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自打跟着萧淑云住下,林娇的日子却是顺心如意,快活得不行。萧淑云又请了女先生过来,教她识文断字,还专门请了个绣娘,隔两日,便来指导她纹绣。
  “姐姐!”林娇兴冲冲提了一副字儿进来,在萧淑云面前的桌子上摆好,就献宝一般兴冲冲道:“姐姐你看,娇儿这字写得好不好。”
  萧淑云搁了茶碗细细一看,果然比之以前,好得很,不由得欢喜地捏了捏林娇的脸,笑道:“进步极快,娇儿果然用功了。”
  林娇得了夸奖,正是喜不自胜,扭股儿糖一般挂在萧淑云身上,缠磨着,她这么用功,要萧淑云买什么东西犒劳她,忽听得门外三朵隔了门帘子,很是欢喜道:“娘子,章家的大爷来了呢!”那脸色,立时就拉了下来。
  她不喜欢那个什么姓章的,整日里一副色眯眯的模样,盯着她姐姐看个不住。她喜欢孔家哥哥,为人端正,虽然也很是喜欢姐姐,可那双眼睛每每看过来,却恍如姐姐给她的那一串儿琉璃玉珠,澄净明朗,再没有什么叫她一看,就要心生厌恶的神色来。
  可偏偏舍弃孔哥哥,选了这人的,又是姐姐。她一个小孩子,也不敢多嘴。于是将案桌上的字叠了起来,林娇板着脸道:“姐姐,我还有功课,就先去了。”
  萧淑云晓得林娇不喜欢章怀毅过来,每每瞅见章怀毅,立时就要躲得远远儿的。于是抚了抚她的小脸儿,柔声道:“功课要紧,可身子骨更要紧,不必太过刻苦,写一会儿,定要出去转转,歇歇眼。”
  林娇应下,转身就出了门去,却是在廊檐下,和章怀毅碰了个正着。毕竟小孩子家家,喜好都是不加掩饰的,立时翻了个白眼儿,哼了一声,也不搭理章怀毅一瞅见她,就立时堆满笑意的脸,掉转身就跑掉了。
  章怀毅的脸色,立时就拉了下来。这小妮子,着实不讨喜得很!就她那身份,能得云娘收留,赏她一碗饭吃就已经是了不得了,还敢对他使脸色,还真以为自己金贵得很了!
  一面撩开帘子往里面进,章怀毅心中开始盘算着,要想个法子,等着云娘嫁去章家的时候,把这死妮子,留在萧家大宅子里头才是。
  夫妻相处,自是要互相忍耐些,才能过得长久和睦。萧淑云既是打定主意选了这人,自然也做好了互相忍让的准备。今日章怀毅主动来了,她这里当然不会还挂着脸色,叫人不快。就转头吩咐了绿莺,叫她去端些新做的点心,再烹制了聊山茶,端来给那章大爷喝。
  可章怀毅一进得屋子里,抬眼就瞅见了那案桌上一切照旧,心里一沉,就开始不高兴了。再走近了去看,那画纸上,一对儿颜色青翠,样式可爱的耳坠子,脸色立时就阴沉了下来。
  瞧这模样,云娘这里,却是压根儿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了。
  心里的不快,就全都变成了不满。
  想起才刚断了情谊的怜姐儿,还有那以往,和他打过交道的女子,哪一个,不是将他的话放在了心尖儿,只要是他不喜欢的,根本就不必说出口,一个眼神儿抛过去,以后就再不会见得她们那般做了。
  云娘,脾性到底太过倔强了些!
  章怀毅立在桌案前,将那画纸轻轻扯了扯,脸上是淡得几乎瞧不出的笑意:“虽说咱们的婚期定在了明年开春儿,可云娘的嫁衣,却也该做起来了吧!”
  既是她不肯顺从,便找了旁的事情叫她忙碌起来,等着以后成了亲,做了真正的夫妻,再好好调磨就是了。
  偏萧淑云打小就喜欢绘画写字,却是极其不喜欢纹绣,闻言眉梢挑了挑,淡淡回道:“我从小便没学过如何捻线捏针,让我做嫁衣,着实是为难我了。不过嫁衣料子已经选定了,交给了明绣坊的苏姑娘,苏姑娘手艺是嵩阳城出了名的,到时候必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章怀毅心里的不快就又多了一层。
  这嫁衣,哪一家的姑娘出嫁,不是自己亲手绣制的。瞥了瞥案桌上的话儿,章怀毅的语气就有些不好了:“云娘自来就聪颖手巧,若是有心,肯学,必定是能学会了的。莫不是云娘心中压根儿就对这婚事不看重,这才不把裁制嫁衣的事情,搁在了心头上?”
