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第二十六回 窦小姐易服走他乡 许太监空身入虎穴
  诗曰:
  泪湿郊原芳草路,唱到阳关愁聚。撒手平分取,一鞭骄马疏林
  觑。 雷填风飒堪惊异,倏忽荆榛满地。今夜山凹里,梦魂安得空
  回去。
  调寄“惜分飞”
  人生天地间,有盛必有衰,有聚必有散。处承平之世,人人思安享守业,共乐升平。若处昏淫之世,凡有一村一艺之士,个个思量寻一番事业,讨一番烦恼;或聚在一处,或散于四方,谁肯株守林泉,老死牖下?再说金国俊、童佩之,恐怕衙门有事,亦先告别,赶回潞州去了。单雄信、王伯当、李玄邃,他三人是无拘无束,心上没有甚要紧,逢山玩山,逢水玩水,一路游览。不觉多时,出了临淄界口。李玄邃道:“单二哥,我们今番会过,不知何日重聚?本该送兄回府,恐家间有事,只得要在此分路了。”王伯当道:“弟亦离家日久,良晤非遥,大约来岁,少不得还要来候兄。”单雄信依依不舍,便道:“二兄如不肯到我小庄去,也不是这个别法,且到前面去寻一个所在,我们痛饮一回,然后分手。”伯当、玄邃道:“说得有理。”大家放辔前行。雄信把手指道:“前面乃是鲍山,乃管鲍分金之地。弟与二兄情虽不足,义尚有余,当于此地快饮三杯何如?”伯当、玄邃应声道:“好。”举头一望,只见:
  山原高耸,气接层楼。绿树森森,隐隐时间虎啸;青杨袅袅,飞
  飞目送鸳啼。真个是为卫水兮禽翔,鲸鲵踊兮夹毂。
  这鲍山脚下,止不过三四十人家,中间一个酒肆,斜挑着酒帘在外。三人下了牲口,到了店门首,见有三四个牲口,先在草棚下上料。店主人忙出来接进草堂,拂面洗尘。雄信对主人问道:“门外牲口,客人又下在何处?”店主把手指道:“就在左首一间洁净房里饮酒。”雄信正要去看时,只见例门里早有一人探出头来。伯当瞥眼一认笑道:“原来是李贤弟在此。”李如珪看见,忙叫道:“众兄弟出来,伯当兄在此。”齐国远忙走出来,大家叙礼过。伯当道:“为何你们二位在此?”李如珪道:“这话且慢讲。里边还有一位好朋友在内,待我请他出来见了才说。”便向门内叫道:“宝大哥出来,潞州单二哥在此。”只见气昂昂走出伟然一丈夫来。李如珪道:“这是贝州宝建德兄。”单雄信道:“前岁刘黑闼兄,承他到山庄来,道及窦兄尚义雄豪,久切瞻仰,今日一见,实慰平生。”雄信忙叫人铺毡,六人重新彼此交拜。伯当对如珪、国远道:“你二位在少华山快活,为何到此?”李如珪道:“弟与死别后,即往清河访一敝友,不想被一个卢明月来占据,齐兄又抵敌他不过,只得弃了,迁到桃花山来。遣孩子们到清河报知,直至前日,弟方得还山,齐兄弟报听得单二哥传令,邀请众朋友到山东,与秦伯母上寿。窦大哥久慕叔宝与三兄义气,恰值在山说起,他趁便要往齐郡。访伊亲左孝友,兼识荆诸兄一面,故此同来。不知三兄是拜过了寿回来,还是至今日方去?”李玄邃道:“叔宝兄已不在家,奉差公出矣。”齐国远道:“他又往那里去了?”单雄信道:“这话甚长。”见堂中已摆上酒席。“我们且吃几杯酒,然后说与三兄知道。”
  大家入席,饮过三杯。如珪又问:“秦大哥有何公干出外?”王伯当停杯,把豪杰备礼,同进山东;至贾润甫店,请叔宝出城相会;席间程咬金认盗,秦叔宝烧捕批。齐国远听见,喜得手舞足蹈,拍案狂叫爽快。李如珪道:“叔宝与咬金,真天下一对快人,真大豪杰。四海朋友,不与此二人结纳者,非丈夫也。后来便怎么样?”王伯当又将李玄邃去见来总管,移文唤取;柴嗣昌去求刘刺史,许多扌勒扌肯征赃,幸得唐公处三千金,移赠叔宝,方得完局起身。说完,只见窦建德击案叹恨道:“国家这些赃狗,少不得一个个在我们弟兄手里杀尽!”李如珪道:“又触动了窦大哥的心事来了。”李玄邃道:“窦兄有何心事,亦求试说一番。”
