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烛烟袅袅,殿中四面到夜便下了帘子,隔得内里颇闷热,像有火在地底暗暗地烧着。秦赐一身穿得整饬, 此刻便觉得难受,新浆的衣领擦着脖颈, 让他怀疑起了红疹子。秦束却无视于他的困境, 只在他面前摆了满案的菜品,清爽可口的, 鲜香辛辣的,而后便盈盈地笑着捧着腮, 眼神里一览无余地是对他温柔的等待。
  她的温柔是真的,她的等待也是真的。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秦赐只觉那金乳酥好像腻在了喉咙口, 让他不由有些后悔上回对她的无礼顶撞。
  本来帮她做事就是应该的,他为什么会生出不情愿的心思呢?
  这么一想,偏又有些委屈了,他轻声道:“您既高兴,往后便不要找着借口躲我了。”
  秦束看看他, 转过脸,声音在飞烟中益发地轻了:“我何尝不想见你。”
  他听见,竟是心中一痛,抬眼看去,那白玉一般的侧脸上,是霏微的幽冷的寂寞。
  她的寂寞也是真的。
  每一回见面的时光太促,他像是今日才终于看明白她的寂寞,一句话,七个字,简简单单地就令他心动了。
  好像仍然是那个未嫁的少女,低着头,叙说自己不情愿的事,但因为到底没有对抗或逃避的法子,所以只能往前走,一意地、不停留地往前走。
  他从食案边探身过去,伸臂抱住了她。安宁的拥抱,像是又一次和解。她宽容地笑笑,拍拍他,道:“今日竟穿了新衣裳见我?”
  他放开她,有些不好意思,默默蹩回去拿起了筷子。她笑着打量他,一边请着他吃这吃那,一边道:“永宁宫给你办寿宴,我也该送一份礼过去。你想要什么?”
  秦赐手中筷子顿了一顿。
  秦束凝注着他,又问:“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我便送给你。”
  秦赐抬起头,见到她眼中微弱而宁静的光亮,他忽然就有了一份不知何来的勇气,哑声道:“我想要您。”
  “什么?”秦束微微一怔,脸上却先红了。
  秦赐默默地扒了几口饭,放下碗,静静地又重复一遍:“我想要您。”
  秦束笑了。
  “你不是早就有我了么?”
  不……秦赐下意识地要反驳,却发现无从反驳,他确然已经拥有过她,很多次了;但他想要的,却是更加不同的……
  秦束的眼神里是脆弱的安宁,他看见了,他知道自己若再索求下去,很有可能,那安宁便会碎裂掉了——
  “你不是早就有我了么?”
  像是一道令人振奋的暗语,又像是一句更加扑朔的谜题。堂皇四壁间,两人像两个掩耳盗铃的贼,只偷觑着对方眉眼里的千山万水,但口中不会说,思念也好,梦想也罢,都只郁结到喉咙口为止,不会说。
  秦束凝注他半晌,而后转身去了内室,在妆台前坐下,一一地去卸她鬓发上的首饰。薄纱帘帷上只映下来一个优雅的手腕轻抬的剪影。秦赐静了静,站起身,径自掀帘走入,一直走到了她的身后,粗糙的手掌抚摩过她纤细的脖颈。
  那么纤细,他几乎只需要将手指并拢,就可以杀了她了。
  但她却温和地笑着闭上了眼,好像一只猫,被他摸得很舒服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与她,到底谁才是谁养的猫。
  他在秦束膝边半跪下来,手掌仍是缓慢地摸索着,自那颈项,至于锁骨,然后轻轻地探入她的衣衽——
  她忽而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这个动作,却既不是鼓励,也不是阻止。他看她一眼便懂了:她只是想要掌握主动。
  秦束笑了,这笑容却如染着魔力,令他振奋,令他疯狂。俄而接二连三的哐啷声响,是妆台上的匣奁用物被拂落一地,秦赐不由分说地将她压了上去。
  ***
  一场欢爱,筋疲力尽,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终于不那么僵持了。
  “我猜,温太后会借着寿宴的机会,宣布一些事情。”秦束倚着床栏,斜眼笑着看他,声音拖得悠长。
  秦赐并不急于穿衣,只拿眼光上下滑过她那光滑笔直的脊背,喉咙里发出一声仿佛胜券在握的笑,装傻般问:“什么事情?”
