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韩邈闻言眉峰一挑:“怎么,没事就不能来吗?”
  “能能能!”甄琼立刻赔笑,“我的道观,还不跟家里一样。邈哥只管来,今晚就住下好了。我让厨房准备几个菜,这里的厨娘可都是官家派来的御厨,手艺好着呢!”
  见他这般殷勤,韩邈笑了起来,施施然走到榻边,坐了下来,才道:“相州那边传来了消息,酒库已经能出烈酒了,还有不少酒精,你可要弄些?”
  酿酒是个耗时间的技术活,就算早有方向,研制出味道上佳的烈酒,也花了不少时日。如今酒库里蒸酿出的酒,挨到火都能烧起来,偏偏入口香醇,风味独特。这样的佳酿,不怕那些苦寒之地的人不买。不过这些,甄琼多半不会关心,还没有高产的酒精来的重要。
  果真,听到这话,甄琼的眼睛都亮了:“当真出酒精了?要!给我多来些!”
  道观如今制酒精,还要费劲的蒸馏。若是有现成的,可就方便多了。不过话刚说完,他又补了句:“不对,还是该道观采买才是。价钱也可以稍微定高些,帐上还有钱呢。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这可是自家产业,当然不能亏本了!回头他得再想些法子,为酒精打开销路。这玩意可是能杀病蛊的,说不定官家也会感兴趣?
  这胳膊肘往内拐的话,顿时让韩邈失笑,把人揽在怀里亲了亲:“琼儿当真会持家,为夫可要好好奖赏才行。”
  嘿嘿,奖赏好啊。他的丹房最隔音了,什么样的奖赏都不怕呢!甄琼美滋滋探过身,毫无愧疚之心,麻溜的换个消磨时间的法子。
  第96章
  果不其然, 三天后, 宫里派了内侍来请。天子在校场阅炮, 要召甄琼前去。
  造火炮,他可是首倡者,还花了不少心思。现在大功告成, 自然也要炫耀一番才行。甄琼兴高采烈带了两个徒弟,前往校场。
  清风、明月可没有恩师的好心情。来到宝应观都没多久,见过官衔最高的, 也不过是苏颂这个军器监监事。怎么转眼就要面见天子了?不似明月那般大胆, 清风吓的腿肚子都转筋了,冷汗直冒, 坐立难安。
  见他这模样,甄琼赶忙安慰道:“不用怕, 官家平易近人,特别好说话。你也不用做什么, 就站在一边看着就行。再说了,放炮我都没见过呢,咱们又不用点火, 不怕炸膛, 岂不美哉?”
  这算什么安慰?清风简直哭笑不得。富有四海的天子,到了恩师嘴里,怎么跟隔壁财主相差仿佛?听起来还没有放炮有意思。然而不论这话能不能当真,清风确实安心了些。再怎么说,他如今也是凌霄处士的座下童子了, 不能辱没了恩师的名号。
  到了地方,扶着恩师下车,清风整了整道袍,低头敛目,跟在甄琼身后,步入了校场。只见道路两边,长槍如林,明盔亮甲,无数禁军彰显出赫赫天威。可是这些,全不如高台前,一字排开的九尊火炮。
  只见金灿灿、明晃晃的铜管,支在木架之上。管身长七尺余,上细下粗,还加了一道道铁箍。炮耳制成虎型,黑漆的木架上还有银色龙纹。金、银、黑三色交织,威风凛凛,气势逼人!
  这就是火炮吗?连清风都有一瞬忘记了恐惧,心生敬畏。这可是他家恩师监制的,果真不同凡响!然而还没等他回过神,甄琼已经挺胸抬头,来到了天子面前。
  “官家看这炮怎么样?内芯可是我炼制的,省了不少钱呢。”这样的大功,不表怎么能行?甄琼可不会谦逊。
  赵顼也是习惯了这小道的作风,不由咳了一声:“凌霄子劳苦功高,朕甚是欣慰。”
  欣慰一下就行了,奖赏之类的话,还是先别说了。
  没有封赏,甄琼也不在意。这不还没试炮嘛。等试了炮,天子就知道这玩意的厉害了。还怕没有恩赏?
  苏颂则上前禀道:“炮已校准,只待凌霄子验过弹药,就能试射了。”
  天子立刻道:“烦劳凌霄子验药。”
  这可是他的本行,甄琼也不推拒,走到了下面炮台边,仔细验看药料。这炮用的是前膛入药,药包早就捆扎好了,只要塞进炮口压实即可。苏颂办事,本就不需人操心,更别说这些东西,是实验过无数次的。略略看了看,甄琼就点头道:“没问题了。”
  确认无误,天子立刻下令,命人试炮。甄琼和苏颂也离开了炮台。跑的远远的,甄琼还不忘嘱咐徒弟们一声:“开炮动静不小,都赶紧捂住耳朵啊。”
  这时清风刚刚缓过神来。恩师和天子谈笑风生,还被夸赞的事情,着实让他有些无措。“平易近人”之说,似乎不假?然而再怎么平易近人,在御前捂耳朵也不太妥当吧?会不会犯什么忌讳?