  窦建德道:“小弟附居贝州,薄有家业,因遭两先人弃世,弟性粗豪,不务生产,仅存二三千金,聊为糊口。去岁拙荆亡过,秋杪往河间探亲,不意朝廷差官点选绣女,州中市宦村民,俱挨图开报,分上中下三等。小女线娘,年方十三,色艺双绝,好读韬略,闺中时舞一剑,竟若游龙。弟止生此女,如同掌珠。晓得小女尚未有人家,竟把他报在一等里边。小女晓得,即便变产,将一二百金,托人挽回,希图豁免。可奈州官与阁狗坚执不允,小女闻知,尽将家产货卖,招集亡命,竟要与州吏差官对垒起来,幸亏家中寡嫂与合侄立止,弟亦闻信赶回,费了千金有余,方才允免,恐后捕及,只得将小女与寡嫂离州,暂时寄居介休张善士舍亲处。因道遇齐、李二兄,彼此聚义同行。”单雄信道:“叔宝今已不在家,今三兄去也无人接待;莫若到小庄去畅饮几天,暂放襟怀何如?”又向伯当、玄邃道:“本欲要放二兄回去,今恰遇三兄二兄只算奉陪三兄,再盘桓几日。”伯当与玄邃不好再辞,只得应允。齐国远便道:“大家同去有些兴。我们正要认一认尊府,日后好常来相聚。”李如珪道:“既如此,快取饭来用了,好赶路造府。”众豪杰用完了饭,单雄信叫人到柜会帐,连齐国远三兄先吃的酒钱,一并算还了。
  众人出了店门,跨上牲口,加鞭赶路。行不多几里,只见道旁石上,有个老者,曲肽睡在那里,被囊撇在身旁。窦建德看见,好像老仆窦成模样,跳下牲口,仔细一看,正是窦成,心中吃了一惊,忙叫道:“窦成,你为何在此?”那老者把眼一擦,认得是家主,便道:“谢天地遇着了家主。大爷出门之后,就有贝州人传说,州里因选不出个出色女子,官吏重新又要来搜求,见我们躲避,便叫人四下查访。姑娘见消息不好,故着老奴连夜起身,来赶大爷回去。”其时五人俱下牲口,站在道旁。窦建德执着单雄信的手道:“承兄错爱,不弃愚劣,本当陪诸兄造府一拜,奈弟一时方寸已乱,急欲回去,看觑小女下落,再来登堂奉候。”李玄送道:“刚得识荆,又要云别,一时山灵,为之黯然。”单雄信道:“这是吾兄正事,弟亦不敢强留;但弟有一句话:隋朝虽是天子荒淫,佞臣残刻,然四方勤王之师尚众,还该忍一时之忿,避其乱政为是。倘介休不能安顿,不妨携令爱到敝庄与小女同居,万无他虑,就是兄要他往,亦差免内顾。”齐国远道:“单二哥那里不要说几个赃狗,就是隋朝皇帝亲自到门,单二哥也未必就肯与他。”王伯当道:“窦大哥,单兄之言,肺腑之论,兄作速回到介休去罢。”雄信又向伯当、玄邃道:“四海兄弟,完在一拜,便成骨肉。弟欲烦二兄枉道,同窦兄介休去;二兄才干敏捷,不比弟粗鲁,看彼事体若何,我们兄弟方才放心。”便对自己手下人道:“你剩下的盘费,取一封来。”手下人忙在腰间取出奉上。雄信接在手里,内中拣一个能干的伴当与他道:“这五十两银子,你拿去盘缠。三位爷到介休去,另寻个下处,不可寓在窦大爷寓所。打听小姐的事体无恙,或别有变动,火速回来报我。”家人应诺。窦建德对雄信。国远、如珪谢别,同伯当、玄邃上马去了。正是:
  异姓情何切,阅培实可羞。只因敦义气,不与世蟀指。
  雄信见三人去了,对国远、如珪道:“你们二位兄弟,没甚要紧,到我家去走走。”李如珪道:“我们丢这些孩子在山上,心也放不下,不若大家散了再会罢。”雄信见说,也便别过,兜转马进潞州去了。