  “那自然只有你和长公主知道啦。”秦束说。
  话音未落,他已从后边抱住她腰肢,身子前倾过来又吻她,像是要堵住她的嘴。吻得她一阵上气不接下气之后,他才挑挑眉道:“不会的。”
  秦束疑惑:“不会?”
  秦赐却不说了。
  他披衣起身之际,秦束若不经意地道:“父侯上回来说,在他那里积压了许多奏疏,都是弹劾大司马温育良横行不法的。”
  秦赐一顿,“温司马是朝中宿臣,又是太后之父,若要动他……”
  “没让你动他。”秦束笑道,“你只管保他就行,余下的事,我来安排。横竖鲁阿姊已死,现在的永宁宫,就如惊弓之鸟。”
  秦赐道:“这会不会太着急了?”
  “温珩是你自己处置的,却来说我太着急。”秦束柔声道。
  秦赐想起那一晚上,此刻也要忘记了,那时候为何会有满腔的不甘不忿,以至于要将那个宫女当做诱饵摔将出去——很残忍,但他不后悔。
  “我明白了。”他说着,终于起身慢吞吞地穿衣。
  秦束侧首看他,那眼神竟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忽而,她笑了,柔声道:“我知道你自有主张,但是还望你,万事小心。”
  这寥寥数语的温柔,却叫秦赐怔住了。再去看她,却只能看见她耳根底下的红晕,似是令她着了痒,还伸手去摸它。秦赐于是没能忍住,再度咬上了那个莹润的耳垂,秦束轻叫一声,又被他一把抱住。
  秦束好笑地拍手打他:“做什么?”
  秦赐穿衣穿到一半,裸着半个胸膛和结实的手臂,湿润的呼吸就震荡在秦束发红的耳边:“我今晚不走了。”
  秦束没有说不行。她只是笑着,好像也沉浸在这一刻的幻梦里了。
  他的声音更哑了几分:“这一辈子,我都不走了,好不好,小娘子?”
  秦束笑着,笑着,以至于必须咬紧了唇。
  夜这么长,本就是做梦的时候,就算是痴人说梦,也可以被原谅的吧?
  ***
  六月末,司徒秦止泽上表,弹劾皇太后之父、司马温育良行为不检,在淮南争田圈地,鱼肉百姓,当议大罪,褫夺官爵,押还乡里。
  这一道弹劾过于严苛,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无人不为温育良喊冤的。最后是中书令夏冰和镇北大将军秦赐,顺应众情,暂且将温育良外调为颍川太守、都督三州军事,了结此案。
  温珩、鲁阿姊、温育良,半月之间,死的死贬的贬,这三人的事情一环套着一环,温太后再是迟钝,也明白过来是秦家有意与她作对。但暗昧多时的秦止泽此刻突然出头,却也十分蹊跷。她摸不清楚,最后只能认定,秦赐到底与秦家诸人是不同的。
  如此,秦赐便在永宁宫的格外感激中,迎来了自己的廿四岁生辰。
  温太后在华林园中摆大宴,自昼至夜,歌吹不绝。秦赐坐在主位,便始终尴尬地受着各家的礼,身边是平乐长公主萧雩,后者帮他忙前忙后地张罗着,倒是不亦乐乎。
  七月十四,天气已凉,华林园中碧波万顷,映着沉沉天色,更令一众穿戴轻薄的娘娘命妇都拢紧了衣衫,但萧雩却偏是一身绫罗小襦,胡制的箭袖比寻常短了一截,露出手腕上叮叮当当夺人眼目的金钏儿。杨太后与秦束坐在一处,望着那边,忍不住道:“这还没嫁人呢,就穿上胡服了。”
  秦束今日穿得普通,只是顺应秋令的素衣黄里,缥青色罗带飘然垂在腰间,立意不要抹了长公主的风头一般。闻言,她只是笑笑:“秦赐平素也不穿胡服的。”
  杨芸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笑得安然。
  “官家来了!”忽而,众人间起了一阵骚动,紧接着便听闻宦者的尖声:“皇帝驾到——”
  将入夜了,萧霂终于在夏冰等人的陪伴下姗姗来迟,小小的身子由王全牵着,眼神往四周一扫,山石流水,楼阁苑囿,许多双眼睛也一时都遮遮掩掩地看着他。好在萧霂已经在这样的场面中历练了很久了,他分毫不惧,还颇是老气横秋地道:“朕来贺秦将军寿!”