  这话儿却是带了刺儿,不好听的,萧淑云的脸色,也随即阴沉了起来。
  绿莺端了点心和茶水进得屋里,就把这话给听在了耳里,眼瞅着娘子就要发怒,忙走上前去,笑盈盈端着那点心和茶水给章怀毅看。
  “知道章大爷来了,最好喝聊山茶,娘子就赶紧叫奴婢去烹制了来。大爷快来尝尝,看看味道如何?”
  被绿莺这么一打岔,萧淑云将要发作出来的火气,就梗在了喉管里。
  章怀毅这里,瞧见萧淑云绷起的脸皮,面带怒色,也心生了悔意,顺着绿莺给的台阶儿,立时就走了下来,笑眯眯道:“云娘自来都是细心周到的。”
  绿莺偷瞄了萧淑云一眼,见她虽是脸色阴沉,却紧抿了唇瓣不曾开口说话,心中悄悄松了口气。她了解娘子,这模样,八成是把火气给咽了下去的。
  忙笑盈盈招呼着章怀毅吃点心,可绿莺心里,难免想起以前孔家二爷还在的时候,娘子每日里都开开心心的,便是娘子不开心,只要孔二爷来了,都能哄得娘子开心起来。却哪里似这位章大爷,不能哄得娘子开怀便罢了,还每每都要来惹娘子生气。
  萧淑云立在窗前,看院子外头的花坛里,旧年里栽种下来的笑靥花,已然绽开了朵朵花蕾,正是明丽动人的时候。
  那花是孔辙最喜欢的,也是他,亲手种下来的。
  萧淑云心里开始生出丝丝缕缕的悔意来。
  她当初一心一意,只想找个家世简单,对她好的男子,可如今找到了,她该心满意足,满心欢喜才是。却为何,每每都会心塞不快,遍身疲惫厌烦呢?
  因着萧淑云心情不好,章怀毅心里也不畅快,吃了块儿点心,喝了茶后,章怀毅便起身告辞了。
  萧淑云自然不会留他,就叫绿莺去送他。
  见萧淑云如此冷淡,章怀毅心里立时憋了一肚子火气来。这两日他不来,便是存了叫萧淑云心中生急的念头,也好叫她改一改她那臭脾气,可如今看来,显然是没有用的。
  出了大门,章怀毅骑了马,略一犹疑,便催动马匹,往赵怜姐儿那里行去。
  赵怜姐儿自来性子柔顺,颇得他欢心,虽是前几日,他还为了云娘,和她断了情分。可今日看来,却是大可不必。他一腔痴心,云娘那里,未必就领情。既是如此,他又何必忍痛割爱,和这旧日相好,就断了来往。
  赵怜姐儿坐在屋子里,呆呆看着桌子上的蜡台,脑子里想着她娘和她说的那话,正是满心纠结。
  她娘的主意倒也简单,说什么男女情。事,都是藕断丝连的多。叫她趁着章大爷对她还不忘情,还黏糊的时候,再去他府上,主动找他几回。
  她那里还有坐胎的药,叫她这几日赶紧吃几副,若能怀上身子,岂不是就有了把柄在手里了。
  可赵怜姐儿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打不定主意。
  当初章怀毅包下她的时候,就正儿八经地叮嘱过她,叫她每回做了那事儿后,就把他给的药煎了,提防有孕。还说,若是她不小心有了,他可是不会认的。
  如此明明白白的话,她又怎么敢去算计他。
  第063章
  章怀毅的到来, 让纠结半晌, 左右为难的赵怜姐儿, 很是惊喜万分。亲自温了酒,又是吹拉弹唱,又是歌舞不休, 等着上了榻,更是极尽温柔, 曲意逢迎, 把个章怀毅伺候得舒舒服服, 愈发的不舍得就此断了来往了。
  只是章怀毅到底心里存着事儿,想着萧淑云, 情不自禁就流露出了不快来。怜姐儿看在眼里,也不敢多问,只是提一提案桌上的酒壶,又去看旁的酒壶, 竟都喝空了。于是说道:“爷先等着,怜姐儿这就去灶上温了酒来。”
  出了屋门,三月将尽的天气,却还是透着一股子清冷凉意。厨房里, 刘春娘正往温着好几壶酒的瓷盆儿里头注水, 见得怜姐儿来了,忙将水壶搁下, 从一旁另一个小一点的瓷盆里端出来了一碗黑糊糊的汤药来,递过去说道:“这是我煎好的坐胎药, 你喝是不喝,自己拿主意吧!”
