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小九道:“有主子在,林公子还能不好?”
  他不给小包台阶下,就装作没听懂,着实让小包急了一会儿。小九见了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瞧你那点出息,”他还是直说了,“有小五在,平时对她多有照顾,你无需担心。”
  小包刚开始哦了一声,松了一口气,然而再一想,又道:“也不用太照顾了。”
  小五现在假作女人,可说到底是个带把的男人啊。况且小五这人说话动作都比他们收放自如进退有度得多,小包还挺怕璧如这傻丫头被妤雯哄了去了。
  小九反道:“你当我不晓得这个?”说话时脸上也并非没有丧气。
  不过没等小包再说什么,小九便径直走了,只留下小包在原地捏了捏自己身侧挂着的香包。
  一整个白天林淼除了去小解,一步都没有离开谢琰,然而即便白天再冷静如常,一入夜,准确来说差不多在晚饭时分,林淼嘴边的汤还没有喝完,谢琰就又忽然开始露出了发病的症状。
  谢琰先察觉到了自己情绪的变化,在它快要转变为不可控之前,他艰难开口屏退周围侍奉的人:“都出去。”
  他半咬牙的声音让人心里发飘,丫头婆子们不敢耽搁,全都低下头去匆忙退了出去。
  门开了又关,雨声高了又低,响在人的耳畔十分难忍。白天下雨时外面的天色总归是亮着的,尽管光线昏暗些,可是目光所及能看见外面是光明的。可是晚上在未尽的雨里,随着外面的日光逐渐暗淡下去,屋里面的烛火就渐渐像是黑暗中的孤岛,被层层黑暗给围困在里面。
  林淼一手拉住谢琰的手掌,一手干脆将汤碗给端了起来,几口狼狈地将汤汁给喝进嘴里。谢琰的不适感在脸上表露得十分明显,林淼来不及去擦被汤汁碰到还湿润的嘴角,便问他:“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哪里难受?”
  林淼说话时站了起来,伸手想要探一探谢琰的脑袋。
  谢琰却顺着他这个动作,用坐姿拥抱了林淼,将自己的额头隔着衣服靠在了他的胸前,声音中透出些疲惫来,“有些头痛,无碍。”
  在他这样依靠的动作下,林淼一时没有动。
  林淼低头看谢琰的脸,发现他脸上的神色在夹在痛苦中辗转不定,像是被一双手给拖进了泥沼之中无法脱身。
  林淼伸手抚了抚谢琰的面颊,眉头跟着担忧地皱起来。即便他知道自己可以让谢琰安心些,然而身处在这样的时刻无法分担对方的不适,还是让林淼感觉有些挫败与难过。
  谢琰的指尖揪紧了林淼腰侧的衣料,与平时他无所不能的模样几乎是两个人。
  林淼将他带到软榻边上坐下,又唤了丫头将水送到外面,自己过去亲手接进来,带着谢琰一块儿洗漱了。
  因着谢琰情绪转变的前后林淼都在,他此时的意识也没有消散,理智也还是有的,所以并没有什么不听话的地方。只是思绪不由自己控制,前面和林淼的一些对话全都涌了回来。
  林淼因为他被拘泥于此,后面很可能长久陷在这样的困境中。然而谢琰无法否认的是,即便是这样,他很自私,他告诉林淼的还是让他乖,让他在自己身边停留。这个念头无论谢琰理智与否,又清不清醒,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只是在这样雨夜之中两人相互依偎之时,谢琰会觉得自己丑恶极了。
  第七十八章
  林淼是个满怀希望的人。即便细数他身上毛病无数, 大大小小还有不少让人头痛的缺点, 但是他的优点大概就是无论将他放到什么样的环境里面,他都能好好努力生活下去。一直没有遭遇过变故,偶尔遇到小挫折也能很快调整心态, 积极向上,非常乐观。
  谢琰与林淼不太一样。他人生的前半段不随他意, 在无数屈辱冷遇中摸爬成长起来。即便外在上他可以风度翩翩清俊冷傲,可是内里他终究是一个对生活期盼不高, 甚至有些自我厌弃的人。
  他想要将国公府踩在脚下,深知此举的危险却也没有起过退缩或者畏惧的心思,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无所求才无所惧。谁知道半路忽然冒出一个怂包蛋, 让他现在脑袋发昏, 又忽然有了怯意。
  谢琰曾经以为一些都是可控的,软肋这种东西,不被自己允许又怎么会存在?只是他没有料到, 感情来的汹涌, 软肋的存在更不是可控的东西,只消一份无法割舍。
  平素不太去想的事情,在雨夜里面不由谢琰控制,情绪在脑海里面被无限放大,交杂踊跃, 一齐迸发, 让谢琰脑袋闷痛。
  林淼还不知道谢琰在想什么,他只是窝在谢琰怀里, 双手从他背后搂上去,掌心平贴在谢琰的肩胛骨处,又是安慰谢琰也是安慰自己。
  “阿淼。”谢琰忽然开口,“你想听听我的事情吗?”