  他还在发呆,明月已经抬手捂住了耳朵,还对清风使了个眼色。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清风这才发现,高台之上,连同天子在内,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那些不愿捂的,内侍还送了什么东西,让人塞在耳中。
  清风:“……”
  乖乖举起了手,他也捂住了耳朵。怎么说,清风都是见识过掌心雷的人。这炮看起来比掌心雷大了不少,动静应该也不小吧?
  炮台前五六百步的地方,立着一大堆的假人。个个身穿铠甲,看起来比禁军的装束也不差多少。当初掌心雷动静虽然大,但是并不伤人。换成了火炮,就能打到如此远的假人吗?
  捂着耳朵,也听不到旁人说话,清风只能瞪着眼,看兵士们拿着烧红的铁钎,插入了炮身后的小孔内。下一刻,风云色变!就见九尊炮不分先后,皆是猛然一震,一颗颗黝黑铁丸,伴着硝烟飞将出去,狠狠砸在了地上。瞬时,竟然有雷鸣地动之感。饶是清风做足了心理准备,也吓得两腿一软,险些没跪倒在地。
  这动静,比掌心雷大太多了!怎地如此厉害?!
  高台上,赵顼也是愕然。他见识过炸药,见识过护心丹,也见识过掌心雷,但是所有这些,都不如大炮一响。远处圈定的靶场,假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有些是被砸翻的,有些则是被弹起的铁丸扫到。别说正面击中,但凡挨着蹭着,都是支离破碎,连铠甲都护不住。隔着老远,便能嗅到弥散的硝烟味儿,就如那一地狼藉,透着股肃杀凶险。
  “好!”僵了片刻,赵顼突然起身,大声叫到,“快让苏颂和凌霄子进前!”
  甄琼的心情,此刻可是好得不得了。放炮太有趣了,比寻常爆仗好玩多了啊!这准头,这威力,若是造个千斤万斤的,还不知能轰多远呢!
  见到两人,赵顼立刻道:“苏卿,这炮都能如此准吗?”
  这也是他最惊讶的地方。大宋长于弓弩,弩上也有望山,却万万没有这样的准头。九炮齐发,竟然全都落在了一处,简直让人叹服!
  苏颂此刻也是笑容满面:“回禀官家,臣已制出了射程算式,只要炮手仔细学了,就能射的准。不过炮管会随着使用有些偏差,要定时校炮才行。”
  赵顼之前也看过苏颂的奏章,说是当设算学。他虽然也觉得可行,但是从未如此刻一般,心急如焚。
  “好!设算学!不,先在军中教起来。务必要让炮手懂得如何算射程才行!”赵顼立刻拍板,忍不住又问,“这炮可能连发?”
  这也是关紧的问题。守城用的八牛弩,能射一千步,比这火炮还要远上不少。但是弩足十二石,需要十几个人使力,才能上弦。就算有苏颂改良了搅轮,亦需要一头牛或是七八人,花费一刻钟,才能上个满弦。而神臂弓射程只有二百四十步,还有四石的分量,唯有军中精锐,才能长得开弓,射速更是无法提高。
  而这火炮,只要填药,点火罢了,二三人就能照顾过来。车下还有轮子,运到前线也不过是一头健驴的事情。若是能连发,可就是鬼神辟易了!
  苏颂却不无遗憾的摇了摇头:“发炮之后,炮身须得降温,才能继续填药。否则容易炸膛。臣已让人试过,用沾水的细麻擦拭炮管,可以加快射速。但是一刻钟,也不过两发。而且八发后,必须停炮,彻底清理炮管,降温冷却。”
  这可是用人命换来的数据。制炮时苏颂已经够小心了,但是炸膛还是屡屡发生。材质、填药量,乃至射击频率,都对炮身影响不小。一个不慎,就要死人。
  赵顼长叹一声:“也罢,八发也不少了。”
  旋即,他又兴奋起来:“那除了实弹,还能装别的炮弹吗?”
  “指肚大小的铁丸,能放百余枚,十丈范围,皆能破甲。还能射出链球,绊马最是便利。”苏颂可是想尽了法子,只为增加火炮的威力。此刻作答,自是侃侃而谈。
  “好!如此神兵,当号‘神威’才行!”赵顼简直满意极了,一口给了赐号。若是能造几千尊神威大炮,往阵前一放,还怕西夏骑兵吗?
