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得了吧你,组合柜好几十块哪,别做白日梦了。”
  “哎,然然真是命好,都住上地主老财家的房子了。”
  妇女们叽叽喳喳地互相笑骂,有的还说上几句酸话。不过手上的动作却很利索,把宅子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把房门都敞开着,通风晾干。
  大家伙都累坏了,可林然然连个杯子都没有,也没办法招待一杯茶水。红霞嫂体贴地招呼大家伙:“走走,去我家喝杯热茶。”
  红霞嫂的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三个女人等于一千只鸭子,特别是乡下的女人们,嗓门亮,笑声大,林大关被这几千只鸭子吓得跑了。
  红霞嫂把家里的碗、搪瓷缸都用上,还借了几个杯子,给每个帮忙的女人都冲了一杯热热的白糖水。林然然还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包糖,是在供销社买的水果糖,每人发了两颗。
  这下,女人们可乐坏了,糖水甜滋滋热乎乎的,喝完了都赶紧散开回家去,地上一张糖纸都没有,全带回家给孩子解馋了。
  看着这群女人走了,红霞嫂洗了杯子,拉着林然然在院子里剥玉米粒,闲聊天。
  “你也太大手大脚了,这一散就小半斤水果糖。现在水果糖一斤可得一块六,嘶!你一出手就花了六七毛,能买两三斤细粮了!”红霞嫂吸着气。
  林然然笑道:“大家伙帮我的忙,我不能让人家白忙活嘛。”
  “她们几个是嚼了你的舌根,心里有愧!”红霞嫂不以为然。但既然林然然自己不介意,她也不好多说,转而道:“然然,那碗芋头你到底是咋做的,教教我,回头我也给铁蛋做。”
  “简单。你把芋头蒸熟,碾成泥,用细筛箩一遍。然后加点黄油……哦熟猪油和白糖,再加一点牛奶搅和,再箩一遍,就成了。”林然然道。
  红霞嫂叫了声:“哎哟!”
  林然然以为她嫌麻烦,道:“嫌麻烦也可以不过筛,就是口感没那么细。”
  “不是,你往芋泥里加了牛奶和白糖?这么金贵东西,你又是自己贴补的?”红霞嫂的厨房里没放糖——她一直锁屋里呢,铁蛋太能偷糖吃了。这些肯定是林然然自己拿出来的。
  林然然笑着道:”我包里还有一点,是城里的阿姨送我的。”
  “是这。”红霞嫂羡慕道,“奶粉可是好东西,你留给小秋补身体。下次来嫂子家吃饭,可不许拿自己的东西出来。”
  林然然答应着,心里琢磨着一件事,还没想好怎么开口。红霞嫂倒是先开口了。
  “然然,嫂子有件事儿想问你。”红霞嫂忽然压低了嗓门。
  林然然道:“嫂子,你说。”
  红霞嫂道:“你大关哥今早回来跟我说了,昨天在城里是你帮着他卖的鸡蛋,多卖了小两块呢!还换了老些东西。嫂子得好好谢你。”
  林然然心下了然,怪不得红霞嫂今早这么卖力地帮自己说话,原来是投桃报李。林然然笑吟吟道:“这有啥?也是赶巧了,我城里的阿姨想买点鸡蛋给家人补身子,这种好事儿我当然紧着咱们乡亲了。”
  红霞嫂感激道:“是是。然然你真是个热心肠的孩子。是这……嫂子家里养着三只下蛋母鸡,每个月都能攒不老少的鸡蛋。你那阿姨还要不要鸡蛋?”
  “要啊,咋不要?他们城里供销社的鸡蛋压根买不着,我阿姨她们单位都人都想换鸡蛋。不仅是鸡蛋,还有大米,白面,红豆绿豆啥的,只要是吃食,她们都肯要。”
  “那感情好!今年年景好,我家存着小二十斤红豆哪,还有江米啥的。然然,你能不能……”红霞嫂语气很小心地道,“你下回进城,再帮嫂子换一次?”
  林然然故意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成啊。嫂子,其实这次我回来是带了任务的。”
  林然然从挎包里掏出几块黄澄澄长方块的肥皂:“我阿姨她们给了我老些肥皂票,就是托我拿肥皂换点鸡蛋面粉啥的。”
  “肥皂!”红霞嫂爱不释手地捧着肥皂,可比看见奶粉还兴奋,不肯撒手:“这肥皂咋个换法?”
  “一块肥皂换七个鸡蛋,两斤大米或者面粉,豆子四斤。”林然然道。
  “我换,我换!”红霞嫂飞快地换算一下,现在农村换肥皂的黑市价可炒到了五毛钱,按鸡蛋一个五分算,林然然这一块肥皂才三毛五,太划算了!
