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见他这模样,韩邈哪有说“不”的理由?含笑跟了上去。一路上,有只能捧着吃的包子、胡饼;有必须站在摊边吃的细料馉饳儿;有盛在漂亮瓷碗里的沙糖冷丸子;有竹筒装的绿豆甘草水;还有梅红盒子里装着的荔枝香片、金丝梅糖、香橙丸子等果子,满登登一匣,两人分食,偶尔指尖都会碰在一处。
见他吃着手里的,还不是四处张望,惦记着想买别的,韩邈忍不住笑着打趣道:“这不是挺有胃口吗?怎么平素不好好用饭呢?”
甄琼差点没噎住,咳了一声,有点慌乱的道:“我平常吃的也不少。再说了,这是请客嘛,自然要让你吃饱了!”
这话虽然有点像是托辞,但是听在韩邈心里,却让人有些欢喜。笑着颔首,韩邈道:“愚兄当真是吃饱了。那些没吃过的摊儿,下次再来尝尝好了。”
还有下次!甄琼心里就像炸了朵烟花,瞬间五光十色,亮了起来。用力点了点头,他强调道:“下次还是我请你!”
韩邈顿时笑出了声:“那愚兄就要多叨扰琼儿几顿了。”
说着,他突然发现甄琼颊边沾了块点心渣滓,没有多想,拇指一蹭,抚了去。甄琼的脸“噌”的一下就红了,退了一步,结结巴巴道:“你,你这是,干,干什么……”
韩邈被他那羞窘样子逗乐了:“琼儿出门都不备帕子吗?唇边沾了东西。”
甄琼呆愣愣的“哦”了一声,垂头又往前走,谁料没走几步,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问了句:“韩兄觉得我高一些可好?”
韩邈可是从安平那里听说了,这小道听不得别人说他矮。然而如今这一问,却让人想到了他长开了的模样。脸上少了些肉,却依旧白皙,身材修长,眉目清俊,怕是小娘们看了,都要走不动路。这样的模样,自己又岂会不喜?
心驰摇曳,韩邈却压住了,只笑道:“当然好了。”
灯火盈盈,让眼中的火也盈盈闪动。甄琼的心跳都快了一拍,一把把手里的点心匣子塞给了韩邈:“我吃饱了!”
韩大官人果真喜欢高高瘦瘦的!他可不能再吃了!
韩邈哪能猜到他的心思,笑着把匣子递给了安平,牵住了甄琼的手臂:“那咱们去桥上看看。”
州桥就在眼前。不同于别处的桥,因横跨汴水,这桥也修得极为气派。桥面平直,下面五孔四柱,上面盖了个犹如长廊的建筑,屋顶高脊,两檐飞翘。竟然是一座屋桥。桥上行人川流不息,摩肩接踵,两边岸上皆是正店脚店耀眼的灯光,喧闹更胜白昼。
甄琼都不知作何反应了,浑浑噩噩被韩邈拉着,走上了那已经灯火通明的州桥。稍稍避开了人群,韩邈倚着他,指向东面一片灯火摇曳的建筑:“那边就是大相国寺,每月会有五次大集,供万民交易,比这也是还要热闹呢。回头也带你去逛逛。”
那伸出的指尖,在灯下隐隐如玉,竟比传说中的大相国寺更诱人几分。甄琼头晕目眩的点了点头,不自觉又往韩邈身边靠了靠。对方顺势展臂,虚掩住了他,护着他不让行人撞到。
初夏的夜晚虽凉,甄琼却觉得两人相触的那一小片肌肤热得要命,几乎要渗出汗来。弦月朦胧,星点闪烁,在如何深沉的夜色,却也压不住满街华灯,声声丝竹。
当天晚上,两人是走回家的。路上甄琼还跟韩邈说了好多的闲话,顺便告了米芾那小子一状。韩邈听得好笑,劝道:“米郎君比你年幼,让他几分便好。阎夫人可是帮了我不少忙呢。”
听到阎夫人这么能带货,甄琼也不好说什么了,哼唧了半天,才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画石头就让他画吧,别烦着自己就行。
明明南城距离韩府十分遥远,如此边说边走,却不知何时就到了地方。进了家门,韩邈笑道:“时辰也不早了,琼儿早点歇息吧。”
甄琼也是许久没走这么远的路了,这时才觉出了累。点了点头,向自己住的偏院走去。然而刚走两步,他又扭头道:“改日我还请你吃夜宵!”
那张小脸上,不止有认真,还颇有些期盼忐忑。韩邈只觉胸中微热,颔首答道:“好。”
得了允诺,甄琼喜滋滋的回到了屋里,洗漱一番就瘫在了床上。以后请韩大官人吃饭,都要请夜宵!如此才能走着回来,消食不说,还能减肥。就算花的时间长些,也不要紧,反正有韩大官人相陪嘛。
只觉自己安排的极是妥当,唇边含笑,他闭上了双眼,安然睡了过去。
第44章
“这瓶子当真剔透, 就是画的墨印有些煞风景。甄兄不如将之借我, 等绘了月下荷花琉璃图, 好送你一幅……”
“不借!”