  林淼原本闭着眼睛,此时便睁了开来,他的脑袋往后挪了挪,目光望进谢琰的眼睛里头,“想。”
  他当然想听谢琰的事情,只是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又怕触及谢琰不愿提起的部分让人难过,这才一直憋着没有说。现在谢琰想要主动开口,林淼当然是愿意听的。
  谢琰脑袋不似平常清明,但说话还是流畅的,只不过语气平坦,像是在叙述不相关的人的故事,“我母亲未婚生了我,家族以她为耻,我父亲曾经向她许诺将她接入国公府,外祖家曾劝我母亲将我弃养,然则念着我父亲的承诺,她带着我搬了出去。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母亲就是一个软弱的人。我的父亲是她唯一的期盼,也是她口中这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只是没有想到这男人早已经背弃曾经的诺言,另娶他人。得知这事情以后,我母亲就时而发疯。她说我同父亲长得像,有时候抱着我无比亲热,有时候又会犯疯病打我,后面到我四岁那年,”
  谢琰说到这里,林淼才知道前面那些事情都不过发生在谢琰两三岁时。谢琰一笔带过的打有些轻巧,可是现实之中林淼清楚陷入极端情绪中的母亲以孩子为发泄工具,怎么可能会是收敛的打。
  林淼怕听到什么自己害怕听见的内容,连问都不敢细问,只听谢琰继续往下说。
  “我四岁那年,我母亲大约是终于不对我的父亲抱有希望了,另外又遇见一个普通男人,决意嫁给他,只是又怕我拖累,曾打算过将我发卖出去,人已经被送走,还是那男人追过去将我赎回,”说到这里,谢琰的嘴角却有了点笑意,“那男人还有个女儿,待人也宽厚。”
  林淼心里越发难过起来,没有说话,单双手更用力地将谢琰给抱紧了。
  落在城外的雷声轰隆隆,闷吞吞地传过来,隔着外墙与雨声一起交织出冬日雨夜的寒意。
  “不过没两年,国公府那头便派人出来寻我们,那时候我却没想到,”谢琰的情绪成倍翻涌上来,难以一次说完,顿了一顿才接下去道,“没有想到我母亲竟然毫不犹豫,像推开烫手山芋一般将我送了回去。只是国公府终究要为我安个身份,又不好落个凉薄名声,将她也带进了府里给了个名分。”
  “说来也怪,”谢琰道,“我那时候觉得对她不住,让她受了我的牵连,又以为照着她原本的情形,犯病起来抽打我也是应当,却没有想到她那疯病倒很会审时度势,入了国公府后便再未见踪影。”
  谢琰说到这里,长久地停住了,然后低下头看着林淼,眉头皱着,像在确认怀里的人是谁。等谢琰的视线聚拢,清楚认出了怀里的人,谢琰这才安心下来,继续往下说。
  “我父亲接我回去是听了我祖母的话,对我和我母亲并不关心,不过头两年里因着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日子并不很难过,夫人不喜我,有时候寻着借口责罚我。头一回是我还不懂,转头便去找我母亲诉苦,却没想没有得到安慰,反而得了我母亲一番警告,让我莫要牵连了她。”
  “后头我见她就少了,再到夫人产下嫡子,我便越发可有可无,夫人前些年无子,不得不忍耐,待生下长子以后便觉得我是她心头的屈辱,越发轻贱我。人人知道我可欺,连管事的儿子都大我一头,有什么不顺心随意抽我两巴掌,当面将我的饭食踩在脚下,这些事几乎日日都有。”
  然而这些在他面前十分凶恶的管事,到了他父亲或者夫人面前,个个都胆小如鼠,生怕走错做错。那时起谢琰便晓得,若想结束这些屈辱,他不能停留在原地任人宰割。
  这些大概也都是简略的说法,具体太多折辱谢琰无从可说,也不想告诉已经要哭出来的林淼。
  林淼觉得自己太不合格,这个时候竟然说不出什么安慰谢琰的话,自己反而被难过的情绪压到,这个时候眼睛热得不行,眨眼就滚落下两颗浑圆的泪珠。
  林淼觉得自己以前的愁绪根本都不算什么,他和谢琰相比,几乎生活在蜜缸子里面。就算是父母更加重视他哥又怎么样,起码他父母没有苛待过他。
  谢琰的父亲是个漠不关心的渣,他的继母越发不用多说,生母则不仅软弱可欺,自私才是她最大的恶处。谢琰的成长根本毫无安全感可言,他在恐惧与屈辱中一次次受挫,这才逐渐冷硬起来。然而即便是这样,谢琰这些从童年开始伴随他到现在的情绪,只是被他包裹在尖锐的外壳里面,随时都会伴随着一声惊雷劈开他的假面,勾引出他深埋在骨子里面的痛苦。
  林淼的眼泪一连串地流下来,谢琰停下看他,然后忍不住低头亲林淼的脸,将他咸涩的泪水一颗颗给亲掉。
  林淼的鼻尖因此越发酸涩,“他们为什么都那么坏呐?”