  而且现在是卖方市场,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你等等嫂子,我晚上就能凑够鸡蛋给你。”
  “嫂子,你别急。我这儿还有好多肥皂哪。”林然然道,“还有针头线脑,胶鞋,饭盒。你的鸡蛋我还是按一个八分替你换,你能不能帮我放个风声出去?”
  红霞嫂越听眼睛越亮,把刚进门的林大关赶出去守住院门,自己跟林然然头对头,窃窃私语地商议起来。
  林然然这边形势一片大好,而林武兴家上空却是乌云密布。
  林家的屋子是村里比较体面的了,是用林建彬这些年寄来的钱盖的。是一进的院子,东西厢房各两间,东厢房住着二儿子三儿子,西厢房住着林王氏老两口。
  哦,分房的时候压根儿没人想起来通知林建国一家人,也不会有人想到要分给他们房间。林然然姐弟三个回来时,只给她们在堆谷子的杂物房里支了一张破板床。
  堂屋里贴着伟人画像,摆着一张脱漆的八仙桌,左右摆着两张椅子。这是林家人待客,开会的地方。
  林武兴一进门就直接坐在八仙桌的右首,掏出烟锅点上了。这是要召开家庭会议。
  二叔林建国,三叔林建设也都回来了。他们今天去山上开荒,跟村里大部分汉子一样,对今天发生的一桩闹剧还毫无知觉。但是看到父亲林武兴的脸色,还有林王氏那一身泥,都知道肯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林王氏一开口就道:“你这个没气性的!咋不把那死丫头拉回来,好好教训?你林家的孙女儿你还管不住了?”
  “就是,这丫头当着全村的面儿把咱家抹黑成那样儿,可不能放过她!”二婶赶紧道。
  林丹丹也撇嘴道:“她手里还有钱呢,咱们家的女孩子手头啥时候有过钱……”
  “都给我把嘴闭上!!”林武兴一声怒喝。
  顿时安静下来。别看林王氏平时咋咋呼呼的,真正说话管事儿的还是一家之主林武兴。他年轻的时候在货栈当过几年学徒,是有见识的。每当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全家人都指着这根主心骨拿主意。
  林武兴咳嗽了几声,才慢慢扫视全家:“我早就觉得不对劲儿了。建国去了,按理说他的工作也该传下来。咋然然三个孩子都给接回来了?是谁干的?”
  三叔林建设把视线投向自己媳妇儿,三婶不动声色地冲他摇摇头,林建设就不说话了。他是老三,这么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他,苦有老大扛,雷有老二趟,他等着捡便宜就成。
  果然,二叔林建国挠挠头:“啥?谁干了啥?”
  “还装傻!”林武兴重重一拍桌子,气得脖子涨红:“老大的工作,你们五十块就给卖啦?!”
  “啥?!”林建国林建设都是一脸震惊。
  “哎哟我的爹诶,您可别冤枉了我们。那五十块我们二房可是一个子儿都没摸到。”二婶立刻撇嘴道。
  “你个死婆娘!那白米白面没进你肚子里?”林王氏狠狠拧了她胳膊一下。
  二婶一蹦三尺高,窜到了自家男人背后。
  林建国不高兴了,道:“娘。你说话就说话,别老动手,这又不是旧社会了。”
  “咋?我还不能教训我儿媳妇儿了?一个个都是没良心的,有了媳妇儿就忘了娘!然然那死丫头刚气完我,你们又来气我……”林王氏双手拍着大腿,扯开嗓子嚎上了。
  林王氏小小一个身板,也不知道哪来的中气,哭嚎起来能把人耳根子震破了。她一使出这招,全家都得败退。
  果然,林武兴拍拍桌子,冲林建国道:“老二,咋跟你娘说话的?”
  林建国不吭声了。
  林武兴这才道:“别嚎了。那五十块到底是咋回事儿!”
  林王氏挺起胸膛,振振有词道:“老大丢下一家子走了,那以后咱们家靠谁去?要不是我跟他们领导闹,他们还不肯给这钱呢!”
  “糊涂,糊涂哇!”林武兴气得手抖,指着林王氏的鼻子:“你这败家的老娘们儿!能进城当工人,那是咱们祖坟上冒了青烟!多少人想进城吃商品粮呢,你个老娘们儿五十块就把这个工作给卖了,你咋想的你!”
  林王氏被他说得一头雾水,道:“那工作传也是传给然然那死丫头,我拿来换点钱还不好?”
  林武兴气得一个劲儿重复:“糊涂,你糊涂!”
  林建设脑子一转,明白过来:“娘!然然都没到招工年龄,按规定其他家属是可以继承工作的!您……您咋不跟我商量一下呢!我当了工人,那一个月就能拿二十来块,还有老些票呢!”