  怜姐儿虽说年纪不大,却在风月场里混迹了不少年,好容易有个打心眼儿喜欢的男人,又是个家里富足的,想上岸的念头,老早就生了出来。
  可章怀毅那人,虽是为人大方,待她也好,可是,她试探了几次,却发现他从没想过,将自己赎身出来,纳进府里去。
  心里也不是不难过,可是,因着当初包养她的时候,章怀毅就那般告诫过她,她生性胆小,便是有时候也动了歪心眼儿,总归还是只在心里想了想,最终还是作罢了。
  可眼下,怜姐儿看着那碗汤药,一颗心,却跳得七上八下,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儿。章大爷能回头再来找她,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这天赐的好机会,她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它溜走了。
  于是心一横,怜姐儿接了那碗来,仰头就灌了下去。
  苦涩的药味儿立时呛得怜姐儿咳了起来,刘春娘接了那空碗过来,又随手拎出了一瓶子酒来,笑道:“去吧,这是你的机会,抓住了,以后富贵荣华,便享用不尽了。”
  绿莺端了碗清火茶,撩开帘子进了里屋。
  萧淑云躺在罗汉床上,靠着鸭卵青的锦缎团花大引枕上,正在看书。
  绿莺晓得她看似无事,其实心里也憋着火气,将茶碗端了过去:“喏,熬的降火茶,赶紧喝了吧!”说着碎碎叨起来:“你这几天本就火气旺,如今更是了不得,那么大个儿的溃疡,只怕要烂上好几天,才会好吧!”
  萧淑云接了碗慢慢喝下,嘴里的口疮疼得厉害,又嫌弃绿莺聒噪,不耐地瞥了一眼:“你怎的嫁了人就变得絮叨了许多,叫人听得心烦。”
  绿莺没好气道:“我这不是为你担心吗?”
  等着绿莺气呼呼走了,萧淑云也没心情看书,将书往罗汉床上一扔,侧过身,看着窗格出起神来。
  她是被林家给吓怕了,实在是不敢再和那些所谓的高门大户再有所牵连了。可眼下,她选的那位章大爷,脾性也着实与她合不来。
  萧淑云烦恼地捏了捏鼻梁,绿莺在外头撩开了帘子,喊道:“娘子,二奶奶来了。”
  才刚起身坐起,那龙氏便已经走了进来,提了一匣子点心,瞅见萧淑云就笑道:“这是娘叫我带过来的,还叫我问你,这几日你是怎的了,也不去看她。”
  翻过年,岳氏在自家院子里看梅花儿的时候,没留神,就踩在了结了冰的青石板上,摔得不轻,跌伤了一条腿,到现在还躺在床上,不能轻易下床。
  萧淑云坐在那里露出一抹苦笑:“我这几日实在心烦得很,回头去了府里,她还要问东问西,烦得要命。”
  龙氏在榻前的绣墩上坐下,瞅着萧淑云脸色不好,纤眉就拧了起来:“你又和那个章大爷闹脾气了?”
  萧淑云重新躺在引枕上,撇撇嘴:“什么叫我又和他闹脾气,他管得忒是宽,叫我把银楼的生意全都盘给山哥儿,还说,以后我的那些商铺庄子,都交给他打理。”
  龙氏咂咂嘴:“这位章大爷也是个奇人,如今还没成亲呢,这就要掌握了姐姐的生意大权了?”
  萧淑云说道:“可不是,你说我前头在林家,不就是因着心眼儿大,以为以后都是一家人,我的钱,便是他们的钱,便由着那位二太太,把那些店铺子全都握在了手心儿里。结果呢,拿了我的钱给他二儿子铺路,掉转头来,却想要害了我。”
  龙氏转身从匣子里端出了一盘子白松糕:“别顾着说话,这是娘叫我送来的,你好歹吃一口,我回去也好有个说头儿不是?”
  萧淑云嘴里口疮疼得厉害,却又不好推辞,就捡了一块儿小的,慢慢嚼着,叹道:“当初我想着,我吃过那些高门大户的亏,如今再选人家,就选个家世简单,人口少的。便是底子薄一些,也是不当紧。却是未曾料到,便是这人口简单的人家,也不是好相处的。”
  龙氏也跟着叹气:“当时姐姐选定了这章家,后来相公也是专门托人去打听过的,家里没有姬妾,内宅很是干净,这已是极难得了。相公还说,那位章大爷也极会做生意,和他打过交道的,极少有人说不好的。还以为是极好的姻缘,怎的如今看来,倒不似那么回事儿?”
  萧淑云长长叹气:“我也晓得他是不错,可是,和他在一处,总是觉得不畅快,心里憋着一口气儿,堵在心口顺不下去。”
  龙氏眨眨眼没吭声,好一会儿,才凑上前低声问道:“姐姐可还是想着孔家的那位二爷?”
