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选手相继出场,娜塔莎的成绩果不其然一路下跌,跌到第十。最后登场竞技的人,便是负伤的南茜。
  南茜的自由滑音乐是《f大调勃兰登堡协奏曲》,管乐与弦乐的交替回旋重奏,曲风明快活泼,十分讨巧。南茜本就节奏感好,艺术表现力强,如今聪明地把整套表演动作的难度降下来,故完成度很好,获得的分数也高,自由滑成绩居然冲上第一!
  两天成绩合并,娜塔莎的排名被挤下去——不,是差点被挤下,因为南茜与前面的选手并列第一!
  但不管怎样,娜塔莎勉强杀入决赛!
  整场比赛结束,观众纷纷起身,礼貌地为所有参赛选手鼓掌。沈如磐没有起身,更没有鼓掌,脸色阴郁盯着赛场。
  她很愤怒,乃至忍无可忍,蓦地从萧与时掌心里抽出手,起身退场。
  萧与时心里一沉,立刻追出去。
  *
  *
  沈如磐步伐匆匆,很快走出体育馆来到马路中间。萧与时见她伸手招出租车,果断拉住她:“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柏林花样滑冰协会,投诉今晚的执法裁判!”沈如磐的声音十分紧绷,透出愤怒,“娜塔莎差点被剥夺比赛资格不说,就算南茜表现不错,裁判好几个地方给分过高,有失公平!”
  “但你的身份是观众,观众没有资格投诉裁判。再说娜塔莎的心理素质不够强大,如果她知道你正面抗议裁判,决赛状态也会被干扰。”
  一席劝说唤回沈如磐的理智,她直直地看着萧与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脑子里纵有百端思绪,一切结果都指向屈服现实。沈如磐的脸上流露出难过的表情,低垂下脸,用委屈的口吻说:“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萧与时看着她,异常冷静地问一句:“你想不想退赛?”
  退赛?沈如磐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被问住了。
  运动员为了比赛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无论输赢都不该遭到不公正地对待。可是如果就此退赛,豪气是有了,是否又太冲动?
  沈如磐倔强地吐出两个字:“不退。”
  “为什么?”
  “奖牌是次要的。受挫后意志不改,迎难而上,是一个职业运动员应当具备的基本品质。所以,哪怕明明知道比赛不公平,娜塔莎也可以用精湛的表演打动观众,让观众记住她,她不是冠军,却远胜过冠军。”
  萧与时意外了。
  不过也不算意外,会说出这种话的沈如磐,才是他熟知的沈如磐。
  他点头:“我支持你的决定。你可以转告娜塔莎,只要她全心全意比赛,无论结果怎样,她想要的赞助商名额,我保证一定会有。”
  他很少做出这样的承诺,沈如磐听了,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是自己轻敌了。她以为有良好的训练设施和教练团队,娜塔莎肯定轻松晋级,偏偏没想到比赛有人为操控因素。万幸今天有萧与时,否则即便她一时激愤抬出母亲的身份压制裁判,结局也不会扭转。
  沈如磐叹口气:“我想回医院重头看一遍今晚的比赛录像。查漏补缺也好,知己知彼也罢,我得想法子让娜塔莎的实力再上个台阶,彻底赢过南茜。”
  两个人好不容易见面,萧与时顿了顿,回答:“我和你一起。”
  “你?”
