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午后陈星出得门外,仿佛已不用再说,项述换了身衣服,便跟着出来。平日互相看不顺眼归看不顺眼,真到了干活的时候,陈星已经习惯了项述自然而然,总会一语不发地跟在他的身边。
  但经过昨夜醉酒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尤其尴尬,陈星想问问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恐怕越描越黑,只说不出口,项述则依旧是那平日模样,不苟言笑,走在陈星身边,两人也没骑马,就这么走着。
  走出乌衣巷,到朱雀大街上,一路两人都没有交谈,拖得越久,这静谧就越尴尬了几分。
  陈星清了清喉咙:“咳!你……”
  “你……”项述恰好在这时也开口道。
  两人又不吭声了,陈星心里简直抓狂,站定,项述终于道:“你想找病人,大街上是找不着的。”
  陈星:“我知道了!”
  项述说:“买两匹马骑?”
  “不用了!”陈星随口道,“有钱了不起啊!我自己能走。”
  项述:“想走到会稽去?”
  陈星恨恨一瞥项述,穿过朱雀街,说:“近期不想去会稽,到本地医馆看看,这儿的大夫们,兴许知道些什么。”
  陈星除了驱魔师一职外,副业就是学医的,大夫里头,消息总是十分灵通,因为病人常常带来各种各样的消息。除此之外,医者还像商人一般,有着自己的独特行会。
  “对了,你一直没告诉过我,岁星究竟是什么?”项述看似漫不经心,问道。
  陈星心里咯噔一响,说:“岁星?怎么突然问起岁星来了?”
  项述:“昨夜修习不动如山的书简,忽然想到,就随口一问。”
  项述站定,在阳光下眯着眼,打量陈星,两人这么一路走来,项述提出的所有玄学上的问题,只要陈星知道的,都会给他解释,不知道的于是就坦诚告知“不知道”。
  “哦?”陈星有点意外,“你学会那卷轴上的心法了么?”
  项述:“你还没回答我呢。”
  陈星:“……”
  陈星只得说:“每个人命里都有九个宫,天机也好,破军也罢,七杀、贪狼,诸天星辰,会分布在各个宫中,而有一颗星,是主掌整个命盘的,这颗星即是‘入命之星’。星象一说非常复杂,我自己也没学透……”
  “所以你的入命星即是岁星?”项述说,“这是由什么决定的?”
  陈星:“据说是出生时辰,也许也有主星自己的喜好?说不准。”
  项述:“还有多少人,是岁星入命?”
  陈星本想岔开话题,项述却不住追问,只得正面答道:“岁星入命的人很少,几千年才有一个。”
  “所以岁星入命的人,一辈子都会有好运气?”项述又问。
  “呃,”陈星说,“你怎么这么多问题?理论上是这么说,不过……算了,你不觉得我运气确实挺好的么?”
  “不过什么?”项述又有点疑惑地问。
  陈星:“没有什么,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意见?有不满就说。”
  项述:“没有不满,我只是看你运气也不如何,昨天岁星怎么不曾给你送钱了?”
  陈星:“咱们这一路上,不是总有惊无险的吗?就是岁星保佑了,还要怎么样?”
  项述:“那是因为我在救你!”
  陈星盯着项述看,忽然笑道:“所以啊,能找到你,和你在一起,这还不算我运气好吗?”
  这下项述反而无话可说了,陈星本不想让这么一句,但项述提起岁星,陈星便想到了许多事,时间没剩几年,成天嘴上不服输,又有什么意义呢?
  等等……陈星忽然紧张起来,该不会是昨晚醉酒,说错了什么话,被项述听了去吧。
  但项述已不再追问下去了,陈星也不好画蛇添足地多答。这些天里,他渐渐地察觉出,项述有了许多变化,辞去了大单于的身份后,他终于在陈星面前当回了自己,而真正的项述,不过也是个带着少许戒心,且对人间抱着隐约好奇心的青年而已。
  建康街道八纵八横,如井字形排布,汉人南渡后,城郭仿长安扩建了一番,城中医馆位处西街白虎道,门前人来人往,上悬王羲之所题的牌匾“妙手回春”。陈星心想怎么在建康走到哪儿都看见这家伙的字,好看归好看,却无处不在,看多了未免也觉得眼腻。
  回春堂内,传闻有建康神医朱禁坐诊,但朱禁每日只在上午来一小会儿,偶尔还要进皇宫问诊,陈星与项述抵达时,只见一名穿了男装的妙龄女子,正垂堂看病,侧旁帘后,又有一个身影替她配药。
  “看病的到外面去排队,”那女大夫一见陈星,便道,“人多着,按规矩来。”
  “我……我要死了……”陈星假装奄奄一息道,“大夫,我这是急病……”
  项述:“……”
  “谁的病不急?”那女大夫自然看出陈星是在装,怒道,“排队!否则别怪我动粗了!”
