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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娘,今天这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孙庆华穿褐绿色夏衫,瘦长脸,只下巴留了一绺胡须,儒雅不失威严。
  虽然早就有预料,但听见亲儿子这么质问自己,老太太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道:“在你心里,你娘就是能干这么下作事的人?”
  孙庆华没说话,老太太苦笑一声,摸了摸鬓边的白发。
  也许这个府里很多人都忘了,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但孙庆华知道,老太太自己也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老太太不是孙老太爷的发妻,她不过是个填房,大爷孙庆斌才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
  可老太太把孙庆斌养废了,孙老太爷死后,几个庶子都让她分家了出去,这个家就留着给她儿子来当,也只能是她儿子来当。孙庆斌是被养废了,也是老太太要顾忌点名声,不然孙庆斌也留不得这家里。
  能做到这一切的老太太,又怎么会是善茬,当年对付那些姨娘通房们,她的手段可从来不差。这些事别人不知道,作为亲儿子的孙庆华不可能不知道,所以今天这事发生后,孙庆华下意识就觉得是老太太的手笔。
  为何?
  给王玥儿挪位置,还不让孙家落一个刻薄之名。
  “如果是你娘做,我会做得这么漏洞百出?你别忘了还有大房那一家子人。”
  是啊,还有大房。
  只是孙庆斌历来是个诸事不管,只顾吃喝玩乐的性格,黄氏粗俗不堪,下面几个儿子一无是处,都是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所以孙庆华根本没将他们放在心上。
  甚至之前胡氏和孙闻冒、黄氏演的那场戏,他也觉得是大房不想惹事,故意来哗众取宠的。
  “这么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孙庆华估计也是糊涂了,竟说出这种话,惹来老太太诧异一瞥。
  “你别忘了闻城八月大考,方氏偷人被闻城知道了,难道就没有影响?!”
  怎么可能没有影响?说不定大房还会派人去‘好心’通知孙闻城,就等着他大考失利。只要错过这次,又要再等三年,而三年里足够发生很多事。
  后宅的手段就是这样,看着不显山露水,实则直攻人心。钝刀子杀人才最疼,老太太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让她从没放在眼里的长子,就变成这样了。这样的转变不是一蹴而就,而是近些年才渐渐露了端倪。
  也许孙庆斌早就洞悉后娘的险恶用心,只是隐忍不发,也可能是回想以往,才发现其中包藏的口蜜腹剑。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可维持了这么多年的面子情,没有确切证据,老太太不会和长子翻脸。
  毕竟孙家还有宗祠,还有些族老们和亲戚们,她不敢做得太过。
  听了老太太的话,孙庆华冷汗直流,汗颜道:“娘,对不起,儿子不该误解你。”
  老太太摆了摆手:“罢,这事你别管,我心里自有主张,他们这么一弄倒也好,有了他们的‘美玉在前’,后面再有人做什么,对闻城那里也有交代。”
  “娘,你的意思是?”
  第7章
  孙庆华目光惊疑闪烁。
  老太太笑看着他,笑得很慈祥:“我前儿收到一封信,是闻城的师娘南吴夫人派人送来的,夫人还派人送了些当地土特产,我看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有和我家结亲之意。你说闻城若是娶了吴家的女儿,如何?”
  “闻城何时和吴家的女儿?”显然这个消息有点出乎孙庆华的意料。
  “闻城天资聪慧,相貌堂堂,会被姑娘喜欢也是正常。娘只问你如果这门亲事成了,是好还是不好?”
  那自然是极好的,南吴先生虽身在山野,不入仕途,但其在朝中做官的学生却不少。且吴家也是江南一代颇有名望的世家望族,更重要的是南吴夫人,她本身并不惹瞩目,但其父姓宋,如今身居阁老之位。
  如果孙家能攀上宋家和吴家的关系,就不提孙闻城了,哪怕孙庆华也受益无穷。这将会是一门比当初和方家,更好的亲事。
  孙庆华神色复杂。
  老太太笑看了他一眼:“怎么?觉得不好?”
