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可是他们很怕皇上犹犹豫豫,没有足够的雄心魄力,最后不了了之,让他们在死后也不能甘心合眼。
  “有公肃这句话,我们师兄弟就可以放心了。愚兄会写信给老师,黄宗羲先生,王夫之先生等等有识之士,将此事详加说明。相信几位先生都会重新思考,尽快做出决断的。”
  “关于公肃着急我们进京的原因,愚兄也大体明白了。公肃是想让我们出面,在这几个学院里面教授儒家四书五经科目,缓和一下皇上和程朱学派的矛盾?”
  徐元文大人真的心里苦,他害怕皇上哪天准备充分,不想忍了,不光会发落熊老大人,还牵连到他三弟身上。
  “平之兄,公肃是实在没有办法了。熊大人乃是三弟乾学的授业恩师,公肃总不能见死不救。”
  “公肃认为,姑父的学说,不光是发展了儒家经典,更是直接批判了程朱理学,以及一些阳明心学的偏激言论,与目前皇上,太子殿下的行事风格很是相符。皇上和太子殿下,也一直都对姑父的人品学问很是尊敬。”
  “而汉人儒家这方面,以姑父在江南士林的地位,程朱学派也会给你们这个面子,毕竟大家名义上还都属于儒家文化。
  “因此,有你们三位在中间缓冲,皇上和程朱学派暂时就不会这么剑拔弩张,直接撕破脸皮。当然,如果能邀请到黄宗羲先生或者是他的学生来学院任职,那是更好。”
  师兄弟三人互看一眼,同时有了决定。
  既然皇帝老儿和太子那个小金童下定决定要大干一番,富国利民,身为汉家的读书人的他们,当然也不能落后了。
  没瞧见黄履庄那个墨家的痴小子,在太子殿下的“玩具处”混的风声水起的模样?他们儒家的文人又岂能都是老古板,软脚虾?
  于是有点儿露出本性的王启之,走上前用力的拍了怕徐元文大人的肩膀,嬉皮笑脸的玩笑道:“公肃兄你尽管放心,虽然程朱学派那些“假和尚”确实不讨喜,可好歹大家都认识多年了,自是不会袖手旁观。”
  “以后有我们和那帮天天喊着“存天理,灭人欲”,“三纲五常”的“假和尚们”打擂台,他们也就没空去找皇上和太子殿下的麻烦了。”
  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以前,大家一起跟着顾炎武先生进学,意气风发,指点山河的年少时光,徐元文大人忍不住的笑了起来,“谢谢三位兄弟仗义相助。”
  “公肃还有一个消息,你们应该会感兴趣。皇上已经决定邀请梅文鼎先生进京讲学,或许还会让他担任太子的算学历法老师。另外石溪道人也将会不日到京,担任太子殿下的书画老师。”
  王启之冷哼一声,“那帮真和尚就是鼻子灵,窜得快。”
  “公肃兄,王翚和王原祁都在京城,皇上怎么会同意石溪道人进宫?” 这天下人谁不知道满人皇家对于佛门的忌讳。皇上居然敢让太子殿下跟着石溪那个脾气古怪的僧人学习书画?
  姚谨之此时开口问道:“可是画风不同的原因?”
  虽然大家都说王翚以清丽之笔,名倾中外,王原祁以高旷之品更胜一寿。
  可是以太子殿下的灵性,他当然可以发现,王翚的画风虽然集百家大成,圆浑雍容,却是用笔刻意,构图拥挤。王原祁虽然也是学习黄公望的画风,用笔沉着,肆意山水,但是笔墨钝滞,格局平庸。
  “谨之说的不错,石溪道人的画风笔法,性情为人更适合教导太子殿下。”
  徐文元觉得,皇上估计只是让太子殿下随手学学书画,又不需要太子殿下将来做个画家,当然也就更不想让王翚或者王原祁这些臣子,把太子殿下的灵性给教导没了。
  更何况,石溪道人还是以佛家代表的身份,进宫授课。此举正好可以告诉天下人,佛门中人对于皇上和太子殿下实行改革的支持态度。
  文平之稍作沉吟,接着问徐元文大人,“如此说来,太子殿下当是还需要一位书法老师或者音律老师?”