  正说话时,帘后忽然“啊”的一声,那配药之人揭开帘子,现出一身女装的顾青,笑道:“陈兄弟?”
  陈星笑着打过招呼,女医便有点意外,脸色缓和了少许,陈星道:“不为看病,我也是大夫,想找你们聊聊。”说着自我介绍了一番,又介绍项述,那女医多看了项述两眼,便不再多说,只道:“一旁喝茶罢,待我看完这轮病人,再让你踢馆。”
  陈星没想到这女孩竟是油盐不进,不过一想自己给病人看诊时也是这般,天大地大,人命最大。顾青则赶紧放下手中活计,过来给两人奉茶。
  “哎!”那女医不满道。
  顾青摆手笑笑,示意这两人乃是贵客,女医于是满脸不爽,只得再唤人来替。
  片刻后顾青安顿两人坐在一旁,奉了药堂里煮的甘草茶,陈星说:“昨夜刚见过,今天可就来叨扰了,不知那位姐姐,怎么称呼?”
  “她是我师姐。”顾青小声道。
  陈星本想问下姓氏或别号,那女医却听见了,随口答道:“谢道韫。”说着又朝面前病人问:“你是什么病?看看舌头。”
  陈星忽然想起,这不就是谢安的侄女么?只见谢道韫飞眉入鬓,未施脂粉,面容冷峻,从神态上看,活脱脱就是一个女项述。想起昨夜冯千钧说过,顾青与谢道韫在朱禁麾下读书,只未想到还学了不少医术,更愿意出来看诊。再观察谢道韫其人,穿着一身武袍,气势凝练,说话干练,颇有侠气。
  陈星观其坐诊,发现江南之地的医道与中原、关中等地有些不同,中原医道以阴阳五行调和理论为主,出问题先找原因,阴虚、阳虚,找到原因后再让身体恢复阴阳调和。
  南方人则注重具体症状,对症下药为主。谢道韫的医术极精湛,看完一轮后,谢道韫挂了牌暂时歇业,传另一名大夫坐诊,方入内收拾,请两人到内堂,换回女装出来见客。
  陈星这会儿才有空说明来意,项述则起身,在书房中观看朱禁的藏书,每到一个地方,他总会看看主人家的摆设,谢道韫说:“都是师父的书,想看随取随看。”
  项述点了点头,取下一本有关星象的誊本,站着翻看。
  “瘟疫吗?”谢道韫想了想,说,“这是今年第二个问到瘟疫的人了,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会对此好奇呢?”
  陈星诧异道:“还有谁?”
  “自然是青儿的情郎大人了。”谢道韫那话里又带了少许不满。
  “我怎么感觉有点酸,”陈星说,“书房里还存着醋么?”
  谢道韫:“不说算了,这就请回吧。”
  陈星笑道:“实不相瞒,反正告诉你也并无关系,我是个驱魔师。”
  谢道韫顿时色变道:“驱魔师?!”
  顾青神色忽然变得有点不自然,陈星却尚未发现,笑着朝谢道韫描述了一番,听到后头,谢道韫脸色竟是变得越来越难看,全靠涵养撑着方让她不至于当场发作,陈星终于察觉到了,说:“那个……你和我们哪个同事有仇吗?”
  “滚!”谢道韫当即道,“给我滚出去!你们这帮江湖骗子!骗老百姓生病了不看大夫喝符水,撺掇我未婚夫君、我小叔终日正事不做,就知道寻仙打坐……”
  “我我我……”陈星忙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我们和江湖骗子不是一伙的,你看看啊,你看这个……”
  “师姐!”顾青忙劝道,“他们不是的,他们真的不是!”
  “……你们还要荼毒多少王谢两家的子弟?!”谢道韫竟是不管顾青劝说,指着门外,说,“给我出去!现在就出去!”
