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皇上冷不防朝她出声,绣玥吓得一愣,瞬间觉得满是被拆穿的尴尬,慌忙低头匍匐在地。她不过是偷偷瞧了瞧,还有淳嫔跪在她前面,怎就这么寸被发现了呢?
  颙琰愠怒:“朕在问你话,抬起头!”
  六宫皆在,天子之威自然容不得她避而不答蒙混过去,绣玥一脸难堪,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她只得抬起头,堆上笑,“回禀皇上,嫔妾身份低微,难得能见一见皇上,所以才忍不住多瞧几眼。”
  颙琰哼了一声,又是她惯会糊弄的那一套,当自己是陈德那厮吗?前几天日日往养心殿里抬,哪里来的难得一见?还胆敢这样信口开河、欺君罔上!他不满地瞧着绣玥,阴着声音道:“你这么想见朕?那就过来跪着!朕叫你瞧个够!”
  “这……是、是……”
  当着众嫔妃的面,绣玥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皇后坐在皇上的右身侧,她向左侧移了移,跪倒皇帝身前,头垂得老低。
  “不是说想看朕?你低头做什么?”
  “皇上,”皇后从旁突然轻轻出声,插了一句道:“皇上,还是先处置钟粹宫的事情罢。”
  绣玥别提多感激皇后此时的出声给她解围,下面六宫的嫔妃都看着,她没回头,都觉得出,身后的目光都快把自己射成了筛子。
  皇上经提醒,似乎也觉出些不妥,将俯视的目光收回来,重新落于大殿之上,手漫不经心搭在一边,“皇后是后宫之主,觉得应当如何处置?”
  “是。”皇后从座位上起身,“臣妾身为后宫之主,后宫的责任首要就是侍奉皇上,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也是臣妾身为皇后教导不严之故,不但钟粹宫要受罚,臣妾身为中宫皇后同样责无旁贷,臣妾自请罚奉一年,日后宫中请安也会严令教导各位姐妹,务必不使再出现冲撞皇上之事。”
  “至于钟粹宫的宫女犯了大错,这样的德行实在不适合留在宫中,杖责五十之后出宫变卖为奴,玉贵人身为嫔妃对圣上大不敬,即日起降为答应,迁出钟粹宫,禁足景祺阁外北三所不得出,至于淳嫔是钟粹宫的主位,皇上在这,臣妾不好做主,还请皇上亲自定夺罢。”
  皇后说完,站着瞧向皇帝,等待示下。
  皇上没有接话,目不斜视道,“諴妃的意思呢?”
  六宫面前,这便是极大的脸面。
  每每遇此情形,皇上都会多问询一句諴妃。虽然不是初次,諴妃每听到这样的问询,却还是眼神亮了亮,随后掩口笑道:“皇上皇后皆在,这样的事儿,哪轮得到臣妾说话呀。”
  皇上瞧了瞧諴妃,转回头笑而不语。
  皇后在旁浅笑着给諴妃下了台阶:“姐姐不必谦虚推辞,姐姐伴驾最久,资历最深,又是唯一的妃位,妃嫔之首,本就说得。”
  諴妃站起身,福了福身,“多谢皇后娘娘。”
  她转而将目光落向跪在殿中的淳嫔,嘴角上扬,“皇后娘娘宽仁大度,嫔妾却以为此风实不可长。这后宫里的嫔妃,平日里享尽紫禁城的荣华富贵,得了宠的还要泽被家人,父母亲封官的封官,诰命的诰命,皇上如此恩遇,却连好好侍奉皇上这一条小小的要求都做不到,对待皇上都敢如此不上心,如不严惩,日后岂不都要反了天么!”
  “依臣妾之见,钟粹宫奴婢大不敬,应发配伊犁给兵丁为奴,家人同样发配伊犁为奴,钟粹宫玉贵人不但要禁足,且应问罪母家,至于淳嫔,皇上对一宫主位何其看重,淳嫔实在担不起这一宫主位。更难逃治下不严之罪,应降为贵人!”
