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白芷道:“十九岁。”
  练月道:“家人呢。”
  白芷道:“没有。”
  练月又问:“你左眉上有块指甲盖大小的朱砂,是胎记吗?”
  白芷点了点头,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然后道,“三个问题了,该你了,你把我刚才的问题都答了,咱们就两清了。”
  练月道:“你刚才问的是什么,我忘了,你能重新问一次吗?”
  白芷:“……”
  练月:“……”
  第四十五章 (四更)
  白芷、鹰扬一路走一路留联络印记, 到了澜山山脚下之后, 已是黎明,鹰扬放了一个响箭, 召集所有人来澜山。
  鹰扬和白芷、练月在山门分道扬镳。
  鹰扬等着大队人马集合,白芷盯着练月,一路去往澜山寺的后山。
  走到半途, 她们等了一会儿, 白芷觉得大队人马差不多快要到了,便把练月手上的绳子解了,解之前, 她道:“断崖是你唯一的活路,不要心存侥幸,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练月苦笑一声道:“我吃了软骨散,手脚发软, 剩下的五成力气,别说你们的大队人马了,就是现在, 你让我百步,我都未必躲得开。”
  白芷很满意她的识相, 她道:“那请快走吧,再耽搁, 你怕到不了断崖,就会被其他人捉到。”
  练月道了一句:“后会无期。”便沿着山间的坡道,一路往上飞奔了, 白芷并未直接跟上来。
  练月一走远,立刻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扔了。她又四下看了看,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往上走的路,大约走到头就是断崖,那就往上走吧,好歹断崖于她而言也是半条路。
  三年前,从地宫逃出来时,就是借了水路,侥幸保下来了这条命,这次也希望自己命足够大吧。
  她一路往上走,快要上到断崖时,远远看见断崖上有两个小身影,她心中一惊,萧珩的人不至于这么快就到了吧?但想想又不太可能,上断崖的路肯定就这一条,否则白芷不会放心她一个人上来。她走上断崖,发现的确不是萧珩的人,而是两个穿僧袍的小僧正在雪地里练功。
  两个小僧见她突然冒出来,有些吃惊,便停了下来。
  两个小僧顶多十岁,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断崖边上的石头上,还放着他们的食盒,真是天可怜见的,这么一大早就要来练功。
  练月走上前,蹲下道:“两位小师傅别怕,我是上山来采药的,一不小心迷了路,不知道除了那条路,”她扭头指了指自己来时的路,问,“还有其他下山的路吗?”
  两位小僧同时摇了摇头,其中胖点的说话还带点奶音:“这断崖上下就这一条路,没有其他路。”
  练月微微叹了口气,继续道:“那两位小师傅知道这附近有血麻草吗?”
  两位小僧再次同时摇了摇头。
  练月彻底失望了。
  “不过。”那位高瘦一点的小僧道,“血麻草没有,荨黄草倒是有,这两种草药的药效很相似,不知女施主需不需要?”
  练月眼前一亮,道:“需要需要,还劳小师傅给我指一下路。”
  高瘦小僧道:“女施主上来的那条路,路边就有一片荨黄草,只不过应该被雪覆盖了,女施主没有瞧见,这样吧,我们俩带着女施主去找一找。”
  练月问:“离这远吗?”
  高瘦小僧道:“有点远,估计得走半个时辰。”
  练月思索了一下,觉得自己此刻不能下去,下去若是半道遇到萧珩的人,她这会手脚发软,绝对跑不过他们,要是直接被抓走,那就不妙了,还是呆在这断崖为好,于是她摸出袖中的短刀,割了一缕头发,将头发塞进荷包里,递给那位高瘦的小师傅,道:“小师傅,这澜山前面有片竹林,竹林里住了一个人,他叫卫庄,倘若小师傅有一日下山去,请帮我把这个交给他。”
  那位小胖墩问:“女施主为什么不自己交给他?”
  练月笑了一下,道:“我采药的时候,误食了一种毒草,这会儿恐怕下不了山了,不知道两位小师傅能不能替我走一趟,去拔几棵荨黄草?”