  萧淑云心头一紧,低下眼睫,便见那龙氏一双眼水光闪烁,转过头去看窗格,却见那笑靥花蓬勃抽起的枝叶上,繁花似雪,极是赏心悦目。不觉一叹,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朝三暮四,水性杨花吗?”
  龙氏忙表白不是,又叹了口气:“我只是瞧着姐姐以前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倒不似现在,隔三差五的,便要生出些闲气来。”
  萧淑云拍了拍手指上的糕点碎屑,很是怅惘道:“这还没成亲,便总是如此,待以后成了婚,这日子,岂不是比之以前还要难过些。”
  龙氏听得这话音不对,心里一蹦,试探道:“莫不是姐姐想要悔婚?”
  这想法,萧淑云并不是没有。特别后头那章怀毅似有捏拿她的意思,这心思,就动得更频繁了。
  见得萧淑云不说话,龙氏心里立时一慌,这说说嘴过把瘾倒是小事儿,可若真是动了退婚的心思,却是要命的大事情了。
  龙氏想了想,说道;“婚姻大事,实非儿戏,姐姐本就和离在家,对待此事,需要更加慎重才是。这嵩阳城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若是闹出了退婚的事情来,对姐姐名声有碍。”
  萧淑云也知道自打自己和离归家后,本就闲言碎语不少听,后头又犯了小人,被那林榕暗地里摆了一道,很是在嵩阳城里闹了一阵。好容易如今安定了下来,可要她就此认命,却也是心有不甘。
  “你说的没错,我是和离过一回的人了,我晓得,这女子嫁人仿佛二次投胎,嫁得好,以后顺心如意,日子和美,若是嫁不好,整日里闹心不如意,倒还不如不嫁人的好。”
  龙氏本待再劝,可心里一转,却又觉得,她这大姑姐的话,却有几分道理。她若不是嫁得了相公,是一心一意待她的,就凭着当初婆母磋磨她的那些功夫,只怕她也要去掉半条命。
  一时屋子里寂悄无声起来,林娇从外头探进头来,见得屋子里两个人俱是面色严肃,神色凝重,迟疑片刻,小声喊道:“姐姐?”
  见得两人都看过来,林娇便蹭着墙壁捱了进来,给龙氏福了福 ,乖巧道:“嫂嫂好。”
  因着萧淑云的缘故,虽是岳氏和萧老爷都很是不待见林家的人,但不看僧面看佛面,便寻了一个黄道吉日,将林娇认在了膝下,也省得叫外人看去了,再传出些什么不好听的闲话来。
  林娇自来乖巧,龙氏很是喜欢她,一瞅见她,便立时欢喜起来,招招手道:“娇儿过来,叫嫂子看看可是长了肉没?”
  林娇就走上前去,任凭那龙氏将她搂在怀里,又是捏脸蛋儿,又是捏胳膊的。
  萧淑云见得她们关系融洽亲密,不觉也笑了起来。
  林娇一眼瞥见,便说道:“姐姐板了半日的脸色,总算是笑了一回。”说着皱起眉:“我不喜欢那个姓章的,每回他来,姐姐就要不开心。”
  萧淑云皱起眉嗔道:“小孩子家家的,莫要管大人的事。”
  林娇却是低下头,撅起嘴巴道:“我晓得我人小言微,但是,我却是真心盼着姐姐好的。旁的我也不懂,但是我却觉的,不能让姐姐高兴的人,若是姐姐嫁了过去,以后每日都要愁容满面,却又嫁的什么意思呢?”
  萧淑云本还要呵斥,可林娇这话,却是意外的说到了她的心坎儿上,叫她浑身一震,不觉一时间就陷入了沉思来。
  她从林家出来的时候,就告诉过自己,以后她必定要过得幸福美满,子孙绕膝夫妻和顺的日子。可如今看来,那位章大爷,显然是不能让她过上这样的日子的。
  除了家世简单,人口简单,待她有份真心,旁的,他又占了几分好?萧淑云沉默了起来,她忽然觉得,她恍似走进了一个死胡同里,她的眼中只盯着家世简单,人口简单,却忘记了,这日子过得好不好,最为重要的,却是要看那个和她过日子的男人。
  萧淑云猛地抬起头来,眼前,龙氏和林娇正面含忧色地望着她。
  这个龙氏,嫁进了她娘家好几年了,因着子嗣的事情,被她娘逼得几乎要活不下去,若不是她弟弟强撑着挡在前头,这段姻缘,只怕早就支离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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