  齐国远在马上对李如珪道:“刚才我们同窦大哥到来,不想单二哥倒叫他两个伴去,难道我两个毕竟是个粗人,再做不来事业?”李如珪道:”我也在这里想:我们两个,或者粗中生出细来,亦未可知。我与你作速赶回到山寨里去看一看,也往介休去打听窦大哥令爱消息,或者他们三人做不来,我们两个倒做得来,后日单二哥晓得了,也见得齐国远、李如珪不单是杀人放火,原来有用的。”二人在路上商议停当,连夜奔回山寨,料理了,跟了两三个小楼罗,抄近路赶到介休来。
  原来窦小姐见事势不妥,窦成起身两日后,自己即便改装了男子,同婶娘兄弟,潜出介休,恰好路上撞见了父亲。建德喜极。伯当、玄遂即招掇窦建德,送住一贤庄去了。
  再说李如珪同齐国远,赶到介休,在城外寻了个僻静下处,安顿了行李。次日进城中访察,并不见伯当、玄邃二人,亦不晓得那张善士住在何处。东穿西撞,但闻街谈巷语,东一堆西一簇,说某家送了几千两,某家送了几百两;可惜河西夏家独养女儿,把家私费完了,止凑得五百金,那差官到不肯免,竟点了入册。听来听去,总是点绣女的话头。二人走了几条街巷,不耐烦了,转入一个小肆中饮酒。只见两个老人家,亦进店来坐下,敲着桌子要酒,口里说道:“这个瘟世界,那里说起,弄出这条旨意来!扰得大家小户,哭哭啼啼,日夜不宁。”那一个道:“册籍如今已定了,可惜我们的甥女不能挽回,但恨这个贪赃阉狗,又没有妻儿妇女,要这许多银子何用?”李如珪道:“请问你老人家,如今天使驻扎在何处?”一老人答道:“刚才在县里起身,往永宁州去了。”李如珪见说,低头想了一想,把手向齐国远捏上一把,即便起身,还了酒钱,出门赶到城外下处,叫手下捎了行李,即欲登程。齐国远道:“窦兄尚未有下落,为何这等要紧起身?”李如珪道:“窦兄又没处找寻,今有一桩大生意,我同你去做。”便向齐国远耳边说道:“须如此如此而行,岂不是桩好买卖?你如今带了孩子们走西山小路,穿过宁乡县,到石楼地方,有一处地名清虚阁,他们必至那里歇马。你须恁般恁般停当,不得有误。我今星飞到寨,选几个能干了得的人,兼取了要紧的物件来,穿到石楼,在清虚阁十里内,会你行事。”说完大家上马,到前面分路去了。正是:
  虽非诸葛良谋,亦算隆中巧策。
  却说钦差正使许庭辅在介休起身,先差兵士打马前牌到永宁州去;自己乘了暖轿,十来个扈从,又是十来名防送官兵,一路里慢慢的行来。在路住了两日,那日午牌时候,离永宁尚有五十余里远,清虚阁尚有三四里,只见:
  狂风骤起,怪雾迷天。山摇岳动,倏忽虎啸龙吟;树乱砂飞,顷
  刻猿惊兔走。霎时尽唱行路难,一任石尤师伯舞。
  一行人在路上,遇着这疾风暴雨,个个淋得遍身透湿。望着了清虚阁,巴不能进内避过。原来那清虚阁,共有两三进,里边是三间小阁,外边是三间敞轩,一个老僧住在后边看守。一行人进内安放了。天使在阁上坐了,众人把衣服御下来,取些柴火,在地偎烘。只见门外四五个车辆,载着许多熟猪、肥羊、鸡、鹅、火烧、馍馍等类,一二十盘,另有十六样一个盘盒,是天使用的;四五缸老酒,摆列地在。一个官儿,手里拿着揭帖,进来说道:“永宁州驿丞,差送下马饭来,迎接天使大老爷。”众人见说,忙引他到阁上去相见。那官儿跪下去道:“小官永宁州驿丞贾文参见天使大老爷。”把禀揭礼单送上去看了,说声“起来”,便问:“这里到州,还有多少路?”驿丞答道:“尚有四五十里。州里太爷,恐怕大老爷鞍马劳顿,故此先着小官来伺候。”众人把食盒放在桌上,抬近身来,安上杯箸。天使吩咐手下:“把下边这些食物,你们同兵卫一齐吃了罢!”众人见说,即便下阁去了;尚有两个近身小内监,站在后边。那驿丞道:“二位爷也下阁去用些酒饭,这里小官在此伺候。”两个见说,也就到下边去了。
