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刘敏越说越委屈,林建设连连摆手:“行了行了,越扯越远。不就一件衣裳嘛,留着吧!我去跟爹说说。”
  “不用了!我自个儿来啦。”门帘儿撩起,林武兴沉着脸进来了。
  一看见爷爷,林萍萍就想贴着墙根溜出去。被林武兴喝住:“把棉袄脱下来!这屋子里老大家的东西,你们自己个拿出来。”
  听到林武兴的话,林萍萍攥紧身上小蓝花收腰棉袄的下摆,抽抽嗒嗒地向爸妈投去求助的目光。
  “爹,这是咋?你还要学旧社会抄家啊?”林建设嬉皮笑脸道。
  “你瞎说啥!”林武兴今天可没心情理会小儿子的玩笑,“赶紧的!你要等我自己动手?”
  林建设嘴巴甜会来事儿,又是小儿子,一向很得林武兴和林王氏的欢心,啥时候被这么吼过。他不敢笑了,冲刘敏使个眼色:“还不把大嫂那几件衣裳拿出来?女人就是贪小便宜,啥都往屋子里搬。”
  刘敏咬着牙根发狠,今儿在村子里她可丢人丢大发了,面子没了,可不能连里子也没了。索性撕破脸,谁也别想让她把东西吐出去!
  “没有!爹,听说大哥大嫂出事儿的时候,我可是丢下队上的活儿二话没说跟娘进城了。在城里忙里忙外,吃的喝的都得用钱,还是我自己掏的粮票。那些东西也都是娘收着,是娘看见萍萍可怜,过年了也做不上一件新衣裳,这才把然然的棉袄给了萍萍的。”
  “你咋跟爸说话哪!”林建设虎着脸道,却没真阻止的意思。
  林武兴看也不看刘敏一眼。他是老派人,平时压根不跟儿媳妇过话,这儿子儿媳的屋子他也没踏进来过。今天是破例了。
  他咳嗽一声,冲林建设道:“老三,你去,把老大家的东西都给我拿出来。”
  “爹,刘敏不是说了吗,就萍萍身上一件衣裳!你要?萍萍,棉袄脱下来还给你爷!”林建设冲林萍萍道。
  “我不给!这是我的衣裳!”林萍萍扯紧衣裳。
  看着一脸无赖的林建设,林武兴火忽然感到一阵权威被挑衅的怒火,他环顾一圈房间,大步走向窗边。
  林建设忙拦道:“爸,你干啥?”
  林武兴一把推开他,走过去提起一个樟木箱子,把里头的东西尽情往地下一倒。杂七杂八的东西稀里哗啦洒了一地!
  “这个箱子,是当年老大媳妇儿的陪嫁。我林武兴咋养出你这么眼皮子浅的玩意儿!还有这,铺盖也是老大家的吧?”林武兴一边说一边道,“是不是要等我再翻?”
  林建设已经呆了,他干笑着道:“爹,您咋这大的火气?我还,我还还不成吗?”
  刘敏忽然冲了过去,一巴掌抽在林萍萍的脸上!“她咬着牙骂:“给我脱下来!人要脸,树要皮!人家不给你你还非舔着脸穿。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配穿不!人家是城里大小姐,你是个啥?你爸是土里刨食儿的农民,你也是个乡下贱丫头,就配让卖了给人当童养媳!”
  林萍萍被打得懵了,老半天才哇地哭出来:“凭啥啊!你不是说林然然才是贱丫头,奶把她卖了就有钱给我找个好婆家吗!”
  “呸!你还说!给我脱下来,死不要脸的贱丫头,人家不肯给你还扒着,看我打不死你!”刘敏恶狠狠掐着林萍萍的肉,死命扒下她身上的棉袄。精致的琵琶扣都被她扯坏了,林萍萍嗷嗷大哭,一边躲还一边护着自己的衣裳。
  林武兴脸颊抽动。刘敏平日里说话都是轻声慢气儿,她的恶毒是藏在笑里,不经意地扎你一针儿,背后下刀子。
  现在她这一出,就跟耳光一样狠狠打在林武兴的脸上。
  他用力吸一口没点燃的烟斗,撂下一句:“收拾好了,都给我拿院子里来。”
  ……
  第二天,出了冬日的难得的太阳。红霞嫂在院子里晾被褥,林然然拿着个棒子,帮着红霞嫂一块锤被子。这时候的被子是棉花胎,外头套着棉布被套,每次拆洗外头的一层被套就成。棉花胎拿出来晒太阳杀菌,用木棒捶松,阳光下能看见好多棉絮在飞舞。
  红霞嫂道:“今儿是个好日头,你那屋子通风这么久,今晚肯定能住了。就等你爷爷把铺盖送来。”
  说曹操曹操到。铁蛋带着小秋小景飞跑进来:“然然姐,你爷带着你叔来了!还赶着一牛车东西!”