  两个小僧人互相|看了下,见她的确有些虚,就相互|点了点头:“好,那女施主在这等会,我们去拔草,顺便找人上来救你。”
  练月点了点头,又嘱咐道:“我知出家人不打诳语,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两位小师傅拔草时,若是遇到了其他人,可以说见过我,但荷包的事,千万别让他们知道。”
  两位小僧重重的点了点头。
  练月摸了摸他们的头道:“如果今次我能逃过此劫,回来定去寺中多添香油钱。”
  两位小僧跟她告别之后,沿着那条陡峭的小路,下去了。
  他们走之后,练月握起短刀,在自己手臂上和腿上划了几道,又把自己的头发拆散了一些,弄出狼狈不堪的姿态来,然后沿着来时的路下去,只是还没走出百步来,就看到山间那抹紫色和青色的身影一路飞奔而来。
  是紫苏和东音。
  紫苏和东音似乎也看到了她。
  就是要他们看到她,看到她是被他们一路逼上这断崖上的。
  练月立刻折回来,退到了断崖边上。
  终于要开始了,早开始早结束,死就死了,或许三年前她就该死了,如今多活着三年,已经是幸运。唯一惋惜的就是卫庄,她才刚得到他,就要以死的方式失去他。但这次无所谓了,她若死了,失去他也不会觉得痛苦。而卫庄大约也不会因为失去她而痛苦,甚至难不难过都不知道,她没有见过他难过的时候,她想象不到。
  也好,不难过就不难过吧,反正她喜欢他,也不是为了让他难过的,她只是觉得他太寂寞了,她不想他那么寂寞。如果她死了,有别人能让他不寂寞,她会非常开心的。
  她的剑客看上去刀枪不入,但她一直觉得他是个寂寞的小孩子,是那种受了伤不知道喊疼,只会独自添伤口的小孩子。
  她很想照顾这个身上有伤的小孩子,虽然她自己可能也是个孩子,都没有长大,笨手笨脚的,可是那又如何呢,两个孩子,磕磕绊绊,也能过一生吧。
  断崖边的风刺入肌理,像无数的刀子在切割她,从这样高的地方掉下去,不死也要残废吧。如果残废了,就再也不见他了。他那样的人,只适合这世上好东西。这么一想,其实死活都无所谓了。
  紫苏和东音已经上了断崖。
  风把他们三个人的衣襟吹得扑簌飞舞。
  紫苏和东音知道她的脾气,也知道她在做什么打算,她好像永远这样,置之死地而后生。以前是,现在也是,这三年市井生活,并未把她身上的狠毒磨走。
  紫苏轻声哄道:“白练,别这样,回去有这么难吗,活着难道不比死了好吗,主子虽然恨你背叛了他,但你若回去,他未必会严惩你,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不好吗?”
  练月面无表情的瞧着她,问:“他会来吗?他若来,我等着他,他若不来,我就直接跳下去,让你们交差。”
  紫苏的声音一下子就哑了,可能因为年纪大了,故人凋零,好不容易见到一个,还要自己寻死,她觉得心酸:“就算你不为白芷和鹰扬想,也该为了我和东音还有长君想一想。主子现在已不信任长君了,所以这次没让他来。而我和东音都立了军令状,你若死了,我们也得死,求求你,跟我们回去吧。”
  练月道:“所以我让他亲眼看着我死掉,他自己都无能为力的事情,我看他如何惩罚别人。”
  紫苏没有说话。
  练月道:“这是我能想到全所有人的办法,如果这样都不行,那就无所谓了,反正我要死了,要一个将死之人,替别人考虑如何活下去,是件很残酷的事情。”
  紫苏绝望道:“难道你就不替叶湛和卫庄想一想么,这两个人总有一个是你无法割舍的吧。”
  练月道:“他们不需要我为他们着想。”
  他们都是厉害的人物,在世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自有手段保护自己。萧珩再厉害,也不过是个穆国公子,又不是郑天子,他没那么大的本事去为难那么多人。
  东音皱眉道:“这次不比三年前,三年前只是一条河,你落入河中,被冲上岸,还能活,这可是断崖,掉下去,几乎没有活路,为什么不选一个安全点的地方?”