  “我以为……”
  “你以为娘一心就想把玥儿嫁给闻城?”老太太失笑感叹,老眼绽放出睿智的光芒:“你以为你娘真的老糊涂了?我是心疼玥儿不假,心疼她幼年失怙,可我也心疼闻城。她没有母家,闻城娶了她并无助益,若是能得平妻之位,自然是极好的,可若不能,那只能说是她的命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且孙庆华从来不管后宅之事,除了嘱咐老太太不管做什么,千万不要误了孙闻城,也说不了其他。
  二老爷孙庆华走了,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可到底发生没发生,彼此心里都清楚。
  *
  过了端午,天就一天比一天热。
  方凤笙怕冷又怕热,不过今年不像往年,逢到用冰的时候,管事那里总是推了又推,属于凤笙的分例早早就送了过来,还说不够派人来吩咐一声,就会让人送来。
  有了冰,炎炎夏日就好过多了。
  问秋堂次间,槛窗大开,挨着墙的酸枝木条案上放着冰盆,有微风拂进,晕得满室清凉。
  “奴婢听人说,老太太这两日身子不好,让人请了玄妙寺庙的和尚来做法。熙梧堂这几日烟熏火燎的,怪不得这几日免了姑娘的请安。”
  凤笙盘膝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床几上摊放着几本书,她面前则放着几张宣纸,手持一管狼毫小楷笔,时不时在纸上写着什么。
  “姑娘,你说这梦魇了请和尚有用吗?什么是梦魇?是做噩梦了?”知春好奇问道。
  凤笙笑了笑:“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梦魇过?”
  “奴婢才没有梦魇过,奴婢听人说,睡觉梦魇的人是亏心事做多了,才会被魇着,奴婢又没有做过亏心事。”
  话说完,知春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对凤笙吐着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综合起来,知春也是个挺调皮的丫头,只是这一面也就在方凤笙面前展现过。
  “你啊!”凤笙无奈地摇了摇头。
  “对了姑娘,奴婢还听说一件事。”
  “什么事?”知春可不是爱藏话的性子,她这欲言又止的,引起了凤笙的好奇。
  “前两天府里不是来了位贵客吗?二老爷特别重视,将贵客安排在榕园里,并下命闲杂人等无事不得乱闯。”
  这事凤笙听知春说过。
  “然后呢?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卖关子了。”
  “奴婢不是卖关子,奴婢是怕您忘了这件事。然后昨天大房的三姑娘和二房的四姑娘,两人带着丫头在湖边嬉戏,不知怎么就闯进了榕园,似乎冲撞到了那位贵客,被园子里的人扔了出来。”
  呃?
  榕园临着静湖,是整个孙府风景最好的地方,也是孙府的客院。孙庆华作为绍兴知府,免不了会有些官场的友人或者大人们照访,这榕园就是专门招待贵客的。
  但是把两个云英未嫁的姑娘,从里面扔出来?
  凤笙眨了眨眼。
  知春抿着嘴笑:“反正挺狼狈的,四姑娘当时哭得伤心欲绝,很多下人都听说了。今天二太太给四姑娘找了大夫,开了些跌打损伤的药,据说四姑娘是摔伤了屁股。”
  好吧,方凤笙总算明白知春的笑点在哪儿了。
  她也没忍住,笑了起来。
  “奴婢听人说,那住在榕园的贵客,是位长相十分俊美的公子,奴婢猜二姑娘和四姑娘是不是看中那位公子了。”
  知春没说错,就是说得还太浅,让方凤笙来看,估计那位贵客非同一般,所以孙家生了攀附之心。
  在孙家待得越久,凤笙越厌恶这个地方,表面道貌岸然,实际上背地里都是些鸡鸣狗盗之事。让两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去攀龙附凤,也不知到底怎么想的。
  小蝶从外面走进来,在次间门外站定禀报:“四奶奶,老太太招您过去一趟。”
  凤笙放下笔:“有说什么事吗?”