“咦?这水怎地是蓝色?若是能用作颜料就好了。不知甄兄可否调些送我?”
“不送!”
“为何要用玻璃做两个圈儿戴在眼前?这莫不是传说中的‘显微之镜’?”
“不是!”
“哎呀,这陶炉当真不错,甄兄……”
没等他说完, 甄琼就从丹炉前蹦了起来,咬牙道:“再不出去,我就让人把那块石头砸了!”
甄兄甄兄喊个没完, 再打搅他炼丹, 他就要让这小子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凶”了!
一听对方拿那太湖石要挟,米芾立刻闭嘴, 退了出去。
看着院里那撑起的书桌,甄琼只觉脑袋都是痛的。这小子还真厚着脸皮来画画了, 连书桌和椅子都是从自家搬来的,也不让安平他们碰, 喝茶都要用自家带来的水。平日见了他,总是一副嫌他脏的模样,进了丹房倒是不嫌弃了, 看见啥都想要, 连个量杯都不放过。就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家伙!
若不是看在他娘能带货的份上,甄琼早就放狗赶人了。如今也只能咬牙忍了,只要不碰他的丹炉,那院子里的破石头,想画就画吧。
唉, 当年诸道观交流时,他见过的怪人也算不少了,却没一个像米芾这么烦人的。看来喜欢石灰石的,果真不怎么靠谱。
哀叹一声,甄琼关了门,眼不见心不烦的开炉炼药。
这一忙起来,就让人忘了时间。等到甄琼觉得肚饿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个半时辰。今天怕是没什么成效了,他摘了手套和护目镜,走出了房门觅食。一出门,就见米芾还坐在桌前,对着湖里的石头写写画画。
也是有些好奇,甄琼走了过去。此刻米芾也停了笔,正美滋滋的欣赏自己的佳作。见到甄琼,也不嫌弃他的道袍脏了,只稍稍侧了侧身,兴冲冲道:“甄兄看我这画如何?”
甄琼看看那堆墨迹,又看了看对面的石头,指住了上面一处:“这个洞是椭圆型的,你画成了五边形。”
米芾:“……”
甄琼:“……”
两人对视片刻,米芾长叹一声:“也是我糊涂,不该跟俗物谈画……”
那自怨自艾的语气,让甄琼额头上的青筋都跳起来了,高声叫道:“安平,去把我的臭豆腐取来,今天我要在院里炸臭豆腐吃!”
米芾勃然色变,匆匆卷起画轴,连声招呼也不打,夺门而去。米家的下人尴尬无比,连连道歉,收拾了桌椅笔墨也撤了出去。见人走了,甄琼才松了口气,多亏他的臭豆腐,以后要多做些,还能防小人呢。
安平面色有些古怪的问道:“道长,还要臭豆腐吗?”
也不怪米小郎君畏之如虎,那臭豆腐的滋味,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甄琼哼道:“不吃了,中午来个鸡肉就行。”
晚上他都跟韩邈约好了,一起去逛夜市呢。甄琼觉得自己最近可能是走路比较多的缘故,竟然真瘦了些,还长了半寸。韩大官人如今时不时就陪他出去逛街,吃了好几处夜市,应该是重新对他生出了好感吧?
一想到这里,甄琼就浑身干劲儿,草草吃了午饭,就钻进了丹房。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才钻了出来。飞快跑去擦擦洗洗,还换了身新道袍,他兴冲冲就往前院冲去。韩邈这时该回来了吧?
安平在后面急急叫着什么,甄琼权当没听到,就这么大步闯入了主院。
然而看清里面情形,甄琼脚步一顿,笑容僵在了脸上。就见韩邈正挽着个年轻男子,笑得畅快。见到了甄琼,他似乎愣了下,大步走来:“安平没有跟你说吗?”
说什么?甄琼有些神思不属,盯着那个陌生男子。韩邈为啥牵他的手?
像是注意到了甄琼的目光,韩邈露出了笑容:“那是我的总角之交孙庞民,今日刚到的京城,晚上要给他接风洗尘,怕是得爽约了。”
说着,他转头对那人道:“孙小乙,这就是我说的甄道长了,可是我家恩人。”
那青年闻言,也笑着走了上来:“既然道长是景声的恩人,自然也是孙某的恩人,不如同吾等一起到任店喝上一杯?”
韩邈皱了皱眉,孙庞民这小子是个无女不欢的,他可不想让甄琼见识这些。
甄琼虽说头脑发懵,却意外把这皱眉的动作看在了眼底,立刻道:“我就是来告诉你,今天太累,不想出门了!”