  吃不多时,只见走上一个大汉,捧上一壶热酒,丢了一个眼色去了。那驿丞忙把大杯斟满,跪下去道:“外边风色甚紧,求大老爷开怀,用一大杯。”那天使道:“你这官儿甚好,咱到后日回去,替部里说了,升你一个州官。”那驿丞打一个半跪道:“多谢大老爷天恩。”正说时,只见天使饮干了酒,一交跌倒在地。原来那驿丞就是李如珪假装的。齐国远管待手下人,见他们吃了些时,就将蒙汗药倾在酒里,一个个劝上一杯,尽皆跌倒。李如珪叫众喽罗,把天使抬下来,与那两个小内监多背剪了,把天使缚在轿中,将小内监扶上马,把这些东西,尽皆弃了,跨上牲口,连夜赶上山来。
  当时许庭辅在轿中,一觉直睡到更余时候,方才醒来;见两手背剪住了,身子捆缚在轿中,活动不得,着了急,口中乱喊乱叫:“是什么意思,把咱这般搬弄!”那山凹里随你喊破了喉,谁来睬你,只得由他抬到山下。其时东方发白。有人抛起轿帘,扶了许庭辅出来,往外一观,只见那两个亲随太监,也绑缚了站在面前。大家见了,面面相觑,不敢则声。只听得三个大炮,面前三四十个强盗,簇拥着许庭辅与两个小太监,进了山寨。上边刀枪密密,杀气腾腾,三间草堂,居中两把虎皮交椅,李如珪换了包巾扎袖,身穿红锦战袍坐在上面。许庭辅偷眼一认,却就是昨日的驿丞,吓得魂飞魄散,只得跪将下去。
  李如珪在上面说道:“你这阉狗,朝廷差你钦点绣女,虽是君王的旨意,也该体恤民情,为甚要诈人家银子几千几百,弄得远近大小门户,人离财散?”许庭辅道:“大王,咱那里要百姓的?这是府县吏胥,借题婪贿,咱何尝受他毫厘?”李如珪喝道:“放屁!我一路打听得实,还要强口。孩子们拿这阉狗下去砍了罢!留着这两个小没鸡巴的我们受用。”许庭辅听见,垂泪哀求。只见外边报道:“二大王回来了。”原来齐国远劫了天使来,恐怕让兵醒来劫夺,领着喽罗半路埋伏了多时,然后还山。见他三人跪在阶前,便道:“李大哥为什么这般弄松?倘日后朝廷招安,我们还要仰仗他哩。”李如珪笑道:“昨日在清虚阁,我也曾跟他,敬他的酒,如今戏耍他一番,只算扯直。”
  两个忙下来,替他去了绑缚绳索,搀入草堂叔礼,口称“有罪冒犯”,就吩咐孩子们:“快摆酒席,与公公压惊。”众喽罗搬出肴撰,安放停当。三人入席坐定,酒过三杯,许庭辅道:“二位好汉,不知有何见教,拿咱到山来?”李如珪道:“公公在上,我们兄弟两个,踞住此山有年,打家劫舍,附近州县,俱已骚扰遍了。目下因各处我辈甚多,客商竟无往来,山中粮草不敷,意欲向公公处暂挪万金,稍充粮饷,望公公幸勿推诿。”许庭辅道:“咱奉差出都,不比客商带了金银出门,就是所过州县官,送些体面贽礼,也是有限,那有准干准百存下取来可以孝敬你们?”齐国远见说,把双睛弹出说道:“公公,我实对你说,你若好好拿一万银子来,我们便佛眼相看,放你回去;如若再说半个没有,你这颗头颅,不要想留在项上!”说罢,腰间拔出明晃晃的宝刀,放在桌上。李如珪道:“公公不要这等吓呆了,你到外边去,与两个尊价私议一议。”
  许庭辅起身,同两个小太监到月台上,一个是满眼流泪,一句许也说不出。那个大些的说道:“如今哭也无益,强盗只要银子,老公公肯拿些与他,三人就太平无事回去了;稍不遂意,不要说头颅,连这几根骨头也无人来收拾。这些人杀人不眨眼的,那希罕我们三个?”许庭辅听了这番说话,又见两人这般光景,便道:“既如此说,我去求他放你到州里去报知,看这班官吏如何商议,如他拿不出这许多,只得将我寄在各府各县库上的银子取来罢。”说了要打发一个起身。李如珪叫喽罗拿酒饭,与那个大些的内监吃饱了,又取出一锭银子来赏了他,对他说道:“你叫什么?”那内监道:“小的叫周全。”李如珪道:“好,这一锭银子,赏你做盘费的。限你五日内,拿银子来赎你家主人;若五日内不见来,这里主仆两个,休想得活了。”叫手下把他在清虚阁骑来的马,原骑了去;着两个喽罗,送他下山,许庭辅与那小内监锁在一间阱房内,好酒好肉管待他。