  “到哪儿了?林王氏来了没?”红霞嫂忙问道。
  “没,他们到下坡口了。”铁蛋机灵地道。
  “林王氏没来就好。”红霞嫂松口气。
  林然然却把棒子一扔,道:“我去坡口堵他们。嫂子,你快点多叫点人来,我要他们做个见证!”
  “哎!”红霞嫂明白了。
  林然然飞奔出去,在下坡口迎面碰上了林武兴一行人。林武兴打头,林建设和林建国两口子押后。他们当真赶着牛车,上头堆着几垛被褥,两口大箱子,林建设和林建国还各扛了一个大麻袋。三婶刘敏眼睛跟个烂桃子似的,脸色煞白。二婶刘爱花也是无精打采,心疼得直抽抽。
  林家昨天可以说是鸡飞狗跳。二房三房对于拿回屋里的东西,都看作是自己的了,再要他们拿出来无异于是割他们的肉。
  光是要林丹丹林萍萍把林然然的衣裳还回来,就让她们俩哭了大半宿。虽说丫头片子不值钱,到底是自己的女儿,林建国林建设都是一肚子火。
  再说二婶三婶,老大家那口子太会打扮了,那衣裳料子,那样式,一穿到身上她们顿时觉得自己也变城里人了。就算二婶体态肥胖,也硬是把自己塞进条开司米裙子里,偷偷在屋里美着。更别说那几床被褥、两口樟木箱子,还有那些锅碗瓢盆。
  林武兴发了狠,又许诺开春打了新粮,就给孙女和儿媳们一人扯一身衣裳。一手棒子一手糖,这才把他们都镇压下去。
  而最艰苦卓绝的一场斗争,却是跟林王氏的。想到去要粮食的时候,林王氏那撒泼打滚的劲儿,林武兴觉得自己的太阳穴还在突突地跳。
  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当然要尽善尽美。林武兴冲林然然和蔼道:“然然啊,爷爷把你们的行李都搬来了。你瞧瞧,你妈陪嫁的箱子,你们姐妹的衣裳,都在这儿。还有细粮粗粮各五十斤。”
  “是吗?”林然然轻描淡写地反问。
  “这可不!然然,怕你饿着,你爷可是把咱家过年包饺子的白面都给你搬来了!”林建设也忙笑嘻嘻道。
  他们说话故意抬高了声音。而且来的时候,他们也学着林然然昨天的样儿,绕着村子走了一圈。
  昨天林然然拿着两个破碗闹那一出,现在村里人一见林武兴就指指点点。他今天发狠舍出这些东西,就是要把被扒下的脸皮再贴回来!
  林然然走过去,绕着牛车走了一圈,背着手没碰车上的东西,反而关心道:“您把东西全还回来了?奶能同意?”
  ”咳。然然,你奶她年纪大了,又没文化,有时候犯糊涂,你别跟她一般见识!你们是爷爷的亲孙女亲孙子,爷不会委屈你们的。”林武兴干咳一声。
  这会儿,村里人闻到风声都赶了过来。看着这一幕交头接耳。
  “林家老大在城里果然挣下不老少东西,瞧瞧这些家当!”
  “人家是工人,一个月挣多少钱啊!”
  “那樟木箱子,当年林家大儿媳陪嫁的,眼红死个人了。”
  “啧啧,一百斤粮食,林武兴还真舍得。他这个人倒是不错,都是林王氏那老婆子使坏。”
  林然然却是气定神闲地站在那儿不说话。
  林然然把他堵在这儿,被人看猴戏似的,林武兴也有点不悦,道:“然然,你叔他们扛着粮食,沉。让他们给你搬家里去。”
  “不急,公证人还没来呢。”林然然弹弹指甲。
  林武兴一愣:“啥公证人?”
  “那不来了吗?”林然然一指。
  红霞嫂领着林大富和大队上的几个骨干来了,身后还浩浩荡荡跟着一群围观的村民。林武兴右眼皮一跳,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林大富站在高地上,掏出张纸,煞有介事道:“昨天然然给我写了张财产清单。现在就照着这个,一一盘点。”
  “这!”二婶急眼了,“啥清单?一个丫头片子说啥就是啥了?”