韩邈的眉峰一挑,这是生气了?也是,穿了新衣过来,却被爽约,足能令人不悦。只是孙庞民实在是个口无遮拦的,若是在他面前漏了端倪,怕是会吓到这小道。
于是他笑道:“那就改日好了……”
谁料一旁的孙庞民突然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嘿嘿一笑:“最近几日可不成。韩大我要借几日,夜夜笙歌,抵足而眠才行。”
甄琼眼尾一抽,转身就走。韩邈嫌弃的甩开孙庞民,却也知道此刻不好追上,只对刚赶来的安平道:“你是怎么照料道长的?”
安平一头雾水,委屈的不行。甄道长走得匆忙,他真是没追上人啊。这才没来得及告知道长,阿郎今晚有事,不能出门的消息。可是在外人面前,他也不好辩解,唯唯行了礼,赶忙追了出去。
一旁孙庞民见此情形,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你还真在意那小道。”
韩邈冷笑一声:“我都说了,那是恩人,你还想做什么?”
刚才那句挑衅太过,不是存心作弄,他当真不信。
孙庞民嘿嘿一笑:“我就是看那小道俊俏,逗弄两下。勿怪勿怪。”
损友如此一说,韩邈心底也是一动。琼儿虽说不怎么懂得人情世故,但是基本礼仪还是有的。除非米芾那样,一见面就得罪人的主儿,他还真没对多少人失礼。可是刚刚情形,真有些异样啊。
谁料稍一走神,那张讨人厌的脸就凑了上来,孙庞民好奇道:“难不成你真看上那小道了。”
韩邈呵呵一笑,抓住了他的腕子:“不是不醉不归吗?为兄今日就舍命陪君子了。”
孙庞民顿觉不妙,他酒量哪能比得上韩邈?然而不由分说,韩邈拖了人就走,哪容他挣扎。
这边,回到了偏院,甄琼半步不停,蹭蹭跑回了屋,一把甩上了房门。好不容易追上来的安平可没过这架势,赶忙道:“道长还未用晚饭,今晚想吃些什么?”
“我累了,不想吃!”
屋里传来一声闷闷的叫声,听起来似乎余怒未消。被弄得一脸发懵,安平却也不敢叨扰,想了想,自厨房取了些点心、饮子,放在了外间桌上,轻声道:“道长若是饿了,外间桌上有吃食,可以垫垫……”
然而等了许久,也不见屋中人作答。安平摇了摇头,轻轻退了出去。
闷头趴在床上,甄琼满脑子全是那姓孙的身影。他可比自己高多了,看起来还瘦削,却不显文弱。两人称呼还那么亲热,还说抵足而眠……
明明没吃梅子,甄琼却觉得自己嘴里酸的厉害,让人着恼。翻煎饼一样,在床上翻来翻去半个多时辰,他终于还是把头埋进了柔软的锦被里。明日再看看吧,说不定是自己想错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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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店的雅阁中,已是娇声一片。有人喂酒,有人唱曲儿,有人抚琴。窗子还开着,能看见下面长长的廊道下,数百名伎子彩绸飘摇,曼舞轻歌,一派花团锦簇的景致,就连樊楼都逊色几分。
然而有一道身影,与屋中气氛格格不入。韩邈端着个酒杯,斜倚在榻上,连身边的女子都不敢造次,只乖乖斟酒。
许是瞧他这模样不顺眼,一颗枣子砸了过来:“有你这样接风的吗?”
韩邈偏了偏头,避过了那枣,淡淡道:“先父丧期未满。”
这话倒是让孙庞民有些尴尬,也坐直了身:“小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次回京,确实是听到了些消息……”
见他难得正色的模样,韩邈挑了挑眉。孙庞民也不在意,挥手让那群伎子关上窗,齐齐退了出去,这才道:“你那香水铺,生意是不是越来越好了?”
之前的“春归”,还只是在东京打出了名头。等“夏凉”半月内卖个精光,连应天府都传开了这“香水”的妙处。实在是洒香水比熏香方便太多,气味更是怡人。
坊间也不是没有仿制的,但最多也只是像大食来的蔷薇水,不是太浓,就是太淡,始终没能学到韩家香水铺的真髓。
无利可图,自然会有人打起了韩家香水铺的主意。
“你可是听到了甚么?”韩邈也放下了酒盏,问道。
他这损友,出身将门。官职虽然不高,又被文尊武卑压得抬不起头。但是消息当真是灵通,在西军亦有些门路。
孙庞民也不答,只是用手沾了些酒,在桌面上写了一字。
“高”。
韩邈瞳孔猛然一缩,会被孙庞民如此忌惮的“高氏”,只有一个,正是高太后的母家。她的曾祖高琼,乃是太宗的从龙重臣,还曾在“澶渊之盟”里立过大功。后辈亦有不少子弟从军,乃是不逊曹家、折家的累世军门。
若真是太后的亲眷想要动手,难怪孙庞民会巴巴跑回京城,只为提醒他一声。
然而看了看那字,韩邈还是伸手拂去了。孙庞民皱眉道:“你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