  说那内监周全,骑着马跑到清虚阁边,只见阁门封锁,并无一人。只得问到州里,那州官因报知强盗劫了天使,着了忙,如飞到清虚阁看验了,把老和尚与地方及护送兵卫,带进州里,忙申文到汾州府里去。府官着了急,连夜就赶到州中。此时各官正在那里勘问地方与老和尚,只见内监周全回来,众官儿都起身来盘问他。内监周全把桃花山强盗如何长短,一一告诉。众官儿听见,个个如同泥塑,且把和尚地方保出在外,大家从长商议。有的说道:“这事必须申文上台,动疏会兵征剿。”有的说道:“强盗只要银子。”又有一个说道:“倘然送了五百又要一千,送了一千,又要二千,这宗银子出在那一项?莫若再宽缓几日,看见我们不拿银子去,要他这两个人何用,自然放下山来。”那汾州府官道:“不是这等讲,这几个钦差内官,多是朝廷的宠臣,倘然在我们地方上有些差失,不但革职问罪,连身家性命,亦不能保,岂止降级罚俸?莫若且在库中暂挪一二千金送支,赎了天使回来,弥缝这节事再处。”大家在库中撮出二千金,叫人扛了,同周全到山。那齐国远、李如珪只是不肯,许庭辅只得咐咐自己又凑出三千金,再四哀求,方才放下山来。自此许庭辅所过州县,愈加装模做样,要人家银子,千方百计,点选了许多绣女,然后起身。可见世上有义气的强盗,原少不得。正是:
  只道地中多猛虎,谁知此地出贪狼。
  第二十七回 穷土木炀帝逞豪华 思净身王义得佳偶
  词曰:
  日食三餐,夜眠七尺,所求此外无他。问君何事,苦苦竞繁华?
  试想江南富贵。临春与绮交加。到头来,身为亡虏,妻妾委泥沙。
  何似唐虞际,茅茨不剪,饮水衣麻。享芳名万载,其乐无涯。
  叹息世人不悟,只知认白骨为家。闹烘烘争强道胜,谁识眼前花。
  调寄“满庭芳”
  天下物力有限,人心无穷。论起人君,富有四海,便有兴作,亦何损于民。不知那一件不是民财买办,那一件不是民力转输?且中间虚冒侵克,那一节不在小民身上?为君的在深宫中,不晓得今日兴宫,明日造殿,今日构阁,明日营楼,有宫殿楼阁,便有宫殿上的装饰,宫殿前的点缀,宫殿中的陈设,岂止一土木了事?毕竟到骚扰天下而后止。如今再说炀帝荒淫之念,日觉愈炽,初命侍卫许庭辅等十人,点选绣女;又命宇文恺营显仁宫于洛阳;又令麻叔谋、令狐达开通各处河道;又要幸洛阳,又思游江都。弄得这些百姓东奔西驰。不是驱使建造,定是力役河工。各色采办,各官府州县邑,如同鼎沸。莫说大家作事,尚且不难,何况朝廷,不过多费几百万银子,苦了海内百姓的气力。不多几时,东京的地方广阔,不但一座显仁宫先已告竣;那虞世基还要凑朝廷的意思,飞章上报,说:“显仁宫虽已告成,恐一宫不足以广圣驭游幸,臣又在宫西择丰厚之地,筑一苑圃,方足以备宸游。”炀帝览奏大喜,敕虞世基道:“卿奏深得朕心,着任意揆度建造,不得苟简,以辜朕意。”
  于是南半边开了五个湖,每湖方圆十里,四围尽种奇花异草。湖旁筑几条长堤,堤上百步一亭,五十步一榭。两边尽栽桃花,夹岸柳叶分行。造些龙船凤舸,在内荡漾中流。北边掘一个北海,周围四十里,筑渠与五湖相通。海中造起三座山:一座蓬莱,一座方丈,一座瀛洲,像海上三神山一般。山上楼台殿阁,四围掩映。山顶高出百丈,可以回眺西京,又可远望江南湖海。交界中间却造正殿,海北一带,委委曲曲,凿一道长渠,引接外边为活水,潆洄婉转,曲通于海。傍渠胜处,便造一院,一带相沿十六院,以便停流美人在内供奉。苑墙上都以琉璃作瓦,紫脂泥壁。三山都用长峰怪石,叠得嶙嶙峋峋,台榭尽是奇材异料,金装银裹,浑如锦绣裁成,珠玑造就。其中桃成蹊,李列径,梅花环屋,芙蓉绕堤,仙鹤成行,锦鸡作对,金猿共啸,青鹿交游,就像天地间开辟生成的一般。又不知坑害多少性命,又耗费了多少钱粮,方得完成。虞世基即便上表,请炀帝亲临观看。