  “正是如此。”徐元文大人丝毫不奇怪文平之的想法。他们江南士林也确实是应该,推荐一个人进宫接触太子殿下。
  “说起来这书法老师,里面还有一桩公案。当时皇上是已经决定了的,让汤斌大人做太子殿下的老师兼詹士府詹士。”
  “但是太子殿下本人不同意。其实太子殿下在关于给汉人女子放脚那件事中,就已经表明了他对于程朱理学那些“三纲五常”的不满。”
  “皇上也曾经和臣子们提到过,太子殿下认为汤斌大人是个可以造福一方百姓的父母官,进宫做老师讲学却有些不合适。”
  “于是疼爱太子殿下的皇上,就把汤斌派到了云南任职,恢复当地生产。汤大人举荐钟大人作为太子殿下书法老师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后来皇上倒是曾提过,让傅山先生进宫做太子殿下的书法老师,但是傅山先生以老迈为由,没有同意。于是此事就一直拖延至今。”
  “惭愧,愚兄刚刚想的也是傅山先生。傅山先生不光书法一绝,对于老庄思想更是深有研究,应该是极为符合太子殿下的要求。”
  王启之听到这里,建议道:“师兄和公肃兄不用担心,你们看我们老师那么倔强的脾气,现在不也是软化态度了吗?傅山先生应该也会如此。我们请老师给他的好友傅山先生去一封信,劝劝看?”
  “新办的学院都要把庄子和墨子,韩非子和孔子一起拜祭了,他这个“庄子的大弟子”还不赶紧的出来溜溜,天天躲在家里做什么?”
  “有道理。待会儿正好在给老师的信中提及此事。”姚谨之很是赞成。“这个沥青的官路一修出来,南北书信来往真的是方便快捷了很多。”
  “可不是都这么说嘛?谨之,你可能还不知道,皇上修这个沥青路,乃是有大用处的,叫大清国长远规划之一。” 徐元文大人顿了顿,“三位兄弟,今儿我们也就在这里随意聊聊。公肃说的消息暂时还没有公开。”
  “我们几个人的嘴巴,公肃兄敬请放心,绝不外传。”王启之抢先回答。
  “公肃自是清楚你们的为人,不过还是要嘱咐一句。” 徐元文大人笑了笑,接着说道:“天津的几个作坊工厂,三位好友可都有听闻?”
  “当然听过,来此之前,我们刚好陪着满心好奇的老师去天津四处逛了逛。那几个军工厂虽然不能进去参观,但是光现在快要建设完成的天津港,就把老师惊喜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不得不说,朝廷这次真的是大手笔。”
  “那你们也应该都知道,那几个大工厂和民间的几个官办作坊里面的大型蒸汽机。据公肃所知,玩具处正在研制一个叫“拖拉机”的自动器械,类似于把马车和蒸汽机合在一起。”
  “等到实验合格投入生产使用,拖拉机就会在沥青路面上往来驰骋,无需马力拉动,它会自动的跑起来,有人坐在里面掌控好方向即可。”
  “就好比黄履庄以前研究的那个自动二轮车一样,目前也正在改进。可以想象,将来大清的老百姓出远门有拖拉机,走亲访友就用自动二轮车,你们说这多方便省时间?”
  ···
  “公肃兄,你说的这些,让我们师兄弟好想亲自见见太子殿下。”这回轮到姚谨之师兄弟三人苦笑了。
  凭白的被这么个天大的消息砸在头上,哪怕他们都是文弱书生,却也着实激动难耐,心动不已啊。光是想象着亲自驾驶那个拖拉机跑在沥青路上的情景,就让人兴奋不已,心驰神往。
  徐元文大人哈哈笑道:“三位好友别着急。绳祖兄也想见见太子殿下,正好与你们一起。公肃明天就给皇上提折子恳请,以太子殿下对姑父的尊重,应该会抽时间面见你们。”
  “公肃这里还有一件非常紧要的事情,要和三位好友细说。平之兄,启之,谨之,公肃等了你们这些天,有很多事情要和你们说,请勿见笑。”
  王启之立刻接口道:“公肃兄快快说来,我们今儿刚进京城的时候,发现京城的巨大变化,真的是跟土包子进城一样。正是需要你帮忙指引说明。”
  一向自负走遍天下的他,一想起今天站在那已经建设一半的南城城区,看到的那些热火朝天,生机勃勃的景象,就心潮澎湃。
  南城现在规划的,不亚于皇城的大气精致不说,更难得是房屋的造型,新颖别致,整齐划一,方便干净,真的是让他大开眼界。
  当然了,他看了半天,也没看懂那个建筑材料是什么新物事,可不是就显得他跟个没见过市面的土包子一样吗?