  但是很快,他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咳了一声:“这神威炮,一门须得多少钱?”
  苏颂哪能不知天子心思,笑道:“多亏了凌霄子,如今炮芯用铁,造价大大降低,一门只需六十万钱。炮弹可以回收熔铸,也不费多少钱。”
  听到苏颂这话,甄琼赶忙挺起了胸脯。省钱多亏了他啊!要不是造炮怎能这么便宜?
  赵顼:“……”
  六十万钱!他连一千尊都造不起!
  一看天子脸色,甄琼立刻猜到他还是嫌贵,忍不住道:“这炮已经很便宜了。若是造几千斤的重炮,射程一两千步也不成问题。放在城头,才是威风八面呢!”
  射程一两千步,比八牛弩还要强上一倍啊!赵顼一阵心神摇曳,畅想东京墙头装上这样的巨炮,会是如何景象。好在空虚的内库,很快让他回过神来,咳了一声:“若无凌霄子的炸药,也制不出这般利器。两人都当赏才是!”
  这就对了嘛。甄琼开开心心的谢恩。虽然炮有点小,没他想象的那么过瘾,但是功劳总不会少。回头若是再造重炮,他说不定还能立个项呢!
  赐了名,也赏过了人,炮温就降下来了。天子立刻命人换上霰弹,再次试射。这次气势稍减,威力却更大几分。送回的铠甲上,净是被洞穿的孔洞,让人啧啧称奇。
  见到这情形,突然有个人出班,拱手奏道:“若攻河湟,无需这般大的神威炮。只需五百尊射程二百步,能由人抬着走的小炮,臣便能克复河湟!”
  第97章
  这话, 顿时引来不少不善的目光。河湟要不要打, 现今争议最多的话题。尤其是枢密院, 半点没有开战的意思。而此刻出列放言之人,正是献上《平戎策》三篇,挑起这事端的罪魁祸首——王韶。
  甄琼也好奇看了过去, 就见出列那人,身材高挑,面容儒雅, 年龄不过三旬有余, 放在一群枢臣中,显得分外年轻。这么个典型的文臣, 怎么敢说五百尊小炮就平定两州?
  赵顼听了,却双目放光, 急急问道:“王卿当真有把握?”
  王韶毫不迟疑,应道:“河湟多为羌部, 最善马战。群马奔腾,若是能以炮击之,声响就能乱其阵势。用神威炮, 距离太远, 一旦受惊,敌军尚有脱战可能。换上小炮,步下阵势,阵前对敌,则无此忧虑。小炮甚至都不用校准, 只要能发霰弹,比寻常弓箭射程远些足矣。得此利器,何愁河湟不平?臣愿亲领将士,为官家拓边,收回汉唐故土!”
  “收回汉唐故土”几字,简直戳在了赵顼的心窝上。是啊,河湟原本为汉家之土。自汉武帝时,就已经驱除诸羌,设郡置县,屯田驻兵。到了唐时,更是陇右重镇,却失在了吐蕃人手中。
  自唐时失地,至今日,已经过去了三百载。“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的诗韵,都几不可闻。如今好不容易碰上了吐蕃分裂,无力驻守河湟的天赐,岂能不打一场试试?更何况,这还是攻打西夏的桥头堡,怎能不让他心动?
  深深吸了两口气,赵顼转头问苏颂:“苏卿,若是造小些的炮,需要多少银钱?”
  苏颂看到了天子急切的表情,也看到了那些枢臣冰冷的目光。并未迟疑,他开口道:“二十万钱就能制出。”
  五百尊,也不过是十几万贯,就算是全用内库的钱,也能勉力支撑。更何况现在都开始开采新矿了,迟早能补上亏空,凑出用兵的钱粮。赵顼一咬牙,对苏颂道:“先试制小炮,射程如神臂弓即可。”
  “官家不可!”“此乃国事,岂能一言决之?”“动兵靡费,劳民伤财。”“吐蕃与我国相来无战事,何必再树一敌……”
  不知多少人,同时开口,句句都是推诿避让之意。赵顼眉峰一竖:“朕意欲兴兵,正是为除边患!现在都有如此利器,不用难不成还要被人欺凌吗?”
  天子动怒,就算是枢臣也要避让。赵顼训斥完,便转头对王韶道:“朕封你为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先前往熙河,主持事务。待到炮成,即可送去前线!”
  王韶大喜:“多谢官家!臣定竭尽全力,早复河湟!”
