
  而其后,更是振聋发聩的声音。
  烟雨先生这才第一回认真打量起了黎青颜,眼底藏不住的惊讶,身后的齐司业和几位博士亦然。
  此等见解,真的是一位十六岁的少年郎所能写出来的吗?
  黎青颜的文章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其格局。
  “不论‘名士’还是‘名仕’,他们榜样影响之范围,大部分归于学子和朝臣,但这两类人的数量,同天下黎民百姓相比,还是远远不够。”
  “虽然历朝历代的昌盛,远不只是一个‘名士’和‘名仕’或者少数人可以影响的,但事实上,学生以为可从另外一个层面去真正将‘名士’和‘名仕’的榜样作用发挥到极致,真正落到实处,于国于民有利之。”
  讲到这的时候,黎青颜声音微顿。
  “而这方法,便是需得‘名士’和‘名仕’的相辅相成。”
  其后,黎青颜的声音便是顺畅了不少。
  以黎青颜的观点而论。
  “名仕”,即为“名臣”,武能安邦定国,文有经世之才,均是能为国家呈上利民利国的国策。
  然历史观来,国策虽好,却并不是在每个阶段都能实施顺畅。
  原因纷杂,但归其根本,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乃是百姓不通其策。
  也就是说,百姓不明白这条政策好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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