  “放心,明天让家丁带你们四处逛逛,京城这一年来的变化,确实是很大。”徐文元乐哈哈的应承。
  “本来应该是公肃陪三位好友逛逛,只是最近实在是抽不开身,休沐日也想要上值。所以才要趁着现在的时间,把那件天大的大事先给说明白了。”
  “既然时间紧要,要说的事情又多,我们四人今晚秉烛夜谈也行。” 姚谨之微微一笑。
  “都一把老骨头了还秉烛夜谈?”徐元文大人失笑出声,随即收敛表情,一脸肃穆庄重,“公肃刚刚要说的事情,就是皇上因为想赶在今年“秋审”大典之前,把《大清律》修订出来的事儿。”
  “现在翰林院暂停了《明史》的编纂,会同六部科道官员一起,加急编修新版本的《大清律》。”
  “可是这次《大清律》的稿件,不是以往的《大明律》,而是皇上根据太子殿下的意思直接命令翰林院官员书写的。”
  “公肃这两天还只是看了其中的几节,却是震撼的不能自已,热血沸腾。太子殿下不愧是“金童转世”,让绳祖兄和一帮支持改革的官员们都叹为观止,惊为天人。 ”
  “如果不知道实情,只看那些律法条文,公肃真的会以为,这是哪位律列大家把黄宗羲先生的思想,继承并且发扬光大了。”
  对律法颇有研究的文平之忍不住插言问道,“公肃说的可是黄宗羲先生主张的“先治法后治人”,“天下法当为天下万民服务”?”
  “要以具体的律法条文限制士族和贵族的特殊权利,保护和维护各个阶层老百姓的权利等等,“以民为本”,而不是“以士为本”的律法思想?”
  “正是如此。稿件中的内容,在有些方面,甚至比黄宗羲先生的主张更为大胆具体。”
  “比如对于商人们“三代内不可科举”的放宽;对于匠人们必须额外服从缴纳的“匠级制度和班匠银”的废除,如此等等,都是开历史先河,震古烁今,功彪青史的举措。”
  徐元文大人忍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所以,公肃这几天天天加班加点,斗志昂扬的和志同道合的同僚们一起,与那些保守派们大臣们据理力争,吵闹不休,就差撸袖子干一架。”
  “那么倔强的绳祖兄也忍不住加入《大清律》的修订,今儿我把你们到来的消息告诉他,他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没舍得回来,只是让公肃转达他的问候和歉意。”
  “平之兄,启之,谨之,这一场和保守派的口水仗,我们必须赢,不能输,而且要赢的彻底,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退让。”
  “因此,公肃尽管知道诸位都是闲云野鹤之人,还是要开口恳请三位好友务必帮忙。”说着话,徐元文大人还给三位好友鞠躬行了一礼。
  “绳祖兄虽然已经写信给他的老师黄宗羲先生和他的兄弟们,公肃也给姑父和一些熟知的好友写了信让他们迅速的赶来京城。
  “但是既然三位好友明天也写信,公肃恳请,在信中顺便跟着劝劝,黄宗羲先生也好,傅山先生也好。甚至是公肃的姑父,如果身体允许,也请帮忙劝劝,表达一下支持的态度。当然,最好是都能亲自来一趟京城,给我们助助阵势。”
  师兄弟三人又对视一眼,都看懂了彼此眼里的凝重。
  文平之代表师兄弟们发言,“此乃华夏一千多年来的盛事。公肃你放心,我们既然有幸得知,岂有不参与的道理?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去做“博学儒”考试,结束后直接去翰林院找公肃和绳祖。”
  “今晚上我们就会写信,告知江南所有心系民生的有志之士。让他们都尽量迅速的赶来京城助阵。”
  满人皇帝大力发展工商经济,是让国家强大,没有外患;老百姓吃饱穿暖,衣食无忧的大好事。可是这个律法的修订,却是关乎改革能持续多久,影响后世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的大事件。
  徐元文大人点点头,“可不是吗?大家都在说,这是华夏大地千年来的最盛大的事情。本来是应当同心协力把这件事情办的漂漂亮亮的,可是总有些放不下私利的拦路虎。”