  绣玥跪着,闻声,忍不住担忧地抬起头,她在宫中,受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淳嫔娘娘是唯一一个对她雪中送炭的恩人,内庭的几位主位娘娘,逊嫔潦倒,淳嫔娘娘是仅存良善的一位,如今却也要落得被降位的下场。
  接下来的日子,这后宫还有晴天吗。
  “諴妃,这……论罪不至牵连母家吧……”皇后娘娘拧眉瞧着諴妃,欲言又止。
  諴妃含着浅笑,“皇后娘娘别怪臣妾要罚的重,他们这些人只知一味拿着皇上的俸禄好处,却养出这样的女儿送进宫来忤逆犯上,实在应该受到惩罚!”
  但她很快话锋一转,“不过皇上叫臣妾说,臣妾也只是略表愚见罢了,皇上素来宽仁,到底如何惩治,这还要看皇上的意思如何呀。”
  “皇上您看呢?”皇后微微侧目,瞧着皇上的脸色,试着询问了句。
  颙琰瞧着满座的妃嫔,将目光收回来,声音有些郁郁低沉:“最近宫中发生了许多事,一波接着一波,朕也觉得奴才们越来越不守规矩,朕在前朝倾尽全力大举围剿镇压川、楚、陕农民起义,更易统兵大员,严惩镇压不力的将吏,已觉心力交瘁,后宫再风波不断,更叫朕难以省心。”
  皇后听此一言便触动了心肠,当场起身跪下,“都是臣妾的过错,让皇上如此忧心,是臣妾有罪。”语气里虽是请罪,大多还包含着心疼。
  中宫跪下,六宫俱随着跪下,齐道:“请皇上恕罪!”
  “罢了。”
  颙琰瞧着底下跪成一片的嫔妃们,淡淡抬手,“朕知道皇后一直尽心尽力,你们都起来罢。”
  绣玥直起上身,听到“都”字,欲起来,顿了顿,瞧着后边淳嫔娘娘还一动不动跪着,想了想,便又缩着跪了下去。
  皇帝瞧着她那副样子,便觉有气,冷哼了一声,“你也起来罢!”
  绣玥膝盖咯在地上疼的厉害,听到皇上松了口风,忙站起身,“谢皇上宽恕。”
  “谁说了要宽恕你?”颙琰瞥了她一眼,绣玥站起身,他此时才迎面看清楚她那半边脸,愣了愣,不禁拧起眉:“你这脸......是……怎么……”
  绣玥大惊,忙低下头捂着脸,前次请安她让宝燕故意将指痕弄重了些,讨到了便宜,这次若立时痊愈只会招人嫌疑,所以才故技重施,指印看着虽不像前次那般厉害,却还徒留着几分狰狞。
  一进储秀宫她便卷入了这紧张的气氛中,把脸上弄假伤的事儿暂时忘到了一边,谁成想却好巧不巧被皇上撞见了呀!
  绣玥懊悔不及,本来陈德那一次就给皇帝留下了诡诈又巧言令色的许多不好印象,这一回她又被当场抓了个现行,只怕在皇上的心里,更落实了她是个诡计多端的女人。皇上如此看重名声,不惜耗费着时间多番与她虚与委蛇,此次她把自己故意弄成这样,叫满后宫的人都猜测皇上的暴虐行径,皇上怎会轻饶了她?
  颙琰狭长的眉目几乎皱的不能再深,他瞧着她脸上那伤痕,生平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明明......你......”
  他打她那一巴掌当时在床上用了多少力气,他和她两个人再心知肚明不过。当时都未见丁点红肿,怎么可能现在反而伤的那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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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绣玥虽然是大祸临头,可皇上若当着六宫的面戳穿她,只怕她立时要沦为六宫的众矢之的,还要比现在更惨十倍,头一个,皇后娘娘就容不得她。
  “皇上!”绣玥扑通一声跪下来,去扯他的衣袖,满心满面的恳求,她心里还抱存着一丝丝希冀,皇上千万不要当众拆穿她,否则她脸丢光了不说,在后宫只怕会受尽排挤,死无葬身之地!
  皇上的脸色比起初之时还难看,他缓了好一阵儿,才平复过来,大力挥开扯着他衣袖的绣玥。
  绣玥被挥开,还不死心地使劲祈求瞧着他。
  皇上情绪缓了缓,道:“请皇后晓谕六宫,淳嫔着即日起降为贵人。余下的,就依着皇后的意思来处置。至于你!”