  炀帝见表来请,以观落成,满心欢喜。即便择日,同萧后,带领众宫妃妾,发车驾竟望东京而来。不一日,先到了显仁宫。早有宇文恺、封德彝二人接住朝见过,遂引了炀帝御驾,从正宫门首,一层层看将进来。但见:
  飞栋冲霄,连楹接汉。画梁直拂星辰,阁道横穿日月。琼门玉
  户,恍然间苑仙家;金殿瑶阶,仟似九天帝阙。帘栊回合,锁万里之
  祥云;香气氤氲,结一天之瑞霭。真个是影鹅池上好风流,(交鸟)
  鹊楼中多富贵。
  炀帝看见楼台华丽,殿阁峥嵘,四方朝贡,亦足以临之,不胜大悦。便道:“二卿之功大矣!”即命取金帛表里厚赐二人,就留二人在后院饮酒。正是:
  莫言天道善人亲,骄主从来宠佞臣。不是夸强兴土木,何缘南
  幸不回输。
  炀帝在显仁富,游玩了数日又厌烦了;驾了飞辇,同萧后与众嫔妃,到西苑中来。少不得那宇文恺、封德彝二佞臣,亦便伴驾。到得苑中,只见:
  五湖荡漾,北海波摇。三神山佳气葱郁,十六院风光淡爽。真
  个是九洲仙岛,极乐琼宫。
  后人有诗,单道这五湖之妙云:
  五湖湖水碧浮烟,不是花园便柳牵。
  常恐君王过湖去,玉箫金管满龙船。
  又有诗道这北海之妙云:
  北海涵虚混太空,挑波逐浪遍鱼龙。
  三山日暮祥云合,疑是仙人咫尺逢。
  又有诗道这三山之妙云:
  三山万叠海中浮,云雾纵横十二楼。
  莫讶福来人世里,若无仙骨亦难游。
  又有诗道这长渠之妙云:
  逶迤碧水达长渠,院院临渠花压居。
  不是宫人争斗丽,要留天子夜回车。
  又有诗道这楼台亭榭之妙云:
  十步楼台五步亭,柳遮花映锦围屏。
  传宣夜半烧银烛,远近高低灿若星。
  炀帝一一看遍,满心欢喜道:“此苑造得大称朕心,卿功不小。”虞世基奏道:“此乃陛下福德所致,天地鬼神效灵,小臣何功之有?”炀帝又道:“五湖十六院,可曾有名?”虞世基道:“微臣焉敢自专,伏乞陛下圣裁。”炀帝遂命驾到各处细看了,方才一一定名。
  东湖,因四围种的都是碧柳,又见两山的翠微,与波光相映,遂名为
  翠光湖。南湖,因有高楼夹岸,倒射日光入湖,遂名为迎阳湖。西湖,因
  有芙蓉临水,黄菊满山,又有白鹭青鸥,时时往来,遂名为金光湖。北海,
  因有许多白石若怪兽,高高下下,横在水中,微风一动,清沁人心,遂名
  为活水湖。中湖,因四围宽阔,月光照入,宛若水天相接,进名为广明湖。
  第一院,因南轩高敞,时时有薰风流入,遂名为景明院。第二院,因
  有朱栏屈曲,回压绡窗,朝日上时,百花妩媚,遂名为迎晖院。第三院,
  因有碧梧数株,流阴满地,金风初度,叶叶有声,遂名为秋声院。第四院,
  因将西京的杨梅移入,开花若朝霞,进名为晨光院。第五院,因酸枣县进
  玉李一株,开花纯白,丽胜彩霞,遂名为明霞院。第六院,因有长松数株,
  团团如盖,罩定满院,遂名为翠华院。第七院,因隔水造起一片石壁,壁
  上苔痕,纵横如天成的一幅画图,遂名为文安院。第八院,因桃杏列为锦
  屏,花茵铺为绣褥,流水鸣琴,新莺奏管,进名为积珍院。第九院,因长
  渠中碎石砌底,簇起许多细细波纹,日光映照,射入帘拢,连枕上都有五