  “奴婢不知,来人只说请四奶奶去一趟。”
  凤笙下了榻,知春帮她将鞋子穿好,她又去换了身见人的衣裳,带着知春往熙梧堂去了。
  *
  知春没说错,熙梧堂真是烟熏火燎的,庭院里还能看见做法时留下的痕迹。
  天气本来就热,虽然有风,但也吹不走那股仿佛什么被烧焦了的气味。
  几天没见老太太,她的变化很大,似乎人一下子老了许多。
  头上戴着额帕,半靠在软枕上,神色委顿。周妈妈正在给她喂药,凤笙行了礼,老太太将口里的药咽下去,才抬了抬手。
  “行了,不用这么多礼,今儿叫你来,也是有事。”
  “不知祖母有何事吩咐?”
  老太太没说话。
  旁边的周妈妈道:“老太太最近身子不妥帖,也找大师看过了,大师做了法,说还需一名家中的晚辈帮老太太抄经。大房的几位少爷,四奶奶是知道的,四少爷不在,几位姑娘都还小,字写得也不好。老太太想起这府里数来数去,也就四奶奶字写得好,连四少爷都赞不绝口,便想请四奶奶帮忙抄经。”
  “祖母有事,孙儿媳当服其劳,怎么能说是请呢。祖母既然看得上凤笙的字,凤笙自然是愿意的。”
  “大师说抄经者要抱着一片虔诚之心,为老太太祈福。”
  “那是自然。”
  正说着,丫头捧着托盘走了过来,其上放着一卷经书,其上写着《地藏菩萨本愿经》几个大字。
  “大师说要将这卷经书抄九遍,九代表着无穷大,也代表抄经者虔诚之心无穷大。”
  九遍,那要抄到什么时候?
  知春眼神诧异,方凤笙目光闪了闪,还是做微笑状。
  “另外大师说,老太太命里缺水,所以抄经的地方最好临着水。奴婢跟老夫人看了看,府里也就临碧轩那里多水,所以四奶奶……”周妈妈顿了顿,似乎也觉得这要求太多了,有点不好意思:“奴婢已经命人将那里收拾过了,东西都是齐备的,四奶奶只用每天白天过去,晚上是可以回问秋堂的。”
  老太太咳了一声,道:“凤笙,辛苦你了。”
  “祖母说哪里的话,为长者尽孝本该是晚辈应做的事。”
  “奴婢在这里替老太太谢过四奶奶了。”
  *
  次日,方凤笙去熙梧堂请过安后,就带着知春去了临碧轩。
  临碧轩位于孙府的后花园,临着静湖。绍兴多水,这湖里的水就是从府河引进来的。湖边种满了柳树,一到夏日,凉风习习,最是舒爽不过。
  这里也是整个孙府风景最好的地方之一,仅次于榕园。
  望着不远处那处隐没在葱郁树木后的屋宇房脊,正在帮凤笙整理笔墨纸砚的知春,说:“姑娘,这里离榕园挺近的嘛,二老爷说让各房约束女眷和下面的丫头婆子,榕园附近不得擅闯擅入,也不知道我们这算不算是擅闯了?”
  凤笙不用看,就知道这件事,其实早在刚到临碧轩时,她就发现了这一点。临碧轩是个水榭,临着静湖而建,榕园也是临着湖建,两者之间就隔了条林荫小道。
  “是老太太让我们到这里来抄经,两处毕竟隔着地方,只要你我二人别乱闯,剩下的就跟我们没有关系了。”
  知春总觉得姑娘话里有话,但让她来想,她又想不出什么意思,只能当是自己多想了。
  她去打水给凤笙净手,凤笙来到案前坐下,闭目片刻,方提起蘸了墨汁的毫笔,在宣纸上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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