  “你!”半天,颙琰睨着她,只重复这一个字,明显在压抑着怒气,绣玥跪坐在地,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听着皇帝怒道:“你将《女则》《女训》给朕通通罚抄十遍!在七日之内全部抄完!到时候少一个字,朕砍你一根手指头!”
  “皇上......”
  “朕知道你总有法子来蒙骗朕,”皇帝俯视着她,语气不善:“从今日起,你就给朕到养心殿去抄书,都是朕御前的人、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看你还敢使什么花样!”
  “是,是!”绣玥跪下谢恩,“嫔妾谢皇上,谢皇上饶恕!”心里却不禁暗暗叫苦,虽说小命保住了,可她活这些年加起来,都没写过这么多字,她倒宁愿皇上罚她禁足延禧宫一百年。
  绣玥被半胁迫着一路带到养心殿,宝燕起初焦急地在后头远远尾随着,到了养心殿门口,就不是她这身份能靠近的。
  隔着十丈八丈远,绣玥余光瞥见她被侍卫们无情地驱赶推搡,她一颗心吓得提了起来,只怕宝燕一个冲动,这些养心殿的御前侍卫,遇陌生之人靠近天子五步之内格杀勿论、拔刀便要“血溅三尺”,是真正要人命的。
  但她来不及忧心宝燕的处境,自己已被带进了殿内。
  她自己眼下,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殿门被关上的声音在身后肃然响起,外头的喧嚣一时弱了下去。绣玥不得不将心思拢回来,面对眼前殿内那天子帝王滚滚袭来的怒气。
  绣玥的脸上的指痕异常刺眼,偏偏就在最显眼的位置明晃晃的招摇,此时此刻,她都恨不得能把这半张脸皮撕下来,也好过眼下给自己的难堪。
  鄂啰哩跟个人精似的,招招手,伺候的奴才们依次退到了殿外去。
  殿内的气氛登时寂静了下去。绣玥低垂着头,忐忐忑忑,硬着头皮只等待狂风暴雨的到来。
  许久都没有什么动静,她心里打鼓,实在忍不住抬头余光扫一眼,却见皇上一直盯着她那挂着指痕的半张脸,目光阴沉复杂,瞧得她后背直发凉。
  两两对视,绣玥慌张将目光收回来,皇帝用那样看不懂的异样眼光盯着她,是预备想要将她如何处置?
  “你跟后宫的人说,你这脸上的伤是朕弄的!是吗?”
  绣玥乖觉地扑通跪在地上,样子透着无比真诚:“皇上明鉴,这伤明明是嫔妾自己不小心碰的,嫔妾发誓,绝无跟任何人说过这伤痕是与皇上有关的话,却不曾想,被后宫的人误会了去……”
  “她们又一味在心里胡乱揣测,却无人来开口询问嫔妾,嫔妾自然不知这当中有哪些人是误解,哪些人未怀疑过皇上,总不能嫔妾挨家挨户的去告诉说这不是皇上弄的,岂不更显得欲盖弥彰了……”
  这事先准备的说辞,她说得十分顺溜,从开始的时候她就想过,六宫人多嘴杂,若真是万一不幸,不小心泄露到了皇上那儿,总归不能坐以待毙,至少也得有一番说辞抵挡一阵才是。
  只是辩解虽辩解了,还是蒙混不过去的。颙琰低头怒视着她,几乎被气笑了出来,“你倒是还有理了!这么说,朕倒该褒奖你才是?”