  色之痕,遂名为影纹院。第十院,因四围疏竹环绕,中间突出一座丹阁,
  就像凤鸣一般,遂名为仪凤院。第十一院,因左边是山,右边是水,取乐
  山乐水之意,遂名为仁智院。第十二院,因乱石叠断出路,惟小舟缘渠方
  能入去,中间桃花流水,别是一天,遂名为清修院。第十三院,因种了许
  多抵树,尽似黄金布地,就像寺院一般,进名为宝林院。第十四院,因有
  桃蹊桂阁,春可以纳和风,更可以玩明月,遂名为和明院。第十五院,因
  繁花细柳,凝阴如绮,遂名为绮阴院。第十六院,因有梅花绕屋,楼台向
  暖,凭栏赏雪,了不知寒,遂名为降阳院。长渠一道,逶迤如龙,楼台亭
  榭,鳞甲相似,遂名为龙鳞渠。
  炀帝都一一定了名字,因带的宫娥嫔妃甚少,未即派定居住,专望许庭辅等十人,选绣女来,然后拨派掌管院事。
  却说许庭辅因受了桃花山齐国远、李如珪的一番劫去,诈了五千金,此愈加贪贿。凡选中女子,有金珠礼物馈送他,就开报在上等册籍里边;金银少些的,就放在中等册籍里边;又如没有甚么东西见惠,纵是国色,也就入在三等册籍里头去了。其时会同了九人,选了千余绣女。晓得朝廷在东京西苑,人家取齐了,进西苑中来见驾缴旨,将三本册籍呈上。炀帝看了册籍,共有千余名,对许庭辅道:“先将上等中等的选进苑来;其三等的,且放在后宫里充用。”许庭辅十人,即领旨出去,逐名点进苑来。炀帝仔细一看,见个个都是欺桃赛杏的容颜,笑燕羞莺的模样,喜意满足。即同萧后,尖上还尖,美中求美,选了十六个,形容窈窕,体态幽闭,有端庄气度的,封为四品夫人。就命分管西苑十六院事,各人赐一方小小玉印,上镌着院名,以便启笺表奏上用。又选三百二十名,风流潇洒,柳娇花媚的,充作美人。每院分二十名,叫他学习吹弹歌舞,以备侍宴。其余或十名,或二十名,或是龙舟,或是凤舞,或是楼台,或是亭榭,连带来后宫的宫女,都一一分拨了。又封太监马守忠为西苑令,叫他专管出入启闭。不一时,将一个西苑,填塞得锦绣成行,绮罗成队。那十六院的夫人,既分了宫院,一个个都思要君王宠幸,在院中只铺设起琴棋书画,打点下凤管鸾笙,恐怕炀帝不时游幸。这一院烧龙涎,那一院就艺凤脑;前一院唱吴歌,后一院就翻楚舞;东一院作金肴玉胜,西一院就酿仙液琼浆。百样安排,止博得炀帝临幸时一刻欢喜,再一次便就厌了,又要去翻新立异。正是:
  宫中行乐万千般,止博君王一刻欢。
  终日用心裙带下,江山却是别人看。
  说这些外国各岛,因闻知新天子欢喜声色货利;边远地方,无不来进贡奇珍异玩,名马美姬,尽将来进献。一日炀帝设朝,有南楚道州地方,进一矮民,叫做王义;生得眉浓目秀,身材短小,行动举止,皆可人意,又口巧心灵,善于应对。炀帝看了,问道:“你既非绝色佳人,又不是无价异实,有何好处,敢来进贡?”王义对道:“陛下德高尧舜,道过禹汤,南楚远民,仰沐圣人恭俭之化,不敢以倾国之美人,不祥之异宝,蛊惑君心,故造侏儒小臣,备役驱使。臣敢不尽一腔忠义?望圣恩收录。”炀帝笑道:“我这里无数文官武将,那一个不是忠臣义士,何独在你一人?”王义道:“忠义乃国家之宝,人君每患不足,安有厌其多而弃之者;况犬马恋主之诚,君子所取,臣虽远方废民,实风化所关,陛下宁忍弃之乎?”炀帝听了大喜,遂重赏进贡来人,便将王义留在左右充用。自此以后,炀帝凡事设朝,或各处游赏,俱带王义伺候。王义每事小心谨慎,说话做事,俱能体恤人心。炀帝便十分爱他,后渐用熟了,时刻要他在面前,只是不能入宫。