  秦赐连忙赶来,下跪伏首,重重地道:“末将愧不敢受,愧不敢受!”
  萧霂看着他,好像背书一般道:“秦将军有功于国,合该受赏。朕想着,不如给将军指一桩婚,何如?”
  ***
  秦束手中茶盏不小心地一倾,泼了些水在案上。但没有声音,一旁除了杨太后外,也无人注意到。
  她慢慢地将茶盏再放稳了。
  但听秦赐声音朗朗,园中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多谢陛下盛意!但比起指婚,末将更有一桩恳求,想请陛下首允。”
  萧霂显然没料到会被他反将一军,愣了一愣,才问:“你有什么恳求?”
  “末将前日接到并州、幽州前线急报,道是铁勒猖獗,雁门河间王部尤需增援。”秦赐抱拳道,“末将恳求陛下,让末将带兵去支援河间王,安-邦定塞,守卫陛下!”
  ***
  萧霂呆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对答,无助的眼神竟尔往温太后的坐席上飘去。
  还是他身边的王全机警,咳嗽两声,“秦将军保国之心可嘉,但陛下指婚是常人求也求不来的恩典,您可想好了,要哪一个?”
  秦赐叩下头去,面不改色:“末将接报,心急如焚,只请陛下恩准!”
  后方忽而响起重重的一声“哼”,秦束抬眼望去,却是平乐长公主萧雩坐不下去,径自一甩袖起身离开了。温太后倒是仍旧端着怡然的脸色,只是那笑容也再摆不出来。
  “年轻人,脸皮薄。”杨太后幽幽地道,“但秦将军往后,恐怕也不好过了。”
  秦束微微一笑,“谁敢让他不好过?”
  杨太后悄然一惊,看向秦束,后者却只是悠然地抿茶,不再言语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在周四!~
  第38章 流萤出暗墙
  这一场大宴, 直到半夜方休。秦赐克制着饮酒——如今他有了身份, 不再需要逢人必饮了——到登上回府马车之际, 他仍然清醒得很。
  掀开车帘,他却怔住。片刻回头, 李衡州坐在前边挑了挑眉毛,“哗啦”一声,秦赐径自拉下了车帘, 阻断了他的视线。
  车舆中亭亭地坐着当朝的皇后。伊人正微微仰头看他, 车壁上的明珠随着车马颠簸, 将她眼眸里的光亮也摇成了千片。
  “您……您今日不回显阳宫?”他踌躇。
  秦束笑道:“阿摇、阿援已护着中宫车马回宫了, 明日, 她们会再驾车来, 奉诏将你带入宫去。”她低眉, 抬手轻轻整理着腰间的罗带, “我是来给你送礼的, 秦将军。”
  “什么礼?”秦赐下意识发问,当即反应过来, 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秦束便像看一个孩子一般笑着看他。
  ***
  是夜, 镇北将军府的下人全都见到将军带了个女人进来, 登堂入室直入寝阁,但却谁也没有看清那女人的面貌。
  “待过几日, 你的风流名声,就要传扬出去了。”秦束一边调笑着,一边任由他火急火燎地给自己解着衣带。
  秦赐喘息地道:“那还不是您的意思?”
  “是啊, 是我的意思。”秦束笑道,“长公主横竖已经生气了,但约莫还打着算盘要在你出征前先议婚呢。你担点不好听的议论,便可以甩脱她了。”
  秦赐着了恼,恼她为什么连这种旖旎时分都要算计,便狠狠用牙齿去撕扯她的衣带。她惊笑一声,道:“小秦将军金屋藏娇,眠花宿柳,别说长公主了,便连我也该生气,你说是不是?”
  秦赐哭笑不得,“您生您自己的气么?”
  秦束轻轻嗔他:“你笨。明日入宫,要与我好好演戏的,明不明白?你今日突兀说要出征,难保让人浮想联翩,不如再做个转圜,就装作是因为我受不了街头巷尾的飞短流长,非要把你赶出京城的女人堆,而且越早越好——这样,由我父侯安排,你可以很快就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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