  绣玥忙摇摇头,“嫔妾有罪!惹得合宫误解皇上,就是嫔妾的罪过!”她磕了头,“请皇上息怒,请皇上责罚嫔妾,嫔妾认罚。”
  她是真的感到些愧疚和悔意,方才在储秀宫听得那些话,皇上这些日子一直在前朝忙碌,殚精竭虑,偏后宫又不得安宁,今晨玉贵人的事情皇上只怕还余怒未消,这会儿她又撞上来添堵,成了罪魁祸首之一。
  她知道,皇上应该很累了。
  刚刚在储秀宫,却到底没有当众拆穿她,皇上在盛怒之中还是念及保全了她,终究还是隐忍没有发作。
  此时的怒火,便显得这样没有分量。
  不是不怀着感激。绣玥向前跪了两步,伸手扯了扯龙袍的衣角,低声下气一贯是她所擅长的,信手拈来。
  “皇上,嫔妾错了,嫔妾真的很后悔惹皇上生气,嫔妾的这些小伎俩怎配污了皇上的心思,嫔妾卑微,在后宫里想要偷生,不得不借一点点皇上的恩泽傍身,皇上您宽宏大量,别跟嫔妾计较了。”
  她跪着仰起头,几欲望进皇上眼里,显得自己目光十分真诚:“皇上何必为了嫔妾这样的人气伤了身子。皇上要长命百岁,让嫔妾一辈子受您的庇佑。”
  这话细究起来,说得有些僭越。
  不知是不是恭维得恰到好处,皇帝的脸色倒显得和缓了些,低头俯视着她,看她脸上的指痕,又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眼色。
  绣玥被盯得发毛,皇上又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她却又不解是何意。正纳闷着,颙琰却别过脸去,冷着声音吩咐道:“抄你的书去!”
  皇上这是,不准备与她计较了?
  绣玥如蒙大赦,忙从地上爬起来,在心底欣喜地松了口气,想不到自己就这样躲过了一劫:“嫔妾谢皇上隆恩!”又见皇上的怒气稍解,心里到底也少了些负罪感。
  她于是殷勤起来,忙给端了茶,伺候着上座,又给研了墨,一切都小心妥当了,绣玥才又重新退回到下方去,老老实实杵着。
  颙琰坐在龙椅上,随手翻开桌案上的一本折子,说不上是什么表情,却不咸不淡道了一句:“你倒是懂得伺候的。”
  绣玥在下方,两手捧着那些给她预备的厚厚一大摞宣纸,琢磨着找个僻静的角落来抄书,听到圣上开口,忙挤了个假笑回道:“皇上明鉴,嫔妾虽然粗鄙,不大会伺候人,但伺候皇上只求尽心尽力,务必要做到最好。”
  颙琰的目光从折子的第一个字上离了开,瞥了她一眼,才重新归于其上。
  绣玥顿了一会儿,见圣上没再开口,这才敢安心抱着一堆宣纸毛笔,寻了个角落地方,一一铺开,开始抄她头痛的《女则》《女训》各十遍。
  说到写字,当真是头疼。她从小在府中奔波生计,每日抬头低头都见得到外祖和额娘,极少有用得着书信的地方,更遑论提笔练字,这绣工她是一流的,写字,马马虎虎。
  写着写着,眼泪就流下来了,不小心落到纸上污了字迹,没办法,只好废了重写。
  颙琰批了六七个折子,手边的茶新端上来三回,他停下笔,看了看不远处的西洋钟,又看了看沙漏,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这殿内仿佛从来就只有他一个人。
  他皱着眉,瞧向角落里那个安静得几乎被忽略的身影。
  绣玥一手擦着眼泪,一手翻了翻写好的宣纸,女训倒是快抄好了,可这女则足有十卷之厚,一日能抄全一遍就要念阿弥陀佛了,她拿过一张刚抄废了的纸翻过来,用毛笔细细盘算了一番,想要七天之内抄完十遍,不通宵熬夜肯定是不成的。
  绣玥爱惜地瞧了瞧自己的手指,即便没有名门闺秀那般的纤纤玉手,可她也没觉着自己的手哪里不好,这些年这双手跟着她没少挨累,都是干苦活的功臣,少一根指头她也舍不得。
  没法子,她狠了狠心,豁出这几天拼命熬着就是了。
  “你怎的连个声音都没有?”
  冷不防殿上方传过来的一句话,绣玥吓了一跳,忙回过神来,换上讨好的笑脸,谨慎回道:“皇上处理军国大事,嫔妾万死不敢扰了皇上清净。”
  她这话说得冠冕堂皇,颙琰冷笑了一声,绣玥也只得放下手中的毛笔,静等着圣上“训示”。不过她此时全副的心思都在盘算那些抄不完的《女则》《女训》上,一会儿的功夫皇上没再说话,她便浑忘了,很快又惦着与手中那些纸笔战斗去了,将颙琰晾在了一旁。
  他便愈发的不豫。将手里批完的折子甩到一边,怎奈绣玥正沉浸在自己的境界里,完全无知无觉她又惹恼了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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