  一日炀帝设朝无事,正要退入后宫,回头忽见王义,面多愁惨之色。炀帝问道:“王义,你为何这般光景?”王义慌忙答道:“臣蒙陛下厚恩,使臣日近天颜,真不世之遭逢,但恨深宫咫尺,不能出入随侍,少效犬马之劳,故心常怏怏,今日觉忧形于色,望陛下宽恩。”炀帝道:“朕亦时刻少你不得,但恨你非宫中之物奈何?”说罢玉辇早已入宫而去。王义此时在宫门首,又不忍回来,又不敢进去,痴痴立在那里呆想。忽背后一人,轻轻的在他肩上一拍,说道:“王先儿,思想些什么?”王义回头看时,却是守显仁宫太监张成,即忙答道:“张公公,失瞻。”张成问道:“万岁爷待你好,只是这般加厚,还有什么不称意,在此默想?”王义与张成交厚,便说道:“实不相瞒,我王义因蒙皇恩,十分宠爱,情顾朝夕随驾,希图报效;但恨皇宫隔越,不得遂心,故此常怀怏怏,不期今日被老公公看破。”张成笑了一笑,戏耍他道:“王先儿,你要入宫这何难,轻轻的将下边那道儿割去,有甚么进宫不得。”那王义沉吟道:“吾闻净身乃幼童之事,如今恐怕做不得了。”张成道:“做倒做得,只怕你忍痛不起。”王义道:“若做得来,便忍痛何妨。”张成道:“你当真要做,我自有妙药相送。”王义道:“男子汉说话,岂有虚谬。”
  二人说笑了一回,便携手走出宫来,竟到张家中坐下。张成置酒款待。酒过三杯,王义再三求药。张成道:“如今药有,还须从长计较。莫要一时高兴,后来娶不得老婆,生不得令郎,却来埋怨学生。”王义正色道:“人生天地间,既遭逢知遇之君,死亦不惜,怎敢复以妻子为念?”张成遂到里边,去拿出一把吹毛可断的刀,并两包药来,放在桌上,用手指定,说道:“这一包黄色的是麻药,将酒调来吃了,便不知痛;这一包五色的,是止血收口的灵药,都是珍珠琥珀各样奇珍在内,搽上便能结盖;这把刀便是动手之物。三物相送,吾兄回去,还须斟酌而行。”王义道:“既蒙指教,便劳下手如何?”张成道:“这个恐怕使不得。”王义道:“不必推辞,断无遗累。”张成见王义真心要净,只得又拿些酒出来,畅饮一番,王义吃得半酣。正是:
  休谈遗体不当残,贪却君王眷宠固。
  说当时炀帝退入后宫,萧后接住,接宴取乐,叫新选剩下的宫女,轮班进酒;将有数巡,炀帝见一宫女,颜色虽是平常,行动到也庄重。炀帝问他何处人氏。那女子忙跪下去,回答几句,一字也省他不出,惹得众美人忍不住的好笑。炀帝叫他起来,想道:“王义性极乖巧,四方乡语,他多会讲。”萧后道:“何不宣他进来,与他讲一讲,倒也有趣。”炀帝便差两个小内监,去宣王义进宫。
  那两个小内监奉旨忙出宫来,正要问到王义家去,有一太监说道:“王义在张成家里去了。”两个小内监,就寻到张成家,门上忙欲去通报,他们是无家眷的,又是内监,便没有什么忌避,两个直撞进里边来,推而进去,只见王义直挺挺的,睡在一张榻上,露出了下体,张成正在那里把药擦在阳物的根上,将要动手。张成看见了两个。即便缩住;王义也忙起身,系裤结带。那两个小内监,见他两个这般举动,又见桌上刀子药包,大家笑个不止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事?”张成见他两个是炀帝的近身太监,不便隐瞒,只得将王义要净身的缘故,一一说了。两个小内监道:“幸是我们寻到这里,若再迟些,王先儿那物,早已割去了。万岁爷在后宫,特旨叫我二人来宣你,作速行动罢。”此时王义已有八九分酒,见炀帝宣他,忙向张成讨些水来,洗去了药,如飞同两个内监到后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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