  他整个人攀附在谢琰身上,手忙脚乱地亲吻谢琰的额头脸颊,含着哭腔,心里一阵阵抽着疼,恨不得在此刻穿越时光把那时小小的谢琰给拥抱保护起来。
  “我也很坏,”谢琰声音低下去,“我杀过人,我还会杀很多人,但是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谢琰心中惶恐的情绪冒出头来,不等林淼作声,他又发起狠来,紧紧抱住林淼道:“不管你心里如何想的,不管你怕不怕我,你也只能在我身边。”
  可谢琰内心到底是纠结的,他被情绪所惑而直言的话,很快又被他自己犹豫着推翻了,“不,不对,也许你应该离我远些,我该将你送走,你和我不一样……如果你想要离开,在我清醒的时候告诉我,我送你走。”
  他这样语无伦次,林淼简直整颗心都要给谢琰心疼化了。
  “我会乖的,”林淼搂住谢琰的脖颈,向他许诺,“我不怕你,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你也不坏,一点都不坏。”
  朝堂上的纷争林淼不想去管,他更不觉得自己有立场去指责谢琰的夺权之心与报复之意。他光是听谢琰几句口述都恨不得将国公府上下的人砍杀个百八十回的,更何况谢琰本人?
  林淼的指腹从谢琰的脸颊蹭过,然后轻轻捏了捏谢琰的耳垂,“你只喜欢我,我就一直陪着你。”
  谢琰脸上露出如稚童一般干净的笑容,喜悦如同一簇小火苗忽的烧了起来。
  “我只喜欢你,第一次这么喜欢你,永远都这么喜欢你。”
  林淼破涕为笑,他仰起头主动吻住谢琰的嘴唇,在两人的唇瓣之间品尝到了一丝泪水的咸味,不过很快被吞咽下去,化成唇瓣之间的丝丝甜意。
  谢琰自认是个极其糟糕的人。他骨子里有自己母亲的自私,又有自己父亲的果决与狠辣,童年的经历将他柔软的部分都抽离出他的躯体,剩下的还有什么呢,不过是一些糟糕特质组成的一个恶人。
  就连刚才,谢琰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经过他的揣度。他假装了大度,从林淼哪里换得了自己想要听见的答案。
  谢琰心满意足。林淼说出了他想听的话,他内心的雀跃像繁花盛开。而即便是林淼说出了他不想听的话,谢琰依旧不会按照自己承诺的那样真将林淼推远,他只会越发将林淼束缚起来,捆绑在自己身侧。
  不过雨夜的寒意被肢体交缠的热度驱散,而冬天终究已经渐渐走到了尽头。
  第七十九章
  清晨院子冷冷清清, 偶尔飞过一只鸟, 将这一方被院墙隔得有些窄的天空划破,只留下一声脆灵的鸟鸣声。下了两天的雨在第三天停了下来,终于有了点放晴的意思。
  院中有两人执剑正在对打, 虽不至于真下狠手,然而刀刃碰撞的声音依旧锐利无情。
  谢琰的剑法不似小九般成体系, 然则他身法极快,变幻之间让人捉摸不透, 又招招果决,极其善于发现对方弱点。两人缠斗已有一刻钟,还未曾分出高低来。
  只是从外表看, 谢琰还游刃有余, 并未见疲色,而小九则动作间显露出一些匆忙与狼狈来,谁胜谁负实则已经明了。
  待谢琰收剑, 随手插回剑鞘里头, 小九也往后退了两步,喘息着躬身往旁低头下去。
  谢琰看了一眼天空,冬末的早上天依旧亮得晚,就这会儿才见一丝暖光,是太阳出来了。
  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谢琰随手将剑抛给小九, 自己转身快步往清秋院去。
  清秋院里面, 林淼还睡得四仰八叉。他睡相是一贯的差,估摸着从娘胎出来以后就没改过。但凡是换个人和他一块儿睡, 不是晚上要被他压死就是要被他掐死,再不济也得频频被压醒了。