  这才是赵顼想听的。又看了一眼下方金光闪闪,犹如神兵的大炮,他轻轻攥住了拳头。就算是太祖办不到的,他也要试上一试才行!
  对于这些军事政治,甄琼毫无概念,只惋惜的看了眼神威炮。越做越小,他怕是没啥立项的机会了。唉,还是继续研究水火派的东西吧。之前在军器监见到的“猛火油”,应当就是石油了。这东西蒸馏、干馏都能炼出不同的油料,倒是可以上手试试。
  ※
  王韶加官之事,在朝中引起不小震荡。谁人看不出天子对于“平戎”的心思?然而国库空虚,新皇登基又是最该抚民、安民的时候,怎能选在此时打仗?
  持重的老臣不停上本,亦有人言,当效仿仁宗朝时,不动刀兵,才能使百姓安泰。然而首相韩琦,在乎的却不是这个。
  “天子怕是要换相了。”坐在上首,韩琦面色淡然,却语出惊人。
  没想到被韩相公请来,第一句听到的就是这个。韩邈神色一凛:“叔祖何出此言?官家登基之后,正是叔祖屡屡进言。开市舶司、发矿山、征商税,使得国库日渐丰盈。官家怎会突然换相?”
  韩琦看了韩邈一眼:“这事,跟凌霄子不无关系。火炮之威,超乎想象,官家耐不住性子了,想要备战。若是如此,只取商税敛财太慢,需得换一个手段强硬,决意变法之人,才能合官家的心思。”
  铅山大矿,至多三年,就能进入稳定的开采。市舶司的收益,半年就涨了二十万贯。加之节节攀升的奢物税,不出五年,国库就能充盈,什么样的仗不能打?可惜,天子等不了五年了。西夏妇人主政,吐蕃分崩离析,西北局面前所未有的薄弱。有火炮炸药,又有王韶这个语出惊人,能献上《平戎策》的人物,天子哪里还能按捺的住?
  最多三年,朝廷怕就要发兵西征了。
  韩邈的面色也沉了下来,半晌才道:“莫不是已有人选了?”
  “王安石数次进宫入对,为官家信重。”韩琦唇边露出抹冷笑,“此子执拗不识人,为翰林学士,能助天子辨是非。为相,却是要被小人蒙蔽,累及家国。若官家当真用他,怕是朝中再无宁日。”
  这话不可谓不重,韩邈心头也是一突。这王安石,他不算了解,却比旁人更清楚,一旦朝廷因备战、敛财生出祸端,琼儿就没法脱身了。他可是炸药的进献者,亦在造炮一事上立了大功。万一被人揪住,可是麻烦!
  心中思绪电转,韩邈突然想起了什么,眉峰一挑:“叔祖愁的,可是缺钱?”
  天子爱财,谁能给他弄钱,就重用谁。也正因此,韩琦才没在卸下山陵使之职后,就转迁他处。现在备战需要更多的快钱,若是韩琦能给他这笔钱,是不是能保住相位呢?
  找韩邈来,正是看在他生财有道的本事上。韩琦闻言,精神一震:“景声可有法子?”
  “倒是有个想法。”韩邈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道,“民间若是有人缺钱,多半会寻行钱、质铺,借上一些。那若是朝廷缺钱,是否也能自民间借点呢?借款分三年五年偿还,给些利息,想来会有不少人动心。民间豪富不知几许,哪怕一家只出十来贯,也是一笔足能备战的钱……”
  他的话还没说完,韩琦就已斥道:“荒唐!朝廷脸面难道就不要了?向民间借钱,成何体统?!”
  他的话语不可谓不严厉,然而韩邈面色却分毫不变:“叔祖觉得这仗当打吗?”
  韩琦皱紧了眉头。其实收复河湟、踏平西夏,他并不反对。当年在西军时,他和范仲淹共同守边,就是他主攻,范仲淹主守。对西夏一场大败,也成了韩琦的心头之耻。如今有了火炮这样利器,就算是他,也燃起了攻伐西夏的心思。只是这仗,不该现在就打。
  见韩琦神色,韩邈微微一笑:“小子再冒昧问一句,朝中诸公,觉得这仗当打吗?”
  当然不。自澶渊之盟后,朝中就罕少主战之人了。不说旁人,就是他的好友欧阳修、范仲淹,乃至富弼等人,也是主守、主和的。问题是,对待辽国,尚可以赔些岁币,省下军费。但是对西夏,这一招并不管用啊。那些西夏贼子动不动就兴兵犯边,逼得朝廷断了边榷、停了岁币,靡费钱粮打上一场。最后讨不得好处,被迫停战,又要赐钱赐粮。如此没完没了,西境何时能安?又要花多少钱,才能买来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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