  “当年公肃进京时,姑父曾勉励公肃,“有体国经野之心,而后可以登山临水;有济世安民之略,而后可以考古论今。”公肃现在只觉得,只要能把这个《大清律》如愿以偿的修订出来,此生,死而无憾。”
  第85章 电
  闻言, 文平之先生也是感慨万分,“这些年我们跟着老师游学各地, 还以为此生就要放下从小苦读诗书,济世救民的抱负, 寄情山水了。”
  “却是没想到,当今皇上会如此用心,居然派人跟着保护老师,在危机关头救下了他老人家的性命。更没想到,一转眼间,华夏大地会有今日这样蓬勃发展的大好局面。”
  “既然苍天怜悯,让我们这些历经波折的江南文人, 赶上了这个翻天覆地,旋转乾坤的大变革,刚刚开始的时候。不论最后结果如何, 都是不负此生了。”
  姚谨之先生认真的听着好友和大师兄的“以身报国”的决心,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端起面前的茶盏, 品了品这闻名天下, 当今皇上最喜欢的碧螺春。
  傍边王启之先生却是耐不住兴奋的大声喊了一嗓子,“对头!就是这么个说法儿,有幸赶上了, 当然要撸袖子大干一场。”
  在这个朝野震动,文豪学子们纷纷响应,农工商阶层兴高采烈, 欢欣鼓舞的时候,小太子本人却并不知道,整个朝堂乃至天下万民,对于现在修订的《大清律》的各种激烈反应。
  他还是每天按部就班的做功课,练大字,练习功法,再抓紧一切空闲时间,口述《大清律》稿件的剩下部分。
  于是小太子也就不知道,朝臣们对着他提供的稿件中的一个字,词,或者是一个标点符号,都是互不相让的据理力争,一个个的,怒目相向,急眉赤眼,面红脖子粗的模样。
  更是无缘亲眼得见,那个吵吵闹闹的场面,是如何的乱作一团,乌烟瘴气。
  这些平时都端着个清贵出身的架子,一派斯文儒雅的朝臣们,就和市井妇人们对战骂街一样吵闹的难分难解。唾沫飞扬,声嘶力竭的大吼大叫着,有的脾气暴躁的大臣,甚至直接就是拍桌子撸袖子。
  当然,康熙皇帝也不会让任何人打扰到小太子的日常生活和学习。
  这几天他自己都躲了起来,只和礼部尚书阿嘞尼大人,还有刚刚游遍南方周边多个国家,归来京城修整的恭亲王常宁几人,嘀嘀咕咕的做各种算计安排。
  狠狠的出一口气,回敬一番沙俄和西方国家在大清打探情报,发展间谍的事儿就不用说了,还有怎么顺利的开始开发东三省的黑土地,和老家的满蒙老王爷们扯皮的事儿;以及这次北巡的时候,怎么成功的利用一支枪一颗糖,忽悠住蒙古各部台吉的事儿。
  如此这些,都是需要阿嘞尼大人的这张嘴皮子,和已经历练出来的恭亲王常宁那混不吝的无赖名声,先把戏台子给搭起来,康熙皇帝才好在众人的热情期待中,隆重出场。
  所以,康熙皇帝对于目前朝堂上保守派和改革派的激烈争执,就是这么无赖的不管不问,不做任何评价,甚至不见任何相关大臣。
  一边天天乐呵呵的看着臣子们上演各种文武大戏,一边心里暗搓搓的想着,等你们吵闹的都没有力气了,嗓子哑了,就到了他这个皇帝隆重登场,做个“公平公正”的总结的时候。
  这天早膳过后,康熙皇帝看着朝阳娇艳,红霞满天,就带着小太子逛到了御花园的荷花池。
  尽情的欣赏这些在七月清晨阳光的照射下,生机勃勃的抖动着露珠儿,活力满满的舒展着花瓣儿,迎风起舞,千姿百态的芙蓉花。
  “拥红妆,翻翠盖,花影暗南浦。波面澄霞,兰艇采香去。”
  沉浸在这“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的景色中,闻着扑面而来的阵阵清香,康熙皇帝觉得唐诗宋词中,宋朝高观国先生在那首《祝英台近》中,“拥”“翻”二字用的实在是贴切无比。就准备酝酿酝酿情绪,也来作诗一首,抒发抒发自个儿此时此刻,这份欢喜心动的心情。
  可他深思片刻,无意中这么转头一看,却发现,他最宠爱的小太子,拿着个小刀片,轻轻的那么一划,就把荷花池边上开的最好的那朵,“欲敛娇红向人语,与绿荷,相倚愄”的芙蓉花,毫不留情的给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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