  也就是谢琰反其道而行,他的睡眠本来不算好,结果两个不利睡眠的条件加到一起以后,他反而总能一觉到天亮。林淼越用腿骑着他,用胳膊压着他,谢琰越发能感觉到他在自己身边,心里面安定,睡眠自然就好了许多。
  谢琰穿过院子,路过几个打扫的婆子身边,厨房那头这会儿最是来回忙成一团的时候。有一个婆子站在厨房外头小心睁着正屋这边,仔细瞧着里面的动静。
  要是谢琰进去以后没一会儿就出来,那早饭也就简单。谢琰的口味总就是那么一点,厨房这头只用把饭食上了便是。然而要是谢琰进去一会儿不仅没出来,外面还有其他侍奉的丫头婆子进去,那厨房这边便一下热火朝天起来,七七八八的东西要多准备好多样。
  不过这也怪不到林淼身上去,他倒不是那么贪嘴刁难人。虽然早前婆子还以为是如此,不过后头发现林淼好吃是一回事儿,挑嘴却是没那么挑嘴的,而是她们王妃喜好将所有选项都在这家养小雀身上铺陈开来,让他从头到脚都舒坦。
  婆子盯着正屋门口瞧了有一阵,双手双脚有些冻麻了,正犹豫着该怎么判断,就见着璧如和几个丫头端着面盆等东西过去,婆子心里有了准数,不由舒了一口气,转身扎进了厨房去。
  屋里比外头暖上不止一星半点,林淼卷着被子一只脚还探在外头,半个脑袋趴在枕头里,也不知道这么睡怎么会没闷着。
  谢琰原本并不打算叫他,不过等走过去想要将林淼的脚放回去时,指尖又忍不住在林淼的脚心划了划。林淼因着他这个动作醒了过来,初时还双目无神地看着他,愣了愣才哼哧反转过身,顺带着一脚踹在了谢琰腰上。
  谢琰不怒反笑,顺手将林淼的脚给握在手里,手跟着林淼的脚一块儿进了被窝里头。
  林淼的眼睛含着半点困倦,他打了个哈欠问谢琰,“现在什么时辰了?”
  谢琰说:“还早,你若是要睡,”他想了想,脸上的笑意未散,“那我陪你睡。”
  林淼二话不说,麻溜坐了起来。
  谢琰示意了一旁的小丫头,转头又对林淼道:“今天我有空,你想不想出去?”
  林淼闻言眼睛一亮,本来藏在心里自觉被王八羔子胁迫起床的那点气也没了,极识时务地上去搂住谢琰亲他一口,“嗯!”
  谢琰未曾强拘林淼在家里,只不过是林淼胆子小,分析利弊以后觉得有风险的事情就不太敢去做,因而自个儿就不太愿意出门去。而从谢琰角度来说,即便是安排在林淼身边的人无数,明面上都有三个,然而他还是自己陪着时才最放心。
  城里头里外已经被排查过几次,基本已经全在谢琰的掌控之中,留下的诸如儿茶这些人里头,也是任由他们存在,安插人进去监控。与其将人全都清除干净引起皇帝那边的警觉,再费心力地重新派人进来,自己这边也得重新排查,倒不如保持现状来的轻松些,适当的时候还能利用这些留存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林淼洗漱干净,同谢琰一块儿坐到餐桌旁,说起话的时候一旁的璧如就知道今天他们要出门了,心里跟着也很雀跃。
  初春来临,然而和冬天比也是差不多的冷。林淼系好披风带子,拎上暖手炉。身侧的谢琰装束简单些也轻便些,他偏头看着林淼时脸上止不住有笑,“这么冷?”
  林淼几乎就露出一张脸,面色很红润,肤色也是细嫩白皙,眼珠子漆黑透亮。同早前那个自己风里来雨里去连个马车都没得坐,晒成个黑皮的怂包蛋完全像是两个人了。
  “现在不冷,不这样穿就冷。”林淼说。
  总共其实也就冷这么一小段路,等上了马车后,华贵的马车四壁不透风,里头又暖意融融,很快就热得林淼脱披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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