  “啥?跟你商量啥?我排老二,轮下来也是先轮到我。”林建国这下也机灵起来。
  “你?你连一年级都没读完,你能当工人吗?”林建设讥笑道。
  二婶气得嚷道:“丹丹他爸没读成书,还不是因为咱娘偏心你!”
  “二嫂,你这话就不对了。读不读书看个人。”三婶轻声细语地回击。
  眼看着两个儿子吵吵嚷嚷,马上就要动起手来,林武兴直拍桌子也没能喝止住他们。工作已经打了水漂,两个儿子还打成了乌眼鸡。
  “哎哟我的天爷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啕,林王氏一跳三尺高,捶着胸口嚎啕起来。
  这次不同于干嚎,她是真的悔啊,她咋没想到把工作给小儿子呢!五十块,跟儿子能进城当工人比,林王氏再也没见识也算得出来,她可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压根没人理会嚎啕的林王氏,林建设急忙对他爹道:“爹,咱们把五十块还给领导,跟人家好好说说,把工作要回来!”
  “就是!老大在城里过得那滋润,一家子住个小两间,每月还能寄十块钱回来,他们自己个儿留的肯定更多。这工作咋说也得要回来。”林建国也道。
  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全都目光如炬地盯着林武兴。
  林武兴闭着眼思索半晌,叹了口气:“老大这工作多抢手,这么久过去了,人家咋可能给你留着?”
  在全家人眼里,林武兴是无所不知的。现在他都摇头了,一句话打消了林建国林建设的希望。
  他们在这一刻都不由自主地把林王氏给恨上了。老大那个工作多么体面!穿着深蓝工装,开着汽车,能在城里住小楼房,吃商品粮,娶个像他们大嫂那样有文化又漂亮的媳妇儿。不管承不承认,他们都在心里嫉妒着老大。
  以前他们觉得自己只能当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这种念头也就是白想想。
  可当他们知道,自己曾经离这个成为城里人的天梯只有一步之遥!可他娘用五十块就给卖了!
  这种得而复失的落差,让两个乡下汉子都感到了极度的痛苦。
  没人理会林王氏,都急匆匆地回了自己屋里,打算仔细盘问自家媳妇儿。
  林家的会议就这么乱糟糟地结束了。
  林建设一进屋就劈头盖脸地骂了媳妇儿一顿:“你是咋想的?也不提醒着娘把工作给我弄来,就换了五十块钱?”
  刘敏刚才已经后悔得不行,红着眼睛道:“我咋知道这些?娘就让我去收拾老大家的东西,又没告诉我她把工作卖了!”
  林建设怒道:“你就盯着那点儿东西,盯着老大媳妇儿的衣裳,你真是……”
  刘敏嗓门一下尖利起来:“我就盯着那点儿东西?老大的钢笔,手电筒,还不是你拿着?还有萍萍和航航的新衣裳,不是我看着,早被老二家的弄走了!”
  “得得得。”林建设摆摆手,表示自己不跟她一般见识。心烦道:“当年招工就是老大运气好,把他给挑上了。不然现在吃着商品粮,住着小楼房的就是咱!还有航航,也能在城里的子弟小学读书了!”
  他们以己度人,可不会以为林建彬寄回来那些钱粮是从一家子的牙缝里省下来的,而是以为林建国肯定私藏了大半。
  要是他们能进城工作,那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还用得着在家里看林王氏的脸色?
  刘敏嘴唇哆嗦着,眼泪鼻涕直往外冒。她是真不知道这茬!
  这时候,林萍萍冲进门,哇地大哭起来:“妈,爷要我把新棉袄还给然然!”
  第24章
  林萍萍冲进屋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还说林武兴要她把棉袄还给林然然。
  林建设心烦道:“哭哭哭,哭啥哭!棉袄本来就不是你的,还就还了!”
  “我就不,这件是城里时兴的样式,大家都说我穿这棉袄好看。”林萍萍哭得更厉害了,冲她妈道,“妈,我不还!”
  刘敏脸色阴沉,冲林建设道:“这棉袄可是咱娘分给萍萍的。孩子都十三岁了,也该穿件鲜亮衣裳,总不能老捡咱穿剩下的。”
  “爹都发话了,你拗得过爹?”林建设道,“给她扯块布做件新的不就成了。”
  刘敏气得道:“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扯布?前儿才给你跟航航重新絮了棉袄,家里还添了个热水壶,哪还有钱买布?娘把钱看那紧,卖了工作的五十块我可是一个子儿没看到!倒是给鹏鹏换了三十斤的粮票,还有十斤细粮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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