  “我略知花样滑冰,可以从运动力学的角度,帮忙分析南茜在冰上的运动特性。”
  沈如磐惊讶地看着身边人。
  也对,知识就是力量,她显然低估了科学家的力量——maya 只分析了娜塔莎的优缺点,无从分析南茜的强弱项,萧与时博学多识,完全可以替代maya ,帮忙评估竞争对手南茜的综合素质。
  沈如磐说:“也行。不过医院不准外人出入病房,你——”
  “去庄园。庄园有高清电视,可以外接你那台便携摄像机。”
  现在是晚上,他独居,她去他家……
  恰是沈如磐心有犹豫之际,萧与时扣着她的手腕,面色淡定如常把人拉往停车场方向:“走吧,司机还等着我们。”
  第26章 他的味道
  就这样, 沈如磐又来到庄园。
  书房中央是萧与时的工作区域, 除了书桌,还有超大的高清电视,用来演示电子文稿。电视的对面是一组高档皮艺沙发, 搭配黑白几何花纹地毯, 与沉静的空间氛围保持一致。
  萧与时去找摄像机连接线,沈如磐环视四周,目光落到墙柜上的照片。
  那是全家福, 居中坐着的两位长辈不必说, 自然是萧与时的父母。后面三位年轻男子站一排, 五官轮廓有些相像,各有各的气质,但立于左侧位置的萧与时,明显更清冷一些。
  沈如磐曾经上网搜索过萧与时,了解他的家世, 知道他有两位弟弟。
  二弟萧沂(hogen)是维也纳爱乐乐团的钢琴家、剧作家, 三弟萧淮(hermann)则是德意志投资银行的高层,也是家族第四代唯一一个和银行事业打交道的人。
  hofmann、hogen、hermann,三个男人长得像,德文名字也很接近。沈如磐凑近细看照片, 情不自禁脑补假如同时遇到三兄弟、她能不能一眼辨认萧与时的情形。
  再然后,她无声地笑了。
  萧与时很快回来。
  摄像机的连接线有好几根, 在沈如磐眼里, 那些或粗或细、搞不清什么是什么的线路, 萧与时却连说明书都不用读,有条不紊全部连接好——这个时候,男人聪明睿智的魅力就体现出来了。
  沈如磐看着他,心念一动,好奇地开口:“我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请说。”
  “你和你的弟弟长得像,德语名字也接近,可是为什么他们的中文名是沂、淮等单字,你的却是双字‘与时’?”
  “我最初的名字也是单字‘江’,三兄弟合在一起是为‘江淮沂’,意在纪念□□父出生于江南地区。稍后我学习中文,相较‘江’字更喜欢‘与时’,遂自行更名为萧与时,意在提醒自己‘岁不我与,与时偕行’。”
  沈如磐恍然明白了:“这么说,我们算是同乡,我的祖辈也是江南人。”
  “苏州?”
  “你怎么知道?”
  萧与时淡淡扬起唇:“你说话带点吴音,像我弟妹,确切说是二弟妹说话的口音。”
  沈如磐惊讶:“你的两个弟弟都已婚?”
  “是都有了未婚妻。”
  两个弟弟都订婚了,当哥哥的却单身,莫非萧与时挑女朋友的眼光太苛刻?
  算了,这种问题她怎么好意思问。
  不一会儿萧与时将信号源调好,重头播放比赛录像。
  首先要分析的选手便是南茜。
  由于南茜降低了整套动作的技术难度,她出错不多,单单在比赛后半程做连续的三周跳时,第二跳应该是左后外刃起跳,可她的脚踝力量压不住外刃,在起跳的瞬间歪回内刃——也就是错刃。
  错刃现象娜塔莎也有,沈如磐没有在意,萧与时却适时开口:“你好像提到过,南茜的左腿骨折?”
  “嗯。”
  “那你有没有注意到,南茜起跳前后的水平速度有明显不同。”
  沈如磐随之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南茜的腿伤干扰了她蹬冰起跳时的发力?”发力不够,水平速度便会丢失。
  萧与时颔首。
  然而就算丢失水平速度,只要落冰时不跌倒,也算不上什么大错……沈如磐问:“除此之外,有没有别的潜在问题呢?”