  “你先看这个!我会发光,你看?!”陈星赶紧祭起心灯,给谢道韫看,“来来,瞧一瞧看一看喽……”
  项述:“……”
  顾青:“……”
  谢道韫:“……”
  陈星说:“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不行医,不对我偶尔也行医,但绝对不会让人喝符水……”
  项述终于听不下去了,转过身,取下背后重剑。
  “心灯。”项述道。
  陈星手中光芒四射,项述于是将重剑一抖,不动如山顿时发出璀璨光芒,化作一把长弓。谢道韫马上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项述。项述再抖,长弓竟是幻化作光索,这光索陈星还未见过,也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陈星问。
  “你俩来之前也不先串通好么?”谢道韫满脸疑惑道。
  项述再拎着那绳索凌空一抖,光索旋转缠绕全身,三人正以为项述要表演一个原地捆自己时,光索蓦然化为一把刀轮,陈星顿时傻眼了,这都是什么?项述什么时候学回来的?从竹简上看到的用法?
  光轮再抖,化为长杵,最后项述平托那光杵,光杵收拢变短,变幻成了一杆闪光的箭矢。
  接着项述再抓住箭矢,凌空一扫,光箭再变为重剑,收剑。
  项述做了个手势,示意你们继续,自己则依旧看书。
  顾青下意识地拍了几下手,谢道韫正要拍手叫好时,忽觉不对,望向项述时,眼里仍然带着提防之色。陈星说:“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我对自称师兄的谢安谢大人,也是十分一筹莫展的。不如你找个时间,让你未婚夫和我聊聊?我保证打消他寻仙的心思,好么?”
  谢道韫这才半信半疑,重新坐下,那表情简直憋闷至极,陈星又奇怪道:“怎么江南士族子弟,都这么喜欢修仙?”
  “我怎么知道?”谢道韫说,“还不是些方士害的?”
  原来其时江南一地文人雅士,自晋廷仍在北方时,便喜欢隐居山林、寻仙访道,个个不甘沉沦于世俗,炼丹的炼丹,画符的画符,谢道韫的未婚夫王凝之是王羲之的次子,每天只在家中沉迷打坐参悟天机,要么就是拿个大鼎烧朱砂炼汞吃。江南不少所谓“名士”更是把汞丹作饭,吃得坐席上全是水银,谢道韫如何不气?
  “我们还是先来说这场瘟疫吧,”陈星诚恳道,“假以时日,你自然就清楚,我不是在装神弄鬼……”
  谢道韫经项述这么一演示,心里先是信了半分,本能地却仍对怪力乱神之事有所抗拒,只半信半疑道:“所以呢?你要查出这瘟疫与‘魃’,有多少联系?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死人复活之事!你要说服我,只能让我亲眼看见!否则我不会相信的。”
  “你还是别看到比较好,”陈星说,“这点我完全不坚持。”
  顾青低声说:“千钧不久前也十分关心此事,我们自己也未想清楚,这么想来,说不定真如你所言一般。”
  谢道韫朝顾青道:“我来说罢,你这慢吞吞的性子,急死个人,说完赶紧打发他们回去。”
  谢道韫于是找了病人所述的口历,摊开朝陈星出示,解释道:“这场瘟疫,年前开始就在江南一地横行,麦城异变后,沿途虽已被封锁,却终究有人在那段时间内离开过。”
  陈星边看记录边听谢道韫解释,病情先前已听冯千钧描述过一次,大致差不多,得病之人昏昏欲睡,连下床亦是困难,脸色却是如常,未见皮肤、口舌有异状,唯独脉象虚绵。
  病情也是时好时坏,日间午时,精神较好,到得入夜,则神志不清、失魂落魄。这病渐渐地从会稽扩散到丹阳、秣陵等地,染病之人,根据医者行会互通消息后,粗略算来,竟是已有近五十万众。
  “可以排除毒了?”陈星心想这么说来,也许与魃关系不大?
  “完全排除,”谢道韫答道,“大夫们也看不出究竟,只得给病人们下补药。”
  谢道韫看过几名病人,发现患者都有一个特点——眼神迷离,说话常常走神,如失魂落魄一般。
  大夫们为病人们开的药方,多是人参鹿茸等大补之物,寻常人家,又怎么吃得起?有吃得起的,勉强恢复了些,能说话能下床走动,却只要药一断,又很快恢复了原状。是以诸郡中人亦开玩笑般称其为“富贵病”。
  “都是大烈大燥的阳性药材啊,”陈星马上就抓住了关键所在,“那么中午将病人搬出来晒太阳,是不是也会有所好转?”
  谢道韫一怔,而后道:“是。”
  “阳气亏欠,伤魂,三魂为阳、七魄为阴,这是阳魂受了伤害。”陈星说道,继而提出了第二个也是最核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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