  练月笑了,她没得选,但笑得很温柔,因为三年前,是东音跟长君放水,她才走掉了,听长君说,东音为此吃了不少苦。这两个人,她这辈子是没办法报答了,只能等下一辈子了,所以要温柔一下。她柔声道:“我还以为你恨上我了,不肯跟我说话了。”
  东音道:“不恨,恨一个将死之人,不值得。”
  练月又笑了:“无论什么原因,不恨我就好。”
  紫苏低声道:“主子来了。”
  风越来越大了,几乎要吹着她落下断崖去,练月扬起头来,真好,萧珩终于来了。时隔三年,他们终于要面对面了。结束这一切吧。她已经受够了担惊受怕的日子,这次就一次性解决。
  萧珩从山道上踏上断崖,他身后跟着白芷和鹰扬,再往后的人,她就不认识了。
  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黑靴紫衣,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白玉似的面庞上面,凤眉修目,依稀带有肃杀之气。
  三年过去了,他好像一点没变。
  第四十六章
  他走上来, 就站在她正对面, 紫苏和东音自动退到了他身后,他先将她扫视了一圈, 然后点点头:“不错,比之前丰腴,看来这几年, 你过得很好。只是——”他疑惑的瞧着她, “站在悬崖边作什么,又要以死威胁我?”
  练月道:“白练不敢。”
  萧珩单手将自己的紫缎滚边的披风解了,紫苏接住又退后站着。
  “白练?”他轻轻嚼了一下这个字眼, “原来你还知道自己有个名字叫白练。”
  练月道:“白练的命是主子给的,一日未曾忘记,今日白练不是威胁主子,而是要把主子送给白练的这条命还给主子, 从此之后……”
  萧珩扬了扬手,闲话家常那般道:“不忙着说其他事,我们主仆这么久未见, 先叙叙旧吧。”顿了顿,上前一步, 淡声道:“怎么,我听说, 你成亲了,跟叶湛?”
  练月没吭声。
  萧珩上上下下将她又扫了一遍:“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却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好本事, 把我的人生生变成了你的人,你是越发有出息了。”
  练月只觉得喉头发紧,她紧张的咽了一下口水,道:“你把他怎么样了?”
  萧珩道:“只是那个卫庄,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练月忽然有些心慌。
  萧珩点了点头:“看来你不知道。”
  练月直觉从萧珩口中听不出什么好话来,但输阵不输人,她稳住自己,道:“他是什么人,不重要。”
  萧珩似乎就知道她会这么说,又点了点头:“那他妻子是什么人,对你也不重要了?”
  那一瞬间,练月的脑子里闪出了很多念头,她差一点就要抓住其中一个,然后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把所有事情都弄明白,但那个念头闪得太快,她没有抓住,也没来得及思考,萧珩又说话了,但不是对她说,而是对身后的白芷说:“打开让她看看。”
  白芷手中拿着一幅画,那副画像飞流直下的瀑布在她眼前蓦然展开。
  练月知道那副画一定是萧珩的阴谋,她不应该看,可她真想看,她想看一看慧娘,她对她太好奇了。
  那么大的画幅,好像生怕她看不清楚似的,她只看了一眼就看清了。她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了似的闭上了眼睛。
  萧珩道:“看清了吗?好看吗?”
  她在一瞬间就全都明白了。
  怪不得卫庄对着她叫慧娘。怪不得容钰见她第一面,不是问她有没有家人,而是问她有没有姐妹。怪不得栾顿和萱娘一眼就能认出她来。怪不得容钰最后会说,她只有两条路可走。现在她全明白了,因为她长得像慧娘,他们都知道卫庄好这一口,他们都知道,可没一个人跟她说这件事。
  萧珩道: “知道她是谁?天阙城,郑王宫,十八王子的母亲,我们郑天子的慧夫人,就是你那个卫庄曾经的妻子。”
  练月膝弯一软,在断崖跪了下来。山风朔朔,她在崖边摇摇欲坠。原来慧娘找的那个懂女人的男人是郑天子,怪不得她会抛弃卫庄,天子君临四方,他自然是比卫庄更具有诱惑力。
  萧珩道:“现在他是谁变得重要起来了吗?”见她不答,就道,“他不叫卫庄,他姓韩名厥字恒之,是卫国韩氏的宗室公子,云癸宗宗主琦兮的爱徒,曾经的天下第一剑,郑天子的卫安侯,风光无限,最后因自己的妻被天子看上,被人以强|奸王姬和豢养幼女的污名弄进死牢,累及家族和师门,最后不得不假死逃出,蜗居在这沛国小城,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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