  萧与时一向严谨,没有立刻回答,只反复回放录像,估算南茜蹬冰时的膝盖弯曲度,落冰触地时的角度,以及空中水平位移距离,空停时间,接着用纸笔做进一步演算。
  演算过程繁琐,一时间书房异常安静,惟有笔从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沈如磐等待会儿,好奇地凑过脑袋去瞅。
  大部分演算内容被萧与时侧脸轮廓的阴影遮住,她看不见。努力探头想要瞧一瞧究竟之际,萧与时右手执笔继续往下算,那只空闲的左手从草稿上撤开,搁上她的肩,稍稍施力便将她拉过来,环入怀中。
  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和他靠得太近,刚想动一动,他开口说话,声音低淡醇和,有着物理学家做科普时深入浅出的质感,同时又带着浑然天成的专业味道。
  “人的下肢骨骼、肌肉、韧带,是耦合在一起的弹簧系统。花样滑冰选手的每一个动作,本质是弹簧系统在力□□动方程下的应用。一个动作能不能成功,要看运动方程的计算结果是否超出正常范畴——如磐,你知道吗,这也是maya 做自动化分析的物理理论基础。”
  他不疾不徐地讲解,沈如磐专心地听和看。
  或许这些内容实在是太深奥,时间一长,她的视线渐渐从那复杂晦涩的公式中挪开,缓缓往上,从他的衣襟移到他的喉咙,又移到他说话时一开一合的唇。
  他的五官生得出挑,嘴唇更是好看,唇形饱满,上嘴唇正中有一个淡淡的珠状凸起。每当他轻声倾诉时,唇珠微动,这个画面被她凝视久了,她平静的心湖就像被什么敲开,无声漾开涟漪。
  沈如磐意识到自己在走神,连忙集中注意力听讲,恰好萧与时也在做总结:“南茜的脚踝压刃力量不足,越到比赛后半程,越难有体力做复杂的连跳或者组合跳。”
  “……所以?”
  “在4分钟的自由滑时间里,南茜极有可能把跳跃集中前3分钟;按照她的水平速度丢失率,她的跳跃总次数不超过7个。”
  沈如磐闻言一震,声音抬高几分:“你确定?”
  萧与时点点头:“你若不放心,可以将它视作一个预测。”
  这个预测太重要了,甚至可以据此制定决赛战术。沈如磐本来被裁判的不公打击了自信,现在仿佛又看到了夺冠的希望:“如果预测成功,我一定给柏林大学天体物理研究所写封感谢信。标题就叫,知识改变命运。”
  话落她自己扑哧乐了,笑声轻浅,愉悦飞扬。萧与时亦有些好笑:“你不要大意,我们接着分析其他人。我记得除了南茜,你的记事本里还有好几个名字打上重点标记。”
  果然是授业解惑的教授,做事一丝不苟。沈如磐不敢马虎,从善如流播放下一个选手的比赛动作。
  余下分析原理大同小异,萧与时能提醒的就提醒一些。
  时间飞逝,转眼接近24点。沈如磐的脸上难掩倦色,和萧与时交流时也明显乏力。
  萧与时道:“我们明天再讨论剩下的?”
  “没多少了,还是打起精神弄完吧。”
  萧与时没有反对,走出书房交待管家准备提神的茶水和点心,等到他再回来,却见到沈如磐睡着了。
  她还在静养期,体力不济,今夜情绪骤紧骤松十分消耗精力,早就累到极致。虽然电视还在播放比赛录像,她却单手支撑着额头,闭着眼睛就这么靠着沙发睡着了。
  萧与时安静地看着她。
  电视屏幕的光线强弱变化,她的脸庞隐藏在交替的光影里,皮肤是那么的透白,五官也染上让人怜惜的柔弱感。然而她的膝上摊着记事本,手攥着笔,眉心似蹙非蹙,仿佛即使处在睡梦中,她还是那个坚韧倔强的沈如磐。
  他轻步上前,收走记事本和笔,试着将她抱起送回卧室。
  但他刚刚动了她一下,她醒了,吃力地掀开眼帘,睁出一道细缝。
  他只好哄她:“安心睡吧,过一会我再叫醒你。”
  她太累了,听话地闭上眼睛,很快又沉沉睡着。
  这回他不想再打扰她睡眠,拿了条毛毯盖在她身上,方便她酣然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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