  “闭上你的嘴!”林武兴怒斥,对林大富道:“老大家的东西都在这儿了,我一样也没留。”
  林武兴心里也是后怕。这丫头太难缠了,居然想得出这一招。还好他是发狠要做个样儿给村里人看,一样老大家的东西也没留。
  就是林王氏死活扯着大儿媳妇的一床羊绒毯子不放,他也硬是抢回来了,现在林王氏还躺在床上哼哼呢。
  林然然慢条斯理道:“我知道。但是分家分家,还是分清楚的好,今天村里最有威望的几位叔伯都在,还有村里的各位乡亲,就请大家为我做个公证。”
  不动声色的马屁说得众人心头舒坦,大队支书把烟袋在鞋底磕磕,道:“是这个理儿。大队长,开始吧。”
  林大富把单子凑到眼前,清清嗓子开始念:“樟木箱子两口,生铁锅一口,铺盖卷儿四床——”
  随着清单一一念下来,村里会计和红霞嫂就上前点数。这个清单是林然然昨天绞尽脑汁写出来的,一些细软就没办法记在上头了。
  “清点完毕。”林大富吞了口唾沫,嗓子发干。
  会计和红霞嫂点完,道:“没错。东西都在这儿。”
  “还是林大爷办事地道!”
  “可不是,人家当年可是个体面人。”
  村里人都纷纷夸奖起来。林武兴脸上流露出自矜和满意的神色。他林武兴就干不下那没骨气的事儿!
  “然然,那把东西都给你送回去?”林武兴道。林建国就上前去赶车。
  “慢着。”林然然出声了。
  “你还想咋?”林武兴皱起眉头,有点不怒自威的意思。
  其他人也对林然然指指点点。林武兴都把东西给送回来了,林然然咋还咬着不放?那可是她亲爷爷。
  林然然慢吞吞扬眉:“爷,这粮食也是分家的?”
  “是哇。”林武兴道,“你们啥粮食也没有,总不能饿着肚子。”
  林建设瞟了众人一圈,高声道:“爷爷怕你们三个孩子饿着,这可是从全家人的牙缝里省下来的,你还有啥不满?”
  “三叔,您这话就不对了。今年的口粮,按人头我们全家可是能分到三百来斤的。”林然然笑。
  林武兴眼前一黑。三百斤!她咋敢开这个口!
  “死丫头,你疯了你!你爹妈都死了,三个孩子也没下田干过活,你凭啥分粮食?”二婶嗷一声窜里起来。
  “哦对,我爸妈死了。那单位给的五十斤白面和五十块抚恤金,也请你们一并还给我。”林然然一拍脑袋,冲二婶露出个感激的笑,“多亏二婶提醒我了。”
  “你,你……”二婶捂着气疼的肝,说不出话了。别说是二婶,就是林建设林建国,脸也彻底黑了。这年头,粮食就是命。这死丫头是要他们的命啊!
  然而他们压根不会去想,这粮食本来就是属于老大家的。
  林然然直接转头,冲林大富道:“大富叔,麻烦您给查一下,我们一家五口人今年分了多少粮食。”
  林大富心里直打鼓,掏出公分本儿。这丫头简直成精了,昨天特地提醒他带公分本儿过来。她是一早就算到了这茬啊!
  “按照人七劳三的分配规定,林建彬一家五口分到的粮食总计是308.6斤。粗细粮比例是七比三。”林大富念道,又对会计道,“没错吧?”
  会计肯定地点点头:“没错儿!”
  “爷爷,您听到了。”林然然向林武兴道。
  “然然,你们几个小孩子要这么多粮食干啥?咱们家真不宽裕,这些粮食可是全家挨饿给你们省下的。”林建设循循善诱。
  林建国脾气暴躁,道:“往年都是这么个规矩,你们家就分一百斤,你爸都没说啥!”
  林然然冷笑着反问:“哦!我爸不说啥,我爸的工资月月给家里寄,过年过节哪次慢待你们了?拿我爸的钱盖了房,你们住着,一声不吭还给分了,一间也没给我们家!年年分粮食,三百斤就给我们家一百斤,你以为我们在城里就不挨饿?”
  二婶见丈夫被顶得脸红脖子粗,顿时窜起来:“那是他活该!”
  这话简直了!林武兴脑子里嗡地一声,来不及阻止。林然然一下子声高了,冲周围人哭诉道:“大家伙听听,好人没得当!我爸为这个家贡献了多少,大家有目共睹。我爸为了让父母兄弟多吃几口饭才少分粮食的,现在倒成活该了!”
  “人在做天在看,林建国家的,你积点儿口德吧!”红霞嫂怒道。
  “咋有这么黑心的兄弟?”
  “林王氏教出来的儿子还有个好?林家老大那是歹竹出好笋!”
  “呵呵,背一百斤粮食来还到处说,像白送给孙女儿似的。感情是人家该得的